接下来几天。时年反复跟杨广打商量,“一定要杀吗?我觉得还是不要随便杀人比较好。你到时候就打晕他,再绑起来。确保他逃不掉就好了嘛!”
杨广没说答应。但也没拒绝,态度不冷不热。时年都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比这更重要的,是那个传说中康熙驾崩的日子。
原本的历史上康熙病逝于这一年的十一月十一。而虽然有谷雨微和十四爷这两处变动。这一点却依然没有变化——杨广很肯定地告诉她,“就在这一天,他的死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真像一个索命阎王啊!
于是,到了当天。时年从早上就心神不宁。杨广不见人影。她猜测他肯定去忙了。而她在屋子里从上午焦虑到下午。终于受不了了,决定去找谷雨微,却被告知侧福晋正和王爷在一起,此刻没工夫见她。
时年抿了抿唇。
谷雨微和四爷在一起,会说些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她想好了吗?
她的决定到底是什么?
谷雨微头靠在窗沿。静静看着外面的湖景。
四爷把一件外裳披到她肩头,谷雨微回头,四爷柔声道:“如今天已经冷了。不要坐在风口,小心受凉。”
谷雨微顺从地起身,他牵住她的手,坐到了屋内的屏风前。
四爷抬手轻抚她脸颊,将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是吗?”谷雨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你有心事。你在想什么?”
她还能想什么?自从那晚时年跟她自陈了身份和来意,她这几天无论何时何地,脑中充斥的永远是那一个问题。
四爷见她不语,又道:“这些日子是我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陪你。再过一阵子吧,等明年开春了,我一定寻个空带你出去走走。”
谷雨微有点意外,摇摇头,“不用了,你的事要紧,不用挂心我。再说了,我也不想出去。”
“真不想还是假不想?”四爷笑道,“我记得,你刚进王府时,总想往外跑,有一次还差点触怒了福晋,被她责罚。最后还是我救的你。”
他提起往事,谷雨微有点恍惚,片刻后淡淡一笑,“那时候是我不懂事,太胡闹了。”
那时候,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时代。在年家因为是待选秀女,嬷嬷管得严,连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都由不得自己,后来进了宫,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好不容易嫁进四王府,和四爷处得不错,自己大小也算个主子了,于是那颗想出门的心就怎么也按捺不住,终于被福晋抓到了小辫子。
不过也是因为那次风波,四爷才带她来了圆明园。明媚春日,他带着她泛舟湖上,道:“这园子可比王府大得多,在这里应该不会再闷得慌了吧?”
她应该为他的宠爱而开心的,可事实上,她只为自己感到可悲。
在现代时,她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论是纽约、伦敦还是东京,都能随意来去。她英文好,日语也能说一些,家庭条件虽然一般,但一直拿全额奖学金,平时当家教的收入也不错。她从来都不会被困住。但在这个大清朝,她连出一趟门都需要经过别人的允许。
来这里十四年了,她只出过一次北京城,还是跟着四爷一起随驾出巡。
想到这里,那个这些日子一直在胸中翻涌的问题越来越剧烈:她真的要为了他留下吗?
为了一个男人,留在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世界,真的值得吗?
她语气里的自嘲四爷没听出,反而点点头道:“你这两年是稳重了不少,除了……”除了拈酸吃醋跟他斗气的时候。
“不管怎样,就当是我补偿给你的,到时候就我们两个人,去城外山上找个风光秀丽的地方,住几天再回来,怎么样?”
四爷许下承诺,却并不见雨微露出笑颜,他不禁眉头一皱。
沉默片刻,他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再过两年你还是没有孩子,我想,从别人那里抱一个孩子给你……”
谷雨微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四爷忙道:“你别担心,我不是真的觉得咱们不会有孩子了,只是多做一个打算。太医说了,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不能有孕只是时机未到。我想起民间有个说法,若迟迟没有孩子,可以抱养一个在膝下,哥哥带弟弟,姐姐带妹妹,就把孩子给带出来了。我觉得可以一试。而且……”
而且,如果她此生注定没有子嗣的福气,有这个抱来的孩子,以后就算自己不在了,她也有个依靠。
四爷说到这里,心中也不免叹息。这件事他考虑很久了,但之前别说雨微,连自己都有些排斥,总觉得好像抱了别人的孩子过来就放弃了什么似的。可这阵子看雨微,总觉得她心神不宁、郁郁寡欢,思来想去,能让她这样担忧的也只有这件事了,这才提出来和她商量一下。
谷雨微只觉浑身一阵热一阵冷。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从别人那里抱一个孩子给她,这个别人是谁?听他的口气自然不是过继,那就只能是他别的女人了。
是李侧福晋,还是钮祜禄格格或者耿格格?不,她们三个的阿哥都已经十来岁了,就算给了她也养不亲了,不合适。但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孩子了。
所以,他是打算找别的女人现生一个吗?
谷雨微怒极反笑,“好啊,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她说着好,语气却没有半分欣喜,甚至隐隐带着股尖锐。
四爷迟疑一瞬,没有接话。
谷雨微笑意愈浓,“那这样爷得纳新人了吧?既然是我未来孩子的生母,就让我亲自为爷挑选吧。爷想要几个?一个不保险,不然多选几个吧,环肥燕瘦,您喜欢什么样的,我就给您选什么样的,也算是慰藉您这么多年来只能守着奴才一人的辛苦……”
她语气讽刺,四爷终于动怒,“年玉成!”
他霍然起身,牙关紧咬、双拳紧握,盯着谷雨微半晌,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不通,她怎么能这么不可理喻!
他做这些明明是为她打算,她就算不领情也不必这般讽刺于他!
谷雨微却因为那一声“年玉成”,一颗心忽然静了下来。
她看着四爷,窗外夕阳西下,金色的暖光透过半开的轩窗,映照在他的脸上。男人满脸怒容,一双眼不理解地望着她,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他又有什么错呢?
她为他居然想把别的女人的孩子给她而怒不可遏,可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已经对她很好很好了。
他不仅是一个在古代一夫多妻制度下长大的男人,更是在这个时代都高高在上、享有特权的皇室贵族,而在未来,他还会成为天下之主。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受尽委屈,可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对她多般忍让。
就是这样的无法彼此理解,一度让她绝望,可在这一刻,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那样强烈的冲动。
有些话从前不说,是因为觉得说了也没用,改变不了的事她宁愿不去尝试。
但,真的没有用吗?
万一,一直是她想错了呢?他能理解、也能接受她的想法呢?
“胤禛。”四爷还在生气,却听到她低低的声音。
她很少这么叫他,所以他诧异一瞬,低头看去。
却见谷雨微双眸乌黑,里面像燃烧着两簇火苗,直勾勾望着他。
他一愣,便听她道:“你想抱别人的孩子给我,是因为觉得我不开心吗?你认为,这样我就会开心?
“那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从来就不在意有没有孩子。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我想要的只有你!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开心,就不要再去找别的女人!”
见他似乎想说什么,她打断道:“我知道,也许在全天下人看来,男子三妻四妾都是正常的,但在我内心深处,我不能接受。我要的爱人,必须对我忠诚,我也会对他忠诚。就算我们的身份天差地别,但在这段感情里,我们是平等的,是唯一的。这比其他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要重要。”
她凝视四爷,轻声道:“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不是吃醋,也不是嫉妒。而是痛苦。不得不忍受背叛的痛苦。无力改变现状只能默默接受的痛苦。还有想法永远不能被人理解的痛苦。我一直很痛苦。”
一席话说完,室内长久的死寂。
四爷脸色神色变幻,几次想开口,却又半道停住,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谷雨微见他这样,反倒轻松了。
这些话在心里憋了十几年,如今终于说了出来,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她努力过了。
两人正僵持,外面传来声响,苏培盛匆匆入内,紧张道:“爷,园子里来人了。”
他们就住在圆明园,苏培盛口中的“园子”自然不会是这里,那就只能是万岁居住的畅春园。
四爷神色立变,松开谷雨微走了过去,主仆两人在外面说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进来,匆匆道:“我有急事,要立刻出去一趟,你不要乱走,就在桃花坞里待着。等我回来。”
谷雨微看他神色不对,问:“什么事?是皇上那边怎么了吗?”
四爷不知该如何回答,刚才苏培盛告知他,他安插在畅春园的人冒死送出消息,说园子里情况不对,清溪书屋周围重重戒严,御前总管李德全下了铁令,不许任何人擅离园子一步!
这样的阵仗,让他不禁怀疑,是万岁出事了,李德全在封锁消息。
至于出了什么事,联系皇阿玛这阵子的身体,还有畅春园的异动,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四爷只觉耳畔尽是金戈铁马之声,连手都在微微颤抖,多年隐忍筹谋,成败就在今夜!
他只想快些安置好这里,立刻就要入园,“如今不便多说,总之接下来几天恐有大事发生,你在园子里要一切小心!”
谷雨微其实也猜出来了,时年告诉过她,就在这几天,就是历史上康熙驾崩的日子,所以,他是要去办这个事吗?
她于是点点头,“好,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四爷却又不放心了,“算了,你去莲花馆。在那里等我。”
“莲花馆”是福晋的居处,上次万岁临幸后,福晋她们并没有回王府,也一直在园子里住着。
谷雨微心猛地往下一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想在这个当口跟他争执,于是只淡淡道:“知道了。”
四爷却不肯轻易罢休,盯着她强调道:“我说真的,我离开之后,你就去福晋那里。不仅你,其余人我也吩咐了,全去福晋那儿。孩子们也在那里。”
“我就在自己屋子里,哪儿也不去,不会给你惹事的。”
“听话,别胡闹!”
谷雨微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非要让我去福晋那儿?因为担心届时园子里会出乱子,把我们都放到福晋那儿,让她替你管着你才安心是吗?”
这确实是四爷的想法,若果真万岁驾崩,那就是改天换日的大事。届时他不在园中,这一府人的安危都顾及不上,京中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十四弟,他不仅担心外面的人会进来,还担心园中的人偷溜出去传递消息,非得采用雷霆手段才行!
方才他已命人给福晋传话,接下来几天园中由她全权做主,任何人不得违逆!
他多希望雨微能懂事一些,不要让他为难,可她却不依不饶,让他不禁又想起方才她那一番话。
他从没想过她竟是这样想的,那些话太过惊世骇俗,让他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再听得她此刻言语,心中焦急之余还有些生气。
是他一直以来对她太过宠爱,才纵得她有了这些荒唐的想法吗?!
他觉得不能任由她这样下去,强迫自己狠下心,冷声道:“我再说一次,让你去福晋那儿,和所有人待在一起。这是本王的命令。”
谷雨微唇瓣一颤,用最后的不甘问:“好,我可以听你的命令,那福晋呢?她的命令我也要听吗?”
“福晋是本王的元配正妻,你听她的命令理所应当!”
像是什么东西彻底断掉。
谷雨微看着四爷,片刻后,点点头。然后再点点头。
她扬唇一笑,就这么对着他福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既然如此,奴才遵命。”
四爷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一点点低下去,杏色的裙摆拂过他的脚背,发髻上的珠花轻轻颤动。她的受伤是那样明显,却还要强撑着假装不在意。他几乎就要心软了,但苏培盛等在外面,没时间拖延了。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谷雨微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什么都听不到了。没有人敢进来,这样很好,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她有多可笑。
她忍了十几年,终于在今天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她告诉他,她想要一个平等忠诚的爱人,他却让她明白,一切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
在他心里,福晋才是他的正妻。即使平时他宠爱她,护着她,为了她多次落福晋的面子,但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更相信她。
他认为只有她才能替他稳住后方,所以就连自己也被他安排到了她那里。
她应该去莲花馆了吗?那里现在一定很热闹。不仅有他的元配妻子,还有他未来的继承人,以及继承人的母亲。
而她是什么?他的宠妃。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这一点只要她留在这里,就永远不会改变。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到时年小心翼翼的神色。
她解释道:“他们听到你和四爷吵架了,不敢进来,所以求我……”
谷雨微打断她,“时年,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
“我终于明白,我做不成年玉成。”谷雨微一笑,仿佛自嘲,仿佛释然。
“无论过去多久,从始到终,我还是谷雨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