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一下朝。苏培盛就禀报他,皇贵妃今晨又咯血了。
他闻言神色不变,径直朝翊坤宫去了。
翊坤宫里弥漫着熟悉的药味。打从去年年初年氏染疾。这里就一直是这样。而随着她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这药味也就越来越看不到消散的一天。
他进去时。年氏正在睡觉,宝簪慌乱地想给他行礼,他随手叫起。然后低声问:“皇贵妃怎么样?”
宝簪见状也压低了声音。“主子昨夜没有睡好,醒了好几次,今早又……咯血了。奴才等去请了张太医。但他看过主子后也没有再开新的药方,只说娘娘洪福齐天。让奴才等好好伺候着……”
洪福齐天。当太医的开不出方子。只会说这种吉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年氏的病。已然回天乏术。
胤禛不知心里什么感受,挥手让宝簪下去,然后坐到了床边,看向床榻上沉睡的女人。
因为久病,她面庞白中透着黄,肤色暗淡。身体更是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他看着这样虚弱憔悴的她,却不由地想起从前那张美艳而倨傲的面庞。
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心口一下,他慢慢深吸口气。
大概是听到动静。年氏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床边的人,她神情一喜,“皇上,您……您来了。”
“嗯,朕刚下朝,过来看看你。”他替她掖了掖被子,温声道,“饿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或者想玩的?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朕,朕一定让他们办妥。”
年氏默然一瞬,道:“皇上这么问,是想满足臣妾的遗愿吗?”
“别胡说。”他打断她,“太医说了,你的病没有大碍,好好将养着,迟早有康复的一天。”
年氏摇摇头,“皇上,您就别骗臣妾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这病……是好不了了。”
他一时沉默。
年氏望着他,仿佛在挣扎,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皇上真的想满足臣妾一个遗愿,那臣妾确实有件事想求皇上。”
胤禛问:“你可是想求在你去后也保你家人的平安?”
“兄长的事是国事,臣妾知道他近来日渐跋扈,招致朝野非议,若有朝一日真的闯下大祸,皇上按国法处置便是,无需顾念臣妾。”
“那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问皇上一个问题。”
“什么?”
年氏唇瓣颤抖,“臣妾想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从那一晚之后,您对我……我们之间,就完全变了……”
年氏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看到了皇上陡然变掉的脸色。
那一晚。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哪一晚。
三年了。
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三年了。
胤禛有时会怀疑,三年前那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他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梦到自己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梦到她跟他说了一番奇怪的话。
她说,她才是真正的雨微,而现在她要离开他了。
她要离开他了。
然后,他就醒了。她依然在他的怀里。
他上一刻还在庆幸,下一刻却猛地发现,虽然她还在他身边,但她已经不是她了。
冬日惨白的日光里,他看向年氏。她有点瑟缩,怯生生地望着自己,似乎担心刚刚说错了话。
他看到她这个模样,觉得心里缺失的某一块越来越大,空茫茫的感受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就是这样。
一样的面庞,一样的声音,但自从从那个梦中醒来后,他就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年氏和从前的雨微是两个人。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从前的她会怨他,气他,甚至骂他,却绝不会怕他,更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种谨小慎微的表情。即使是在她刚入王府、两人关系还很生疏时也不曾。
极度的震惊之下,他猛地想起那个幻境里,那陌生女子说的话。
她说,这具身体属于真正的年玉成,但里面的灵魂叫谷雨微,来自三百年后。
而她离开后,年玉成还会陪在他身边,只是谷雨微不在了。
所以,是这样的吗?
他不愿相信。
“皇上……”年氏终于开口,声音里还有因为紧张的颤抖。
他回过神,勉强一笑,“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曾做错什么。是朕做错了什么吗?是我有哪里待你不够好,才让你这样想了吗?”
她神色一黯,“皇上待我,自然很好。六宫之中,独一无二的好……”
不仅让她做了皇后之下地位最高的贵妃,更是在这个月初册封她为皇贵妃,位同副后,盼望这喜气能冲走邪祟病气,让她早日康复。
这样的荣宠与恩典,普天之下,六宫之中,哪个女人不羡慕?
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您……不太来看臣妾了。我有时候,很想你……”
这些话放到平时,她是决不会说的。但她忽然想开了,反正她已经是要死的人了,还怕什么呢?
就算真的说错什么,他也不会怪她的。
“前朝事忙,抽不出身,所以来后宫少了。但朕每次来,总是会来看你的,不是吗?”他微笑道,似乎想以此安抚她。
是,他每次来后宫,十次有六次会来看她,剩下的不是去皇后那儿,就是去熹妃那儿看四阿哥。除了她们这些潜邸旧人,他登基后也并没有别的新宠。
但即使如此,她也经常大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见他一次。
而且,他每次过来看她,真的只是看她。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她说话。
当然,他并没有不许她说话。但她侍君时对他的情绪何其仔细,几次之后自然就看出来了。当她开口时,他总是眉心微蹙、仿佛抗拒,而如果她不说话,安静地陪在他旁边,看他读书、写字、批阅奏疏,他的神态就会越来越放松。
有时候,他会在写字的间隙抬头望她,而她正在为他研墨,四目相对,隔着跳跃的烛火,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带着恍惚和眷恋,仿佛在看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向他真正想见的人。
每到这一刻,她就觉得自己的心狠狠揪起来。
她迷茫了很久,不知从何时开始改变的,一遍遍回忆,最终想到了那天晚上。
奇怪的是,那晚以前的记忆,总让她感到很模糊,像是属于她,又好像隔了一层,遥远而不真实。她每次想起都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自己过去怎会那样轻狂善妒、不知轻重,竟一次次惹怒他!
好在她现在醒悟了,他是皇帝了,她应当恪守本分,好好服侍他,才不枉费了他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恩宠。
她想回报他,可为什么,他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了呢?
她不再开口,但心中所想都写在脸上,他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这些话不过是苍白的自我安慰,作为这个世上和他最亲近的女人,她当然能感觉出他对她态度的变化。
他在躲避她。
朝事繁忙、少涉后宫,只是找了个名正言顺不去看她的理由,因为每次只要一见到她,见到她那张和雨微一样的脸,就会不断提醒他那些他不愿面对的事。
她们长得越像,就让他越痛苦,因为心里清楚地知道,即使是同样的躯壳、同样的面孔,但她永远不是她!
所以,他宁愿不去见她。
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心爱的女子依然陪在他身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
但这谎言也有撑不下去的时候。
思念如蚂蚁啃食着他的心,让他半夜惊醒,指望得见归人,入目却只有漆黑的夜。
所以,每到这时,他又会去翊坤宫,看看她的脸。只是那张脸。
她陪他批阅奏书、替他研墨,那感觉,就好像雨微还像从前那样,伴他深夜读书、红袖添香。
年氏病后一直体力不济,刚才说了这么久的话已是难得,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胤禛来到外间,苏培盛上来禀报:“皇上,派去湖南的人回来了。”
他眉头一跳,顿了顿方道:“带他们到书房见我。”
翊坤宫的书房内,四名由他亲自挑选的大内密探跪在他面前,领头那人恭敬道:“禀皇上,我等奉命前去湖南,在全省所有道、府、县一一排查了三遍,并未……并未找到皇上要找的人。”
他说完,深深垂下了头,并双手奉上一卷画轴。
胤禛沉默,好一会儿才反问道:“没有找到?”
“是。既没有名唤谷雨微的年轻女子,也……也没找到长得和皇上画像上相似的人……”
他越说声音越小,额角有汗顺着滑落。
又是半晌的沉默。
就在那人以为自己今天要因办事不利断送在这里时,终于听到上座传来万岁平静的声音,“知道了,退下吧。”
他如蒙大释,上前将画卷放上书桌,然后和同伴们飞也似地退出了书房。
胤禛坐在椅子上,浑身僵硬,抬手想去抓画卷,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深吸口气,又试了一次,这回终于把画卷握到了手里,然后,慢慢打开它。
一点点露出的,是年轻女子姣好的面容。高眉秀目、鼻梁挺翘,一头长发瀑布般披散。
女子的衣服有点古怪,上身一件白色的短衣,无襟无扣,像是粗毛绒编织而成,下面只穿了条黑色的裤子,外面竟没有罗裙。
工笔细腻,栩栩如生。
这是他亲手绘制的,而所绘内容便是那一夜,他在那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地方见到的女子。
雨微……
是你吗?
他的手放上画中女子的面庞,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很可笑,嘴上说着不相信,但其实心底深处早就信了吧。
所以才会派人去湖南寻找,只因那个女子曾告诉过他,她是湖南人。
但如果她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她那个湖南和自己能到的这个湖南隔着的何止几千里的距离,更是三百年无法跨越的时光。
所以,她真的回去了吗?
庄周梦蝶,他只是她的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她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却将他永远留在这走不出的幻梦中。
拳头一点点收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却抵不上这一刻击中心头的、仿佛切肤刻骨的痛。
三百年后吗?
胤禛过去总是不懂,不明白雨微为什么就是不肯和别人一样。
他明明已经给了她任何女子都羡慕的荣宠,她却还要为一些根本不值得的事情生气,折磨自己也让他心烦。
可那晚她却告诉他,她知道自己桀骜不驯、善妒狂妄,但她已经努力去克制了。她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
她说,她不能接受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要求他的忠诚、平等,只是因为在她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这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
所以,他总觉得自己在包容她,但原来,是她一直在忍耐。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忍下了委屈和心气难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失望和怨恨不断在心底积累,他却以为是夫妻恩爱、琴瑟和谐,甚至还遗憾她要是能再懂事一点就好了。
于是,终于到了忍不下去的一天。
唇畔溢出苦笑,他很想轻松地自嘲一下,却控制不住心头铺天盖地的念头——如果,他可以早一点发现,或者她早一点告诉他她真正的想法,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他想起她那晚说的话,“胤禛,我想做真正的自己,不再勉强自己去做年玉成,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勉强自己……要你为了我而虚设六宫,我只怕你即使现在愿意,时间久了,也会渐渐生出怨恨。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所以,这就是她的想法吗?
因为看透了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觉得与其彼此勉强,不如就此放下。所以她说走就走,不给他挽留的机会,不给他弥补的机会,就这么把过往一切统统抛掉。那样干脆,那样决绝。
可她放得下,他却放不下。
她知不知道,自她走后,他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子?
除了会去看看年玉成,他甚至不和她同寝,平时去皇后和熹妃那里也只是走个过场。
他不想承认,但潜意识里一直在想,如果她真的是三百年后的人,那也许有一天她还会再回来。
到时候,他就可以向她证明,他做到了。她想让他答应的事,她认为他办不到的事,他都做到了。
那她,可不可以不要再走了?
就连他对年氏的看重也是为了这个。
自她染病,他遍请名医、悉心照料,用尽天下奇珍异草,不过是因为心中觉得,既然上一次她是落在年玉成身体中,如果她要再回来,也许还是需要她。
如果她不在了,她回不来了怎么办?
而且,他们没有孩子,年家也不是她真正的家人,要是年玉成死了,那他们仅剩的联系也没有了。
可他等了又等,她却始终没有回来。
而现在,就连年玉成这个躯壳,他也留不住了。
当晚戌时,年氏病情突然加重,终至弥留。
他坐在榻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问:“皇上,你书房里那张画像,那个女人,是谁……”
他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其实,你早就喜欢上了别人,对不对?是……是那个女人吗?我知道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消失在尘埃中。
宫娥太监们跪成一地,哭着道:“皇贵妃,薨逝……”
殿内顿时哭声震天。
他依然一动不动坐在那儿,握着她犹带余温的手。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过雨微的画像,但看到了也不奇怪,他画了不止一幅,只是平时画完就不敢再看,藏在了书架深处。她那样心细,兴许早就注意到了吧。
他忽然觉得她也很可怜。在她的记忆中,自己是与她恩爱十余载的丈夫,可是忽然间,一切都变了。
她还记得那些回忆,以为那都是自己经历的美好过去,可现实中,丈夫却与她渐行渐远,再多的荣宠也遮掩不住下面的凄冷破败。
她于是只能告诉自己,郎心易变,他也不例外。
但她不知道是,他没有喜欢上别人。从头到尾,他爱的人都不是她。
胤禛起身,慢慢走到窗前,伸手推开轩窗。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飘飘洒洒,很快就将庭院和屋顶都覆盖。
他想起以前还在王府时,她不爱入宫,每次过年进宫都很厌烦,唯有遇上下雪时会开心片刻。
她说,雪后的紫禁城是最美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刚登基时,还想过现在住到宫里了,她以后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看下雪了。
但没等到下雪她就离开了。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看着大雪中的紫禁城,胤禛终于明白。
玉成走了,而雨微,也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