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七点。建国门外一家西餐厅。
时年坐在窗边,转头向外望去。这是北京很有名的一家西餐厅,位于66楼。餐厅四面都是玻璃幕墙。屋顶也是玻璃的,坐在厅内。能将整个长安街的夜景尽收眼底。
高楼大厦、琼楼玉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里是北京的CBD。可以说汇聚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精粹。而漫天的雪花又给这繁华增添了几分浪漫。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对面传来声音,“是不舒服吗?”
时年回过头,朝杨广淡淡一笑。“可能白天突然降温,有点受凉了。没什么大碍。”
杨广眉头微蹙。也不知信没信。
时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环视四周。说:“这家餐厅我一直想带你来。不过它很难预约,之前都没约上。这次也是拜托了朋友帮忙。”
“朋友,哪个朋友?聂兄吗?”
自然是聂城。
时年下午睡醒了以后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要替她在这个餐厅订到一个位置,否则今晚的行动就得推迟。
聂城答应了,但同时也问:“为什么一定要这里?”
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她看着窗外的飞雪。轻声说:“最后的晚餐,当然要选个漂亮、难忘的地方。”
杨广从她的表情得出了答案,也看向周围。“你很喜欢这家店?”
“嗯。其实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聂城带我来的,还有队里其他人一起,当时好像是刚结束一次任务,聂城请客,在这里犒劳一下大家。不过我知道这家餐厅很久了,只是那时候没钱,所以只能听听。”时年看着窗外,入目只见漫天飞雪里,是满城璀璨灯火,“你不觉得,这里的夜景很漂亮吗?其实这里的菜我并没有特别喜欢,但我很喜欢在这里看夜景,第一次来就觉得很震撼。后来出任务时,有时候想家了,也会趴在窗边看外面的夜景,可是以前的晚上大都是黑漆漆的,然后,我就更想家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有点紧张地看向杨广。
她记得,杨广向来是很听不得她对现代的依恋的……
可让她惊讶的是,杨广这次却没有生气,他神情平静,唇畔甚至带一丝微微的笑,“确实,这样的视野,我即使是梦里也从未想过。倾大隋举国之力,也修不出这样高的楼。让人疑心能直通天宫。”
时年松了口气,也由衷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所以早就想好了要带你来。本以为来不及了,还好……”
之前带杨广游览北京时,她做了一个计划表,除了各大知名景点,第一个就想到了这里。既然来了现代,怎么能不感受一下高层餐厅呢?这是连现代人都会被震撼、被折服的场面,以杨广喜欢奢华、游个江都都要给自己大造龙舟的性格,肯定会喜欢。
今早做出那个决定后,她忽然就想起了这件事,他们就要分别了,可她还没有带他来过这个餐厅。
既然如此,就让这里成为他们分别的地方吧。
胸口处是一片麻木的痛楚,她目光下垂,看向自己放在一旁的包包。
那个小瓶子此刻就在里面安静躺着,等待着被取出的那一刻。
杨广说:“我确实喜欢。我不仅喜欢这里的夜景,而且,我觉得这里的菜也很好吃。”
他说着拿起刀叉,从中间切下一刀,只见金黄的酥皮内包裹着淡红色的牛排,看起来香嫩诱人,“我记得,这个叫……惠灵顿牛排,是吗?”
时年:“是,你只吃过一次就记住了?”
他们之前也去过几次西餐厅,点过惠灵顿牛排,当时杨广的反馈还不错,所以时年这次才又点了这个。
她看着他娴熟的切牛排的动作,忽然想起第一次去西餐厅时,她本来还想着他不会用刀叉,到时候可以看他的笑话了。结果他看到端上来的菜和餐具,挑了下眉毛,见她没有给自己示范的意思,就转头看向隔壁,观察十秒后,气定神闲拿起刀叉,优雅地切下一块牛排,气得时年大呼:大意了,应该坐包厢的!
杨广觑到她表情,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我在想,我当时是不是应该装作手忙脚乱的样子,好满足一下你的恶趣味啊?”
四目相对,他眼中满是调侃的笑意,但在这样的时刻却让时年无法承受,微一侧头,避开了。
她有点茫然地想:恶趣味,这种词他也学会了吗?谁教他的?又是周小茴吗?
杨广见状凝视她片刻,忽然说:“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到处游玩。”杨广说,“我能感觉出来,你很尽心,没有敷衍我,也从没有催促过我。”
杨广眼神温柔,“也是这段时间,让我终于了解了这个世界,也懂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情。比如,你为什么会对这里如此依恋不舍、不愿离去。我终于明白了。”
时年不由道:“真的吗?”
“真的。”杨广说,“从前我怪你无情,只在乎自己的那个世界,而对别的时空,无论是人也好,还是那里的泼天富贵、至尊地位,都视若无物。可现在,连我都会忍不住想,如果我能生活在这里,或许给我个皇帝当我都不愿意了呢!”
他说了个笑话,时年却笑不出来。
她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能生活在这里,那会是什么样儿的呢?
他那么聪明,肯定能在这里活得很好,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麻烦。
首先要解决的是他的黑户问题。但这个聂城可以帮忙,老爷子那么大能耐,落个户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以前是她去古代当黑户,现在古代皇帝来现代当黑户,谁也别想逃。
然后呢,他还得有个住处,找个工作,毕竟在这里他可不是天生衔着金汤匙的皇帝太子了,得赚钱养活自己。那他能做什么呢?时年觉得,自己没必要替他担心,当初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从隋朝穿越到大唐他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还搅和了一把安史之乱,区区现代社会又算什么?搞懂了这里的高科技后都一样。实在不行可以做汉服网红嘛,反正他都已经在抖音红过一把了!
想象了一下杨广要是当网红会是什么样子,时年觉得有点滑稽,有点好笑,但唇还没扬起,一滴泪却落了下来。
她连忙伸手想掩饰,但杨广已经看到了,抽过一张纸递了过来。
时年身子一僵,慢慢接过,“我就是……昨晚被队长责罚了,所以,心情不太好……”
她怕自己的失态让他看出端倪,但杨广只是望着她,轻轻一笑,“我猜也是。”
“此番是我连累你了,我向你致歉。按照礼节,应该是我请你吃饭的,不过这里是你的地盘,所以只能借花献佛了。这杯敬你,算是我的赔罪酒。”
他说着,举起红酒杯,也不等时年反应就一饮而尽。
时年慢了半拍,也跟着他喝完了。
杨广喝完朝她一笑,“吃吧,别辜负了聂兄给我们选的好位置。”
后面的时间,两人相对用餐,不时聊天,杨广说得多,时年说的少,但总体气氛还算融洽。
终于,几道主菜都吃完了,服务生送上甜品,杨广却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离开了,留时年一个人坐在原处,僵了片刻后拿过包包,从里面取出那个小小的药瓶。
瓶子是塑料的,很轻,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她却觉得自己握着它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担,只能用力、再用力地攥紧,连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
是时候了。
是时候做她该做的事了。
拧开药瓶,倒出里面的东西,看着掌心雪白的小药片,她发现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很快,只要把这个东西放进他的酒里,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以为她已经想清楚了,她以为她已经都准备好了,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一切还是那样的艰难。
深吸口气,时年双眼一闭,终于抬手将药放入他的酒杯。
药片落入红酒,转瞬就化为无形,果然如聂城所说的,入水即化,无色无味。
她看着酒杯里那鲜红的液体,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真的能结束这一切吗?
又想起下午那个梦。从醒来到刚才,梦里的画面和感觉,总是不时浮现在她心头。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一定被她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她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这感受让她不安,像上楼梯时一脚踏空,整个人、整颗心都悬在半空。
因为心乱,视线在桌上扫来扫去,忽然看到一旁的号码牌。他们是8号桌,所以号码牌也是8号,牌子应该是店里特制的,一个铁制镂空的阿拉伯数字“8”,下面是底座,可以稳稳摆在那里。
但也许是刚才谁经过时不小心碰到了,牌子倒了下来,那个8也倒下了。
时年看着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那样快,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她眉头皱紧,刚想再想清楚点,旁边却传来声音,杨广回来了。
他在对面坐下,说:“怎么不吃?不想吃的话,我们就结账走吧。”
时年看了眼自己一下都没动过的黑森林蛋糕,慢慢说:“不急,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杨广静了一瞬,微笑,“什么?”
餐厅的灯光照在落地玻璃窗上,也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上面,映照着外面的城市星火,看上去有点遥远和不真实。一如他们的相识相处,其实一直都那样不真实。
时年看着杨广,慢慢道:“你刚才说,谢谢我这段时间陪你,我想说,其实你没必要谢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比起我欠你的,这些都不算什么。甚至不能称之为补偿。”
“你欠我什么呢?”杨广温柔地问。
如果是以前,时年会说,她欠他,因为她曾为了所谓的历史正轨,剥夺了他重来一次人生的机会。
可这一刻,看着杨广乌黑的双眸,还有眼眸里倒映的那两个小小的自己,她忽然明白,她亏欠他最多的,不是她曾为了别人的性命而牺牲他,而是她明知道杨广对她的情意,却依然选择了那样做。
也许在他心里,最恨的从来都不是被消除了记忆,而是做这一切的人,是她。
那她现在算不算遭到报应了呢?
在发现自己对他可能存在的感情后,却要亲手做这样的事……
时年自嘲一笑,端起酒杯,道:“我欠你的东西太多了。但老天有眼,一样一样,总归会让我还回去的。
“我现在只希望,不管我过去做了什么,或是将来又做了什么,你可以恨我怨我,但千万千万,保重自身,不要责怪自己。
“我希望你记住,如果真的有人有错,那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好了。”
说罢,一饮而尽。
她酒量并不好,一口气喝这么多,只觉一股酒劲直冲上大脑,却抵不过心里的苍凉。
还说什么“记住”,多么虚伪,明明知道很快,就连今晚都会被他通通忘记。可这是她的真心话。他可以忘记和她的所有事情,但她希望他记得,他没有错。
从前的隋炀帝或许有错,有愧于社稷和百姓,但她认识的杨广,想要改过,想要弥补,想要做一个英明圣主,只是没有人给他机会。
所以,即使他真的再次回去,再走一遍曾经的路,那也不是他的过错。
她眼中又要涌出泪来,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杨广沉默半晌,道:“那我也希望你记住,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或是将来又要做什么,我都不怪你。”
他举起酒杯,时年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地跟着酒杯移动。那酒是那样的红,仿佛人的鲜血。
是谁的呢?他的,还是她的?
杨广见状,微微一笑,“我说过,经过这段时间,你的想法我都能理解,既然理解,也就无谓怨怪。所以,就算你在这酒里下了毒,我也不怪你。”
时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而他仰头,饮下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