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入境的喊杀声, 女人和小孩尖锐的哭声,在夜里格外刺人耳膜。
火光在往这边蔓延, 仿佛是鲜血在这片土地上蜿蜒。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北风的寒意浸进了骨子里。
耳边这些哭喊声和五年前燕家被满门抄斩的哭喊声重合在一起, 燕明戈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一步步踏进无边的黑夜里,像是行走在西北疆野的一头孤狼。
冯砚看着燕明戈孤傲的背影,苍凉大笑几声,“燕珩,你有种!”
无人应答他, 每个人都在卷着包裹仓皇逃命, 地上不时有婢子小厮包袱里掉出来的钗环首饰、金玉器物。
远处有一个穿着玫红缎袄的美妇人一脸惊慌的跑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婢子撞得她摔了个屁股墩儿, 却也没见道歉,捡起自己掉落的包袱就跑。
赵氏看着那包袱里掉出来的金钗,怒不可遏, 一巴掌就扬了过去, “你这小贱蹄子,竟然敢偷我的东西!”
谁知那平日里一向温顺的婢子转手就一巴掌甩了回去。
赵氏被打懵了,眼睁睁看着婢子拎着包袱跑了。
她一脸惊异又委屈的朝着冯砚跑过去, “将军……那小贱人反了!不仅偷我东西, 还打我!”
冯砚看着自己的宠妾, 眼中半点波澜也没有,“城破了。”
“城破了就破了呗……”赵氏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猛然睁大了眼, 一脸惊恐,“城……城破了?”
她顿时哭天抢地,“将军,那我们快逃吧!”
“啊————”
大门那边传来婢子尖利的叫声,还有蛮子张狂的笑声,跟着是衣帛被撕裂的声音。
赵氏一张脸惨白如纸,她朝那边看了看,也顾不得冯砚了,迈着一双三寸金莲像只麻雀似的朝角门蹦去。
冯砚随手捡起一把刀,瞄准了赵氏,一刀掷了过去,刀子从赵氏后背插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赵氏艰难回头望了一眼冯砚,带着一脸的不干倒在了台阶处。
冯砚隔着院子里仓皇逃窜的下人跟赵氏对望着,“我亲手结果了你,总比你落在蛮子手里强。”
这次的尖叫声来自不远处,一个婢子被满身横肉的蛮子压倒在了花丛里……
有蛮子发现了他,举刀向他走来,冷汗布满额头,冯砚在蛮子挥刀前大喊,“我有大昭西北的军事布防图……”
听不懂他说什么的蛮子一刀砍掉了他的头颅。
江晚雪在一片混乱中跑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她捂住了嘴还是没能控制住那一声尖叫。
女人的声音刺激了蛮子,杀红了眼的蛮子扭头一看,见到一个柔弱美人,一个个都发出兴奋的叫吼声。
江晚雪转身想跑,但是她一个柔弱女子又怎么跑得过蛮子,很快就被按追上。
江晚雪知道落到这帮人手里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捡起一把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惊恐大吼,“别过来!别过来!”
蛮子们显然不会受她威胁,依然狞笑着逼近。
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江晚雪举着刀的手缓缓垂了下来,她想活着。
院子里的积雪早被踩成了一地泥泞,她一袭白衣被泥污得不成样子,正如一生都洗不去的一些污浊。
身后是野兽一般的呼吼声,血腥味汗臭味充刺着她的感官,江晚雪抓着一地的泥泞呜呜大哭起来。
她恨,很这命!
燕家当年若没有出事,她就不和跟燕明戈悔婚,她会成为永安侯世子夫人,而不是韩子臣的小妾!她恨韩子臣薄情负心!恨燕明戈不恋旧情!恨韩君烨不争气!
凭什么,她都这么苦心孤诣为自己谋划了,苍天还是不让她好过?
整整一夜,羌城都充刺着凄厉的叫喊和哭声。
第二日天明,大雪才有了停住的势头,一片白茫茫里,随处可见隆起的尸堆,鲜血被雪盖住,却深深浸入这片土地。
羌城残破的城门处,年过半百的老兵被一支长矛钉死在城门上,他守了半辈子的城门,最后死也死在城门。
蛮子攻占了羌城,但经过昨夜惨烈的屠杀,这里已然变成一座死城,蛮子把所有能抢的东西全都抢走,继续南下,并未在此多留。
姚城地势占据天险,轻易攻打不下来,蛮子这一战大捷,趁着士气正足一部分往金童关去了,一部分则进军姚城。
***
林初是第二天早上抵达姚城的,赶了一夜的路,不仅人受不了,马也受不了。
姚城的城门不像羌城那般破败,城楼上红底黑字的昭字旗迎风展扬,城门都高大了许多,精铁打造的城门带着一股厚重感。
透过城门,已经能瞧见姚城里面热闹的早市,恍若一个世外桃源。
路过城门的时候,守城的官兵要查车,随口问了他们是哪儿来的。
石六答了句羌城。
城门处的官兵道,“那也是你们走运了,听说羌城被蛮子攻破,整个都成了一座死城。”
驾了一夜的车,一脸的疲惫的石六此刻却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羌城……失守了?”
守城的官兵看他这幅神色,便道,“想来是你们离开的时候还早,在路上没得到消息,我们也是今早才听上面说的。”
“捡回一条命就好好珍惜着吧!”另一个官兵道。
石六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一般,“死了……怎么可能都死了……大哥呢?我要回去找大哥!”
他说着猛然跳下车。
城门处的士兵见此,不免面露异色。
车内的林初也猛然发觉不对劲儿,看样子石六并不知道羌城一战会惨烈成这样。
按理说,燕明戈就算发现蛮子兵临城下,也应当是思考怎么应战,而不是急急忙忙送她出城!
猛然间,她想起了昨日她多次暗示燕明戈之后,燕明戈看她的那个眼神……
燕明戈……是不是也预先就知道羌城有这惨烈一战?
石六闹出的动静让林初暂时收起了心中所有的想法。
她怕石六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毕竟若是被误会成了逃兵,那罪名可不轻,她忙撩开车链喊了石六几声,“小六!小六!”
石六眼睛都快急的充血了,根本不为所动。
林初赶紧对着城门处几个官兵道,“劳烦几位军爷帮我打晕他,我怕他做傻事!”
几个官兵见着从车里探出头来的林初,都面露惊艳之色。
其中一个官兵听了林初的话,正准备打晕石六,不料石六身手灵敏躲了过去,这让那个官兵有些诧异。
林初赶紧大喊了一声,“相公!”
石六以为是燕明戈回来了,一脸惊喜朝着城门外望去,茫茫荒野哪里有个人影,一个官兵也瞅准了这机会一手刀砍晕了石六。
两个官兵连拖带抗的才把十六给弄到了车上。
林初连连道谢:“多谢几位军爷!”
这关外难得见到个美人儿,几个官兵不免多话了几句,“这混小子能娶到你这样媳妇儿,是他的福气。”
林初尴尬道,“这是我相公的弟兄。”
几个官兵顿时脸色有些怪异。
像是为了解释石六为何失态,林初道,“本想在年关前来姚城采买些年货,不想却遭到了这样的祸事……”
眼眶说着就红了,官兵也不好为难这样一个才遭了祸事的女子。
林初知道言多必失,见糊弄了过去,也不再多说。
官兵们还想帮她找个车夫,就见林初从马车里爬出来,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挥动马鞭,架着马车往城内去了。
把她定位为弱女子的官兵们看到这一幕,都默默吞了吞口水。
好吧,在这关外,媳妇儿彪悍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路车水马龙,比起羌城的荒凉和贫瘠,这姚城处处都显示着富贵和繁荣,林初驾着马车到了一家客栈,让店小二帮忙把石六搬到了楼上的客房。
又使了些银子让店小二帮忙照顾石六,并且留话她去城门那边了。
尽管知道燕明戈应该不会有事,林初心底还是格外不安。
她路过客栈的大堂时,听到不少人在议论羌城这一战。
“蛮子这一入关啊,那是把能杀的都杀尽了,能抢的都抢完了!”
听的人不免唏嘘。
又有人道:“那羌城主将冯将军神勇非凡,镇守羌城五年都不曾战败过,怎么这次打了不到半日就把城给攻下来了?”
“冯砚那叫什么神勇,现在人头都还在羌城城墙上挂着呢!”
“要我说啊,还是当年燕老侯爷镇守这大西北的时候安稳,那蛮子一看见燕字旗,两腿就吓得打摆子!”
“世上再无永安候燕世昌,这大西北也不太平了……”
有人在叹息。
林初出了客栈,一路往城门走去,路上不时有人盯着她看。
林初知道自己的容貌委实出挑了些,她想着这节骨眼儿上,还是谨慎些好,就进了一家胭脂铺。
买了一盒胭脂,把自己手脸都涂黑了些,这下子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林初为了得到更多关于羌城那边的消息,想着还是去城楼那边,她先前进的时候看见城楼旁边有个茶棚。这茶棚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带来的消息也多。
她走路过去时,发现比起之前城楼这边的冷清,现在街上走动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不管妇人还是小孩,衣服料子虽算不上名贵,但穿得都很体面。
茶棚靠近城门口,棚舍前那大写着“茶”字的已经被风雨洗的褪色。
这时候人还不多,林初一走进去,小二就热情招呼上了。
林初只要了一碗热茶,不知不觉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上午,她听那些歇脚的茶客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羌城那边怎么怎么的惨烈。
她心口又重了起来,一双眼迫切望着城门那边。
若是从羌城那边逃难过来,必须得经过这道城门。
她一直坐到了大中午,茶棚里的客人又慢慢少了,林初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着事情,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却只点了一碗茶。
正想跟茶棚的老板娘说再买点什么,却在城门那边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林初提起裙摆就奔了过去,“袁兄弟!”
袁三一行人身上都挂了彩,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已,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恶战,正在和守城的官兵交涉,瞥见旁边冒出来的一块黑炭,都愣了愣。
好在袁三见过林初的次数比较多,林初方才又叫了他一嗓子,袁三这才勉强认出这块黑炭是林初。
“嫂子,你这是……”
“为了出门方便。”林初前前后后看了一眼,没有瞧见燕明戈,心里一个咯噔,再看向袁三一行人的时候,哪怕满脸灰黑,都能看出她脸上的不安,“我相公呢?”
全身重量都几乎放在聂云身上的六皇子突然痛吟一声,林初这才看见他肩膀处中了一箭,月白的衣袍都给染红了一大片。
“殿下,已经到姚城了我们安全了!”
聂云脸上带着血迹,白公公没在六皇子身边,显然是没能活下来。
六皇子吃力点点头,看到黑得跟煤炭似的林初,苍白的脸上神情一怔,又像是有点想发笑,却因为伤口的疼痛,变成一抹怪异的神色。
聂云怕他有什么意外,冲着守城门的官兵怒喝,“六皇子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官兵们齐齐变了脸色,这少年竟然是六皇子!
不多时马车就来了,姚城主将安定远亲自过来接六皇子。
袁三趁着这个空隙对林初道,“路上一队蛮子穷追不舍,燕大哥为了掩护我们,去将蛮子引开了。”
也就是说,燕明戈现在生死不明。
林初告诉自己,按照剧情,燕明戈不会有事的,可是看到一行人个个负伤,满脸疲惫,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六皇子已经被安然送到姚城,我这就回去找燕大哥!”袁三招呼城门处的官兵给自己换一匹马。
原本疲惫懒散瘫在墙根处的王虎一行人,听到动静瞬间就爬了起来,“去找燕大哥吗,我也去!”
“我也去!”
“我也去!”
明明是一群散兵游勇,可是这一刻那通身的气势,却跟草原上的狼群一般。
六皇子已经被抬到马车上,这一路他见识过这群人的本事,哪怕没有燕明戈,这些人中间好几个也可担任大将,见到这一幕,难免惜才,道,“诸位将军,蛮子大军压境,此去凶多吉少,大家还是从长计议吧。”
王虎是个暴脾气,当即吼道,“若不是为了你,燕大哥能只身犯险吗?”
六皇子面色如常,眼底却在一瞬间有些阴鹜。
袁三看了六皇子一眼,抱拳说了声“得罪,兄弟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
“无碍,燕百户是为救本皇子以身犯险,这等大恩,我定然是铭记在心的……”六皇子说着,脸色又痛苦起来。
聂云急道,“快传大夫!”
六皇子吃力撑起身体,“不碍事,聂云,你跟随这位将军,一同去把燕百户找回来。”
“那殿下你……”聂云有些犹豫,他的使命就是寸步不离保护沈琛。
“已经到羌城了我还能有什么意外不成?”六皇子瞪了聂云一眼。
“多谢殿下美意,我带几个弟兄过去就行了。”袁三视线落到了一群弟兄们身上,“唐九,宋武,马成,刘斌,孙耀祖……你们随我出城找燕大哥,余下的人留守姚城待命。”
“三哥!为什么不让我去!”王虎怒喝。
“老五,你带着余下的弟兄们在姚城等消息!”
王虎还想说什么,袁三怒喝了一声,“这是军令!”
王虎只得红着眼应了声是。
姚城主将安定远对他们道,“蛮人的大军在向着这边迁移,未时你们若是没有回来,城门关上了是不会打开的。”
一行人没有任何一个露出胆怯神色,皆是跨上战马,重重一甩马鞭,朝着城门外的黄沙大道狂奔而去。
看着这一幕,不少人心中都是震撼的。
六皇子视线落到了林初身上,“燕夫人,城门口风沙大,不如移步将军府等你夫君归来吧。”
林初冲着六皇子行了一礼,再抬起头时把脊背挺得很直,“多谢殿下美意,民妇就在这城门口等我相公回来。”
本是一腔好意,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不领情,六皇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一个眼神递了过去,羌城守将就吩咐马车赶走。
林初看着城门外一片黄沙的旷古大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苍凉之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夫人,您和这帮军爷去茶舍那边坐坐,喝药热茶暖暖身吧。”
茶棚的小二突然跑过来,脸上是一片崇敬之色。
林初看了看天色,决定还是和燕明戈的一帮兄弟去茶舍那边等。
茶棚的老板娘是个伶俐人,穿着一身布衣,头上裹着头巾,身形丰满,笑起来的时候特别亲和。
她不仅招呼着小二上热茶,还端了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出来,吆喝着,“羌城那边过来的军爷们,小店没什么拿的出的东西,这笼馒头啊,大家敞开肚皮吃,吃饱了再把那蛮子打出关外去!”
一群人心底那道被霍开的比北风还寒凉的口子,因为老板娘这句话灌入了几分暖意。
军汉们抢着吃白面馒头。
林初知道这年头营生艰难,趁着一群人大吃大喝时,去了后厨找茶舍老板娘,“虽不知怎么称呼娘子,但今日恩情,万分感谢。这年头有口吃食不容易,娘子是个生意人,拱给我们茶水就罢了,这馒头钱你还是收着。”
林初把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老板娘正在灶上忙活,见此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从羌城过来的军爷,若不是他们一直守在前线,咱们姚城的日子可没今天这么好过。几个白面馒头能值几个钱。我姓秦,夫人唤我秦娘子便是。”
她说着又端了刚出锅的油饼子出去,“军爷们尽管吃!小店今个儿不收军爷们的银钱!”
听见这热闹,一个小萝卜头从里屋钻了出来,脑袋剃得光滑,只在额前留了一揪头发,生的是虎头虎脑,他个头小,穿梭在桌椅板凳间竟也没叫人发觉。
直到王虎感觉自己腰间都佩刀被人动了一把。
低头一看是个身板儿壮实的小人儿,不由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一把将小孩抱了起来,“你是哪家孩子,胆子也恁大了,赶动你军爷爷的佩刀玩!”
小萝卜头盯着王虎那一大把络腮胡瞅了又瞅,突然揪着王虎的大胡子兴奋喊爹。
这下子逗得所有军汉都大笑起来。
“五哥,这是你儿子呢?”
王虎瞪了那年轻军汉一眼,“臭小子欠教训!老子婆娘都没讨到一个,哪来的儿子!”
又有人笑道,“指不定是五哥你哪年发了军饷,来姚城这边哪个瓦子里快活的时候留的种呢!”
“去去去!”
王虎懒得理这群泼猴,继续问小孩,“你这傻小子,自个儿爹都不认得!”
小萝卜头反驳道,“才没有,我认得!我娘说,有大胡子的大块头就是我爹!”
这句话又逗的其他军汉笑起来,“小孩,你倒是说说,谁是你娘啊!”
正说着呢,就见茶舍老板娘走出来,一把提起小萝卜头,骂道,“你这混小子,一会儿没看住你,就跑出来给我捣蛋!”
她话听起来凶,语调却是亲和的。
“才没有捣乱,我找到我爹了!”小萝卜头气哼哼顶嘴。
茶舍老板娘要去找擀面杖,小萝卜头见势不妙就躲王虎身后去了。
王虎被迫站起来,一脸尴尬的看着茶舍老板娘,“大妹子,这是你的娃?”
茶舍老板娘一脸不愉,“不是我的还能是老鼠的?”
王虎傻憨挠挠头,“这……孩子他爹呢?”
秦娘子是个寡妇这事儿在姚城城南这边不是什么秘密,她大大方方道,“死了,几年前在羌城战死的。”
这话出来众人就有了几分唏嘘。
林初怕王虎性子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忙把话题岔开,“秦娘子,你这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做出来就没这么甜。”
“这个啊,得讲究发面的技巧……”
话题成功被带了过去。
***
羌城。
一人一骑闯入这片死地,那人在城门外看了“羌城”二字许久,才翻身下马磕了三个响头。
俊逸的面容上是一片见惯生死的麻木和冷漠,“父亲,不是孩儿不守羌城这道门,是孩儿守不住……”
太子是昭帝的嫡长子,父子二人年岁不过相差了二十。
昭帝年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对皇权的把控却是越来越紧,总担心太子会逼宫。
太子虽然中庸,但是有燕家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外家,昭帝日夜忧虑,把自己给急出病来了。
太子侍疾,皇帝喝了太子喂的药被呛到,一口气没缓过来,惊动了太医院。
二皇子生母宋贵妃素来强势,在太医还没诊出皇帝到底是何缘由病倒时,就一口咬定是太子投毒。
太子被关押,等皇帝醒来,得知这是一场误会,非但没有解释,反而觉得这是个除去太子一党,巩固自己帝位的好机会。
反正他不可能真的杀了自己儿子,又可以除去燕家这个心头大患。
毒害天子的罪名下来,诛连九族都是轻的……
想起这段往事,经历这边关五年的锤炼,燕明戈眼神已经平静到看不出什么,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握成了拳。
五年前被流放到这里,二皇子就下令要暗地里结果了他,只是蛮子时常来犯,冯砚又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全靠他才能一次次的撑了下来。
冯砚这才慢慢放下了杀他的心思,把他当个守城工具一般,自己则拿着他的战功加官进爵。
这份关系就一直这么平衡着。
直到他前一次上战场,险些死在蛮子手里,不是他武功谋略不如人,而是王猛在背地里给他放冷箭!
燕明戈意识到,羌城的人,也不全是二皇子的人。
比如王猛,就是三皇子派来的。
想来是知道了冯砚守关五年不曾出过乱子的缘故,三皇子才想让王猛下黑手,羌城一乱,必然会换主将,二皇子手底的冯砚就成了一颗废棋。
让燕明戈没有想到的是,二皇子会如此忌惮他,直接派了韩子臣来杀他。
不过二皇子也的确该忌惮着,燕家满门的仇,只要他燕明戈还活着,必当血债血偿!
韩子臣一死,冯砚知道不好给二皇子一个交代,只能保帅弃车,下死手杀他。
巧就巧在六皇子恰在这时来这边关当监军。
冯砚只得收敛了动作。
三皇子却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虽然皇子之间斗得最凶的是他和二皇子,但是六皇子外家也不容小觑。
以六皇子高贵妃的受宠程度,六皇子若是死在了羌城,高贵妃怕是得和二皇子一脉拼命,他们也就可以跟高贵妃的外家联手。
果然都是好计谋啊!
他能看透这一切,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要冯砚还在,他就像是一条被拴紧了链子的狗!
而现在……那拴住他的绳索不见了!
燕明戈在雪地里跪了良久,直到融化的雪水都浸进了毡绒护膝里,他才起身,牵着大黑马缓缓走近羌城。
入目皆是一片疮痍。
走在路上,脚下时不时就会踩到一具尸体。
路过东城门的时候,他看看到了被长矛定在城门上的老兵,是宋大叔。
燕明戈走过去,把他的尸首放了下来,埋进雪泥里。
整个过程他都一言不发。
埋完了人,他牵着大黑马继续往前走。
在将军府门前时,还是没忍住停下来,这里一开始并不是冯砚的府宅,而是他爹住的地方。
他幼年时也曾在这里住过……
燕明戈走进去,一眼扫过庭院,意外的发现了那边蹲在地上的包子。
许是冻了一夜的缘故,韩君烨脸色青白,在他前面,是到死都带着满眼痛苦和不甘的江晚雪。
江晚雪身体被雪覆盖住了,那雪比她平日里穿的那件白衣还要白。只有一张脸被韩君烨擦干净。
燕明戈在江晚雪的尸首面前站定,小包子韩君烨像是这才发现有人过来,他的唇被冻得乌紫,一双圆圆的眼空洞看着燕明戈,嗓音细得跟只奶猫似的,“我娘是太冷了么?她的身体被冻得好硬。”
他身上还有几根稻草和鸡毛,昨天他跟江晚雪分开后,想起自己的父亲,跑到鸡舍里去躲着哭。
他以前看到过父亲和娘亲一起在梅花树下弹琴,可是那天在客栈里他看到了娘亲对着陌生的男子弹琴。
他人小,心思却敏感,知道娘亲可能是不要他了,才故意说了那番话。
在鸡舍里哭着哭着他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外面一片喧哗,他悄悄从鸡舍里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到处都在杀人,他怕,就一直躲在鸡舍里,也是他人小,没人会觉得铺满稻草的鸡笼里会藏人,他这才逃过一劫。
等外面都安静了,他跑出来,发现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他刨了好久的雪,才找到了他娘。
燕明戈沉默着蹲下,伸出手想替江晚雪把眼合上,不过他拂了三次,江晚雪的眼依旧怒目圆睁。
燕明戈说,“这一世好与不好,都忘了,来世才能投胎去个好人家。”
再次拂眼时,江晚雪的眼睛合上了。
韩君烨空洞的看着这一幕,呆呆道,“我娘睡着了吗?”
燕明戈不回答,他自己又道,“那我不吵她,吵醒了她,她要发脾气的,她本来就不喜欢我……”
燕明戈盯着韩君烨,用冷漠,而又肯定的语气告诉他,“你没有娘了。”
韩君烨呆呆看了燕明戈一会儿,眼神空空的,不见一滴眼泪,他说,“我的小鸡也死了。”
燕明戈这才看到了他揣在胸前衣襟里的小鸡,嘴喙张着,显然是死了。
他不和安慰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韩君烨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他及时接住了小肉团子,看着他与故人极其相似的眉眼,思量许久,解开自己的披风,把韩君烨冻僵的身体裹了进去,这才抱着小包子韩君烨大步离开。
在茶棚这一坐,很快就到了下午。
姚城这边没下雪,但是吹来的风都是干冷的,也不好受。
眼见离未时越来越近,之前还嘻嘻哈哈的一群人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来,视线齐齐望着城门口那边。
石六在客栈里醒来,问了店小二林初的去处,忙往城门这边赶来。
得知燕明戈还没回来,袁三一行人出去找人也至今未归,石六面上抬脚就往城楼那边去。
王虎叫住他,“小六你去哪儿?”
石六神色固执,“我是斥候兵,我知道怎么避开蛮子的眼线,我去把燕大哥和袁三哥她们带回来!”
王虎一个八尺大汉,都被石六这句话说得险些眼眶发红,他拍拍石六的肩,正想说什么,地面突然轻微的振动起来。
石六神色一边,忙趴在地上侧耳细听。
不多时,他抬起头,狂喜道,“来了!两拨人,前面一波少,后面一波马蹄声杂,是燕大哥他们!”
一群人欢呼着往城门口跑去,远远就已经看到远处的官道上扬起的满天黄沙。
守城的官兵大惊失色,这些年一直有羌城挡在前面,他们后面这些城池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就下破了胆,颤着嗓子大吼“关城门,快关城门!”
石六大吼,“我燕大哥他们还没进城呢!”
守将一脸厉色,“你以为姚城是你们羌城那破城吗?关上城门便是蛮子有三头六臂也攻不进来!若是让蛮子过了暗河界,那羌城的一切天险都是摆设!”
争执间,姚城的官兵已经合力关上了几十吨重的厚重铁城门。
“啊——”王虎红着眼眶一声大吼。
林初掌心全是冷汗,脑子却是出奇的冷静,她道“上城楼,让弓箭手准备!”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一时间悲怆的羌城残兵,他们跑着上了城楼,林初也跟上。
那守将一把拽住了林初的手臂,“女人不得上城楼!”
林初反手就是一耳光甩了过去,“点狼烟,敲惊鼓示警啊!蠢货!”
守将本是京城贵族子弟,说是来边关历练几年,其实就是捞个闲职,混混年限,到时候再调回京城便是。
他根本不是从军营摸爬打滚出来的,眼见大军压境才慌了。
他被林初这一耳光打得有些懵,一时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副将更是没有想到这个黑脸娘子这般厉害,所以林初冲他吼,让他带人把弓箭和投石车都搬上来的时候,他点点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姚城城楼地势及高,在这里明显能看到燕明戈一行人把蛮子甩出了五箭的距离。
石六不由得骂娘,“姚城这帮怂货,明明能等到燕大哥他们进城再关城门的!”
羌城城门是精铁打造的,坚不可破,同时也厚重无比,每次关城门开城门都得百十号人一齐使力。
眼下若是再开城门,显然是来不及了。
城楼下,袁三在马背上行抬眼往城楼那边看了一眼,突然惊喜对燕明戈道,“大哥,你看城楼上那是不是嫂子!”
燕明戈闻言抬眸看了一眼,视线一下子就锁住了那块挤在一群军汉里的矮黑炭。
燕明戈没有说话,只是用力一抽马鞭,沉喝了一句,“驾!”
他怀中是发起了高烧的小包子韩君烨。
林初也看到燕明戈了,不过距离还很远。
她看到副将把弓箭手都带了上来,不过这些人显然都乱成了一锅粥。
羌城这边的残兵们看到燕明戈了,也是激动得大吼,做事全然没有章法。
林初发现王虎他们单个拎出来是厉害,但是燕明戈和袁三不在,他们就像是一盘散沙。
再这样下去,燕明戈他们得怎么平安进城啊!
林初看了一眼副将带来的那些弓箭手,只得硬着头皮问他们,“你们谁骑射了得?”
“我!”
很快一个羌兵站了出来,林初说,“现在你管着这批弓箭手,以前燕明戈是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
那个羌兵点点头,让弓箭手很快填满了城楼上的每一个缺口,后补的弓箭手则等在后面,只等前面都弓箭手放完了箭就交替补上。
守将跑到城楼上来,看着逼近的大军,大惊失色,“快!快抽掉暗河板,开水闸拦截住他们!”
所谓暗河,其实就是姚城外的一条护城河,平时用铁板将护城河盖住,两军交战时,就抽掉盖住护城河的暗板。
山上修了水坝,每逢雨季都蓄蛮了水,若是遇上攻城,打开护城河,放下水闸,水库里的水就会填满护城河,形成一道防御工事。
林初冷眼看着跑上来的守将,战刀太重了不好拿,她直接用一支箭抵住了守将的咽喉,威胁城楼上的姚城士兵“你们谁敢抽暗河板试试!”
林初的狂让王虎一行人在她身上看到了燕明戈的影子,一个个都冷静了下来,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守将被挟持,姚城官兵不敢轻举妄动。
林初道,“我让你们开暗河的时候,你们再开暗河!”
守将为了保命,自然是让手底下的人全听林初的。
其实他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被挟持,姚城若是出了什么事,都是那个女人的罪责,他还可以装作是无辜的。
林初一直看着燕明戈一行人驾马狂奔跑过了暗河界,才沉喝一声,“开暗河,放水闸!”
刚好跑到暗河界处的蛮子们突遭地陷,连人带马栽了下去,三丈深五丈宽的暗河阻断了后面的蛮子路。
跌下去的蛮子想攀着河壁爬上来,猛然爆发的洪水将他们卷进了洪流里。
追燕明戈一行人追得比较紧的蛮子到了射程范围内,迎接他们的就是密密麻麻的箭雨。
眼见燕明戈他们就快到了城墙下,这次不用林初说,王虎直接吩咐放吊笼。
燕明戈和袁三一行人都坐进了吊笼里,城楼上的士兵们用力拉了起来。
一些蛮子泅水过河来,见此情形也只能咬牙,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射程范围内,但在射程范围外,他们也射不中燕明戈一行人。
眼见吊篮就要拉上来了,姚城这边不常年打战,那吊篮的绳索也是陈旧的。
燕明戈所在的吊篮绳索竟然有了绷断之势!
林初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她吩咐拉吊篮的官兵,“小心一点!”
燕明戈看了趴在城墙上往下看的林初一眼,把韩君烨放到吊篮中,自己跳了下去。
“大哥!”
“燕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