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蛮子入境的喊杀声, 女人和小孩尖锐的哭声,在夜里格外刺人耳膜。

火光在往这边蔓延, 仿佛是鲜血在这片土地上蜿蜒。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北风的寒意浸进了骨子里。

耳边这些哭喊声和五年前燕家被满门抄斩的哭喊声重合在一起, 燕明戈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一步步踏进无边的黑夜里,像是行走在西北疆野的一头孤狼。

冯砚看着燕明戈孤傲的背影,苍凉大笑几声,“燕珩,你有种!”

无人应答他, 每个人都在卷着包裹仓皇逃命, 地上不时有婢子小厮包袱里掉出来的钗环首饰、金玉器物。

远处有一个穿着玫红缎袄的美妇人一脸惊慌的跑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个婢子撞得她摔了个屁股墩儿, 却也没见道歉,捡起自己掉落的包袱就跑。

赵氏看着那包袱里掉出来的金钗,怒不可遏, 一巴掌就扬了过去, “你这小贱蹄子,竟然敢偷我的东西!”

谁知那平日里一向温顺的婢子转手就一巴掌甩了回去。

赵氏被打懵了,眼睁睁看着婢子拎着包袱跑了。

她一脸惊异又委屈的朝着冯砚跑过去, “将军……那小贱人反了!不仅偷我东西, 还打我!”

冯砚看着自己的宠妾, 眼中半点波澜也没有,“城破了。”

“城破了就破了呗……”赵氏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猛然睁大了眼, 一脸惊恐,“城……城破了?”

她顿时哭天抢地,“将军,那我们快逃吧!”

“啊————”

大门那边传来婢子尖利的叫声,还有蛮子张狂的笑声,跟着是衣帛被撕裂的声音。

赵氏一张脸惨白如纸,她朝那边看了看,也顾不得冯砚了,迈着一双三寸金莲像只麻雀似的朝角门蹦去。

冯砚随手捡起一把刀,瞄准了赵氏,一刀掷了过去,刀子从赵氏后背插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赵氏艰难回头望了一眼冯砚,带着一脸的不干倒在了台阶处。

冯砚隔着院子里仓皇逃窜的下人跟赵氏对望着,“我亲手结果了你,总比你落在蛮子手里强。”

这次的尖叫声来自不远处,一个婢子被满身横肉的蛮子压倒在了花丛里……

有蛮子发现了他,举刀向他走来,冷汗布满额头,冯砚在蛮子挥刀前大喊,“我有大昭西北的军事布防图……”

听不懂他说什么的蛮子一刀砍掉了他的头颅。

江晚雪在一片混乱中跑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她捂住了嘴还是没能控制住那一声尖叫。

女人的声音刺激了蛮子,杀红了眼的蛮子扭头一看,见到一个柔弱美人,一个个都发出兴奋的叫吼声。

江晚雪转身想跑,但是她一个柔弱女子又怎么跑得过蛮子,很快就被按追上。

江晚雪知道落到这帮人手里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捡起一把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惊恐大吼,“别过来!别过来!”

蛮子们显然不会受她威胁,依然狞笑着逼近。

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江晚雪举着刀的手缓缓垂了下来,她想活着。

院子里的积雪早被踩成了一地泥泞,她一袭白衣被泥污得不成样子,正如一生都洗不去的一些污浊。

身后是野兽一般的呼吼声,血腥味汗臭味充刺着她的感官,江晚雪抓着一地的泥泞呜呜大哭起来。

她恨,很这命!

燕家当年若没有出事,她就不和跟燕明戈悔婚,她会成为永安侯世子夫人,而不是韩子臣的小妾!她恨韩子臣薄情负心!恨燕明戈不恋旧情!恨韩君烨不争气!

凭什么,她都这么苦心孤诣为自己谋划了,苍天还是不让她好过?

整整一夜,羌城都充刺着凄厉的叫喊和哭声。

第二日天明,大雪才有了停住的势头,一片白茫茫里,随处可见隆起的尸堆,鲜血被雪盖住,却深深浸入这片土地。

羌城残破的城门处,年过半百的老兵被一支长矛钉死在城门上,他守了半辈子的城门,最后死也死在城门。

蛮子攻占了羌城,但经过昨夜惨烈的屠杀,这里已然变成一座死城,蛮子把所有能抢的东西全都抢走,继续南下,并未在此多留。

姚城地势占据天险,轻易攻打不下来,蛮子这一战大捷,趁着士气正足一部分往金童关去了,一部分则进军姚城。

***

林初是第二天早上抵达姚城的,赶了一夜的路,不仅人受不了,马也受不了。

姚城的城门不像羌城那般破败,城楼上红底黑字的昭字旗迎风展扬,城门都高大了许多,精铁打造的城门带着一股厚重感。

透过城门,已经能瞧见姚城里面热闹的早市,恍若一个世外桃源。

路过城门的时候,守城的官兵要查车,随口问了他们是哪儿来的。

石六答了句羌城。

城门处的官兵道,“那也是你们走运了,听说羌城被蛮子攻破,整个都成了一座死城。”

驾了一夜的车,一脸的疲惫的石六此刻却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羌城……失守了?”

守城的官兵看他这幅神色,便道,“想来是你们离开的时候还早,在路上没得到消息,我们也是今早才听上面说的。”

“捡回一条命就好好珍惜着吧!”另一个官兵道。

石六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一般,“死了……怎么可能都死了……大哥呢?我要回去找大哥!”

他说着猛然跳下车。

城门处的士兵见此,不免面露异色。

车内的林初也猛然发觉不对劲儿,看样子石六并不知道羌城一战会惨烈成这样。

按理说,燕明戈就算发现蛮子兵临城下,也应当是思考怎么应战,而不是急急忙忙送她出城!

猛然间,她想起了昨日她多次暗示燕明戈之后,燕明戈看她的那个眼神……

燕明戈……是不是也预先就知道羌城有这惨烈一战?

石六闹出的动静让林初暂时收起了心中所有的想法。

她怕石六情急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毕竟若是被误会成了逃兵,那罪名可不轻,她忙撩开车链喊了石六几声,“小六!小六!”

石六眼睛都快急的充血了,根本不为所动。

林初赶紧对着城门处几个官兵道,“劳烦几位军爷帮我打晕他,我怕他做傻事!”

几个官兵见着从车里探出头来的林初,都面露惊艳之色。

其中一个官兵听了林初的话,正准备打晕石六,不料石六身手灵敏躲了过去,这让那个官兵有些诧异。

林初赶紧大喊了一声,“相公!”

石六以为是燕明戈回来了,一脸惊喜朝着城门外望去,茫茫荒野哪里有个人影,一个官兵也瞅准了这机会一手刀砍晕了石六。

两个官兵连拖带抗的才把十六给弄到了车上。

林初连连道谢:“多谢几位军爷!”

这关外难得见到个美人儿,几个官兵不免多话了几句,“这混小子能娶到你这样媳妇儿,是他的福气。”

林初尴尬道,“这是我相公的弟兄。”

几个官兵顿时脸色有些怪异。

像是为了解释石六为何失态,林初道,“本想在年关前来姚城采买些年货,不想却遭到了这样的祸事……”

眼眶说着就红了,官兵也不好为难这样一个才遭了祸事的女子。

林初知道言多必失,见糊弄了过去,也不再多说。

官兵们还想帮她找个车夫,就见林初从马车里爬出来,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挥动马鞭,架着马车往城内去了。

把她定位为弱女子的官兵们看到这一幕,都默默吞了吞口水。

好吧,在这关外,媳妇儿彪悍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路车水马龙,比起羌城的荒凉和贫瘠,这姚城处处都显示着富贵和繁荣,林初驾着马车到了一家客栈,让店小二帮忙把石六搬到了楼上的客房。

又使了些银子让店小二帮忙照顾石六,并且留话她去城门那边了。

尽管知道燕明戈应该不会有事,林初心底还是格外不安。

她路过客栈的大堂时,听到不少人在议论羌城这一战。

“蛮子这一入关啊,那是把能杀的都杀尽了,能抢的都抢完了!”

听的人不免唏嘘。

又有人道:“那羌城主将冯将军神勇非凡,镇守羌城五年都不曾战败过,怎么这次打了不到半日就把城给攻下来了?”

“冯砚那叫什么神勇,现在人头都还在羌城城墙上挂着呢!”

“要我说啊,还是当年燕老侯爷镇守这大西北的时候安稳,那蛮子一看见燕字旗,两腿就吓得打摆子!”

“世上再无永安候燕世昌,这大西北也不太平了……”

有人在叹息。

林初出了客栈,一路往城门走去,路上不时有人盯着她看。

林初知道自己的容貌委实出挑了些,她想着这节骨眼儿上,还是谨慎些好,就进了一家胭脂铺。

买了一盒胭脂,把自己手脸都涂黑了些,这下子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林初为了得到更多关于羌城那边的消息,想着还是去城楼那边,她先前进的时候看见城楼旁边有个茶棚。这茶棚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带来的消息也多。

她走路过去时,发现比起之前城楼这边的冷清,现在街上走动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不管妇人还是小孩,衣服料子虽算不上名贵,但穿得都很体面。

茶棚靠近城门口,棚舍前那大写着“茶”字的已经被风雨洗的褪色。

这时候人还不多,林初一走进去,小二就热情招呼上了。

林初只要了一碗热茶,不知不觉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上午,她听那些歇脚的茶客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羌城那边怎么怎么的惨烈。

她心口又重了起来,一双眼迫切望着城门那边。

若是从羌城那边逃难过来,必须得经过这道城门。

她一直坐到了大中午,茶棚里的客人又慢慢少了,林初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着事情,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却只点了一碗茶。

正想跟茶棚的老板娘说再买点什么,却在城门那边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影。

林初提起裙摆就奔了过去,“袁兄弟!”

袁三一行人身上都挂了彩,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已,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恶战,正在和守城的官兵交涉,瞥见旁边冒出来的一块黑炭,都愣了愣。

好在袁三见过林初的次数比较多,林初方才又叫了他一嗓子,袁三这才勉强认出这块黑炭是林初。

“嫂子,你这是……”

“为了出门方便。”林初前前后后看了一眼,没有瞧见燕明戈,心里一个咯噔,再看向袁三一行人的时候,哪怕满脸灰黑,都能看出她脸上的不安,“我相公呢?”

全身重量都几乎放在聂云身上的六皇子突然痛吟一声,林初这才看见他肩膀处中了一箭,月白的衣袍都给染红了一大片。

“殿下,已经到姚城了我们安全了!”

聂云脸上带着血迹,白公公没在六皇子身边,显然是没能活下来。

六皇子吃力点点头,看到黑得跟煤炭似的林初,苍白的脸上神情一怔,又像是有点想发笑,却因为伤口的疼痛,变成一抹怪异的神色。

聂云怕他有什么意外,冲着守城门的官兵怒喝,“六皇子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官兵们齐齐变了脸色,这少年竟然是六皇子!

不多时马车就来了,姚城主将安定远亲自过来接六皇子。

袁三趁着这个空隙对林初道,“路上一队蛮子穷追不舍,燕大哥为了掩护我们,去将蛮子引开了。”

也就是说,燕明戈现在生死不明。

林初告诉自己,按照剧情,燕明戈不会有事的,可是看到一行人个个负伤,满脸疲惫,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六皇子已经被安然送到姚城,我这就回去找燕大哥!”袁三招呼城门处的官兵给自己换一匹马。

原本疲惫懒散瘫在墙根处的王虎一行人,听到动静瞬间就爬了起来,“去找燕大哥吗,我也去!”

“我也去!”

“我也去!”

明明是一群散兵游勇,可是这一刻那通身的气势,却跟草原上的狼群一般。

六皇子已经被抬到马车上,这一路他见识过这群人的本事,哪怕没有燕明戈,这些人中间好几个也可担任大将,见到这一幕,难免惜才,道,“诸位将军,蛮子大军压境,此去凶多吉少,大家还是从长计议吧。”

王虎是个暴脾气,当即吼道,“若不是为了你,燕大哥能只身犯险吗?”

六皇子面色如常,眼底却在一瞬间有些阴鹜。

袁三看了六皇子一眼,抱拳说了声“得罪,兄弟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

“无碍,燕百户是为救本皇子以身犯险,这等大恩,我定然是铭记在心的……”六皇子说着,脸色又痛苦起来。

聂云急道,“快传大夫!”

六皇子吃力撑起身体,“不碍事,聂云,你跟随这位将军,一同去把燕百户找回来。”

“那殿下你……”聂云有些犹豫,他的使命就是寸步不离保护沈琛。

“已经到羌城了我还能有什么意外不成?”六皇子瞪了聂云一眼。

“多谢殿下美意,我带几个弟兄过去就行了。”袁三视线落到了一群弟兄们身上,“唐九,宋武,马成,刘斌,孙耀祖……你们随我出城找燕大哥,余下的人留守姚城待命。”

“三哥!为什么不让我去!”王虎怒喝。

“老五,你带着余下的弟兄们在姚城等消息!”

王虎还想说什么,袁三怒喝了一声,“这是军令!”

王虎只得红着眼应了声是。

姚城主将安定远对他们道,“蛮人的大军在向着这边迁移,未时你们若是没有回来,城门关上了是不会打开的。”

一行人没有任何一个露出胆怯神色,皆是跨上战马,重重一甩马鞭,朝着城门外的黄沙大道狂奔而去。

看着这一幕,不少人心中都是震撼的。

六皇子视线落到了林初身上,“燕夫人,城门口风沙大,不如移步将军府等你夫君归来吧。”

林初冲着六皇子行了一礼,再抬起头时把脊背挺得很直,“多谢殿下美意,民妇就在这城门口等我相公回来。”

本是一腔好意,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不领情,六皇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一个眼神递了过去,羌城守将就吩咐马车赶走。

林初看着城门外一片黄沙的旷古大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苍凉之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夫人,您和这帮军爷去茶舍那边坐坐,喝药热茶暖暖身吧。”

茶棚的小二突然跑过来,脸上是一片崇敬之色。

林初看了看天色,决定还是和燕明戈的一帮兄弟去茶舍那边等。

茶棚的老板娘是个伶俐人,穿着一身布衣,头上裹着头巾,身形丰满,笑起来的时候特别亲和。

她不仅招呼着小二上热茶,还端了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出来,吆喝着,“羌城那边过来的军爷们,小店没什么拿的出的东西,这笼馒头啊,大家敞开肚皮吃,吃饱了再把那蛮子打出关外去!”

一群人心底那道被霍开的比北风还寒凉的口子,因为老板娘这句话灌入了几分暖意。

军汉们抢着吃白面馒头。

林初知道这年头营生艰难,趁着一群人大吃大喝时,去了后厨找茶舍老板娘,“虽不知怎么称呼娘子,但今日恩情,万分感谢。这年头有口吃食不容易,娘子是个生意人,拱给我们茶水就罢了,这馒头钱你还是收着。”

林初把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老板娘正在灶上忙活,见此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从羌城过来的军爷,若不是他们一直守在前线,咱们姚城的日子可没今天这么好过。几个白面馒头能值几个钱。我姓秦,夫人唤我秦娘子便是。”

她说着又端了刚出锅的油饼子出去,“军爷们尽管吃!小店今个儿不收军爷们的银钱!”

听见这热闹,一个小萝卜头从里屋钻了出来,脑袋剃得光滑,只在额前留了一揪头发,生的是虎头虎脑,他个头小,穿梭在桌椅板凳间竟也没叫人发觉。

直到王虎感觉自己腰间都佩刀被人动了一把。

低头一看是个身板儿壮实的小人儿,不由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一把将小孩抱了起来,“你是哪家孩子,胆子也恁大了,赶动你军爷爷的佩刀玩!”

小萝卜头盯着王虎那一大把络腮胡瞅了又瞅,突然揪着王虎的大胡子兴奋喊爹。

这下子逗得所有军汉都大笑起来。

“五哥,这是你儿子呢?”

王虎瞪了那年轻军汉一眼,“臭小子欠教训!老子婆娘都没讨到一个,哪来的儿子!”

又有人笑道,“指不定是五哥你哪年发了军饷,来姚城这边哪个瓦子里快活的时候留的种呢!”

“去去去!”

王虎懒得理这群泼猴,继续问小孩,“你这傻小子,自个儿爹都不认得!”

小萝卜头反驳道,“才没有,我认得!我娘说,有大胡子的大块头就是我爹!”

这句话又逗的其他军汉笑起来,“小孩,你倒是说说,谁是你娘啊!”

正说着呢,就见茶舍老板娘走出来,一把提起小萝卜头,骂道,“你这混小子,一会儿没看住你,就跑出来给我捣蛋!”

她话听起来凶,语调却是亲和的。

“才没有捣乱,我找到我爹了!”小萝卜头气哼哼顶嘴。

茶舍老板娘要去找擀面杖,小萝卜头见势不妙就躲王虎身后去了。

王虎被迫站起来,一脸尴尬的看着茶舍老板娘,“大妹子,这是你的娃?”

茶舍老板娘一脸不愉,“不是我的还能是老鼠的?”

王虎傻憨挠挠头,“这……孩子他爹呢?”

秦娘子是个寡妇这事儿在姚城城南这边不是什么秘密,她大大方方道,“死了,几年前在羌城战死的。”

这话出来众人就有了几分唏嘘。

林初怕王虎性子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忙把话题岔开,“秦娘子,你这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做出来就没这么甜。”

“这个啊,得讲究发面的技巧……”

话题成功被带了过去。

***

羌城。

一人一骑闯入这片死地,那人在城门外看了“羌城”二字许久,才翻身下马磕了三个响头。

俊逸的面容上是一片见惯生死的麻木和冷漠,“父亲,不是孩儿不守羌城这道门,是孩儿守不住……”

太子是昭帝的嫡长子,父子二人年岁不过相差了二十。

昭帝年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对皇权的把控却是越来越紧,总担心太子会逼宫。

太子虽然中庸,但是有燕家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外家,昭帝日夜忧虑,把自己给急出病来了。

太子侍疾,皇帝喝了太子喂的药被呛到,一口气没缓过来,惊动了太医院。

二皇子生母宋贵妃素来强势,在太医还没诊出皇帝到底是何缘由病倒时,就一口咬定是太子投毒。

太子被关押,等皇帝醒来,得知这是一场误会,非但没有解释,反而觉得这是个除去太子一党,巩固自己帝位的好机会。

反正他不可能真的杀了自己儿子,又可以除去燕家这个心头大患。

毒害天子的罪名下来,诛连九族都是轻的……

想起这段往事,经历这边关五年的锤炼,燕明戈眼神已经平静到看不出什么,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握成了拳。

五年前被流放到这里,二皇子就下令要暗地里结果了他,只是蛮子时常来犯,冯砚又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全靠他才能一次次的撑了下来。

冯砚这才慢慢放下了杀他的心思,把他当个守城工具一般,自己则拿着他的战功加官进爵。

这份关系就一直这么平衡着。

直到他前一次上战场,险些死在蛮子手里,不是他武功谋略不如人,而是王猛在背地里给他放冷箭!

燕明戈意识到,羌城的人,也不全是二皇子的人。

比如王猛,就是三皇子派来的。

想来是知道了冯砚守关五年不曾出过乱子的缘故,三皇子才想让王猛下黑手,羌城一乱,必然会换主将,二皇子手底的冯砚就成了一颗废棋。

让燕明戈没有想到的是,二皇子会如此忌惮他,直接派了韩子臣来杀他。

不过二皇子也的确该忌惮着,燕家满门的仇,只要他燕明戈还活着,必当血债血偿!

韩子臣一死,冯砚知道不好给二皇子一个交代,只能保帅弃车,下死手杀他。

巧就巧在六皇子恰在这时来这边关当监军。

冯砚只得收敛了动作。

三皇子却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虽然皇子之间斗得最凶的是他和二皇子,但是六皇子外家也不容小觑。

以六皇子高贵妃的受宠程度,六皇子若是死在了羌城,高贵妃怕是得和二皇子一脉拼命,他们也就可以跟高贵妃的外家联手。

果然都是好计谋啊!

他能看透这一切,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只要冯砚还在,他就像是一条被拴紧了链子的狗!

而现在……那拴住他的绳索不见了!

燕明戈在雪地里跪了良久,直到融化的雪水都浸进了毡绒护膝里,他才起身,牵着大黑马缓缓走近羌城。

入目皆是一片疮痍。

走在路上,脚下时不时就会踩到一具尸体。

路过东城门的时候,他看看到了被长矛定在城门上的老兵,是宋大叔。

燕明戈走过去,把他的尸首放了下来,埋进雪泥里。

整个过程他都一言不发。

埋完了人,他牵着大黑马继续往前走。

在将军府门前时,还是没忍住停下来,这里一开始并不是冯砚的府宅,而是他爹住的地方。

他幼年时也曾在这里住过……

燕明戈走进去,一眼扫过庭院,意外的发现了那边蹲在地上的包子。

许是冻了一夜的缘故,韩君烨脸色青白,在他前面,是到死都带着满眼痛苦和不甘的江晚雪。

江晚雪身体被雪覆盖住了,那雪比她平日里穿的那件白衣还要白。只有一张脸被韩君烨擦干净。

燕明戈在江晚雪的尸首面前站定,小包子韩君烨像是这才发现有人过来,他的唇被冻得乌紫,一双圆圆的眼空洞看着燕明戈,嗓音细得跟只奶猫似的,“我娘是太冷了么?她的身体被冻得好硬。”

他身上还有几根稻草和鸡毛,昨天他跟江晚雪分开后,想起自己的父亲,跑到鸡舍里去躲着哭。

他以前看到过父亲和娘亲一起在梅花树下弹琴,可是那天在客栈里他看到了娘亲对着陌生的男子弹琴。

他人小,心思却敏感,知道娘亲可能是不要他了,才故意说了那番话。

在鸡舍里哭着哭着他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外面一片喧哗,他悄悄从鸡舍里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到处都在杀人,他怕,就一直躲在鸡舍里,也是他人小,没人会觉得铺满稻草的鸡笼里会藏人,他这才逃过一劫。

等外面都安静了,他跑出来,发现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他刨了好久的雪,才找到了他娘。

燕明戈沉默着蹲下,伸出手想替江晚雪把眼合上,不过他拂了三次,江晚雪的眼依旧怒目圆睁。

燕明戈说,“这一世好与不好,都忘了,来世才能投胎去个好人家。”

再次拂眼时,江晚雪的眼睛合上了。

韩君烨空洞的看着这一幕,呆呆道,“我娘睡着了吗?”

燕明戈不回答,他自己又道,“那我不吵她,吵醒了她,她要发脾气的,她本来就不喜欢我……”

燕明戈盯着韩君烨,用冷漠,而又肯定的语气告诉他,“你没有娘了。”

韩君烨呆呆看了燕明戈一会儿,眼神空空的,不见一滴眼泪,他说,“我的小鸡也死了。”

燕明戈这才看到了他揣在胸前衣襟里的小鸡,嘴喙张着,显然是死了。

他不和安慰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韩君烨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他及时接住了小肉团子,看着他与故人极其相似的眉眼,思量许久,解开自己的披风,把韩君烨冻僵的身体裹了进去,这才抱着小包子韩君烨大步离开。

在茶棚这一坐,很快就到了下午。

姚城这边没下雪,但是吹来的风都是干冷的,也不好受。

眼见离未时越来越近,之前还嘻嘻哈哈的一群人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来,视线齐齐望着城门口那边。

石六在客栈里醒来,问了店小二林初的去处,忙往城门这边赶来。

得知燕明戈还没回来,袁三一行人出去找人也至今未归,石六面上抬脚就往城楼那边去。

王虎叫住他,“小六你去哪儿?”

石六神色固执,“我是斥候兵,我知道怎么避开蛮子的眼线,我去把燕大哥和袁三哥她们带回来!”

王虎一个八尺大汉,都被石六这句话说得险些眼眶发红,他拍拍石六的肩,正想说什么,地面突然轻微的振动起来。

石六神色一边,忙趴在地上侧耳细听。

不多时,他抬起头,狂喜道,“来了!两拨人,前面一波少,后面一波马蹄声杂,是燕大哥他们!”

一群人欢呼着往城门口跑去,远远就已经看到远处的官道上扬起的满天黄沙。

守城的官兵大惊失色,这些年一直有羌城挡在前面,他们后面这些城池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就下破了胆,颤着嗓子大吼“关城门,快关城门!”

石六大吼,“我燕大哥他们还没进城呢!”

守将一脸厉色,“你以为姚城是你们羌城那破城吗?关上城门便是蛮子有三头六臂也攻不进来!若是让蛮子过了暗河界,那羌城的一切天险都是摆设!”

争执间,姚城的官兵已经合力关上了几十吨重的厚重铁城门。

“啊——”王虎红着眼眶一声大吼。

林初掌心全是冷汗,脑子却是出奇的冷静,她道“上城楼,让弓箭手准备!”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一时间悲怆的羌城残兵,他们跑着上了城楼,林初也跟上。

那守将一把拽住了林初的手臂,“女人不得上城楼!”

林初反手就是一耳光甩了过去,“点狼烟,敲惊鼓示警啊!蠢货!”

守将本是京城贵族子弟,说是来边关历练几年,其实就是捞个闲职,混混年限,到时候再调回京城便是。

他根本不是从军营摸爬打滚出来的,眼见大军压境才慌了。

他被林初这一耳光打得有些懵,一时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副将更是没有想到这个黑脸娘子这般厉害,所以林初冲他吼,让他带人把弓箭和投石车都搬上来的时候,他点点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姚城城楼地势及高,在这里明显能看到燕明戈一行人把蛮子甩出了五箭的距离。

石六不由得骂娘,“姚城这帮怂货,明明能等到燕大哥他们进城再关城门的!”

羌城城门是精铁打造的,坚不可破,同时也厚重无比,每次关城门开城门都得百十号人一齐使力。

眼下若是再开城门,显然是来不及了。

城楼下,袁三在马背上行抬眼往城楼那边看了一眼,突然惊喜对燕明戈道,“大哥,你看城楼上那是不是嫂子!”

燕明戈闻言抬眸看了一眼,视线一下子就锁住了那块挤在一群军汉里的矮黑炭。

燕明戈没有说话,只是用力一抽马鞭,沉喝了一句,“驾!”

他怀中是发起了高烧的小包子韩君烨。

林初也看到燕明戈了,不过距离还很远。

她看到副将把弓箭手都带了上来,不过这些人显然都乱成了一锅粥。

羌城这边的残兵们看到燕明戈了,也是激动得大吼,做事全然没有章法。

林初发现王虎他们单个拎出来是厉害,但是燕明戈和袁三不在,他们就像是一盘散沙。

再这样下去,燕明戈他们得怎么平安进城啊!

林初看了一眼副将带来的那些弓箭手,只得硬着头皮问他们,“你们谁骑射了得?”

“我!”

很快一个羌兵站了出来,林初说,“现在你管着这批弓箭手,以前燕明戈是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

那个羌兵点点头,让弓箭手很快填满了城楼上的每一个缺口,后补的弓箭手则等在后面,只等前面都弓箭手放完了箭就交替补上。

守将跑到城楼上来,看着逼近的大军,大惊失色,“快!快抽掉暗河板,开水闸拦截住他们!”

所谓暗河,其实就是姚城外的一条护城河,平时用铁板将护城河盖住,两军交战时,就抽掉盖住护城河的暗板。

山上修了水坝,每逢雨季都蓄蛮了水,若是遇上攻城,打开护城河,放下水闸,水库里的水就会填满护城河,形成一道防御工事。

林初冷眼看着跑上来的守将,战刀太重了不好拿,她直接用一支箭抵住了守将的咽喉,威胁城楼上的姚城士兵“你们谁敢抽暗河板试试!”

林初的狂让王虎一行人在她身上看到了燕明戈的影子,一个个都冷静了下来,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守将被挟持,姚城官兵不敢轻举妄动。

林初道,“我让你们开暗河的时候,你们再开暗河!”

守将为了保命,自然是让手底下的人全听林初的。

其实他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被挟持,姚城若是出了什么事,都是那个女人的罪责,他还可以装作是无辜的。

林初一直看着燕明戈一行人驾马狂奔跑过了暗河界,才沉喝一声,“开暗河,放水闸!”

刚好跑到暗河界处的蛮子们突遭地陷,连人带马栽了下去,三丈深五丈宽的暗河阻断了后面的蛮子路。

跌下去的蛮子想攀着河壁爬上来,猛然爆发的洪水将他们卷进了洪流里。

追燕明戈一行人追得比较紧的蛮子到了射程范围内,迎接他们的就是密密麻麻的箭雨。

眼见燕明戈他们就快到了城墙下,这次不用林初说,王虎直接吩咐放吊笼。

燕明戈和袁三一行人都坐进了吊笼里,城楼上的士兵们用力拉了起来。

一些蛮子泅水过河来,见此情形也只能咬牙,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射程范围内,但在射程范围外,他们也射不中燕明戈一行人。

眼见吊篮就要拉上来了,姚城这边不常年打战,那吊篮的绳索也是陈旧的。

燕明戈所在的吊篮绳索竟然有了绷断之势!

林初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她吩咐拉吊篮的官兵,“小心一点!”

燕明戈看了趴在城墙上往下看的林初一眼,把韩君烨放到吊篮中,自己跳了下去。

“大哥!”

“燕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