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邵耀宗到李家门口,听到杜春分的声音,心跳疯狂加速,惶惶不安,掉头就走。
“小邵?”
邵耀宗脚步一顿。
张大姐出来问:“怎么不进来啊?在门口徘徊什么呢?”
“不是,我——我忘了大妮和二妮穿多大的衣裳。我回去问问。”邵耀宗看到杜春分跟过来,不由得把想反悔的话咽回去。
张大姐笑了:“你呀。真是糊涂。你家俩妮子和春分家的俩丫头一样大,问她好了。”
邵耀宗故作恍然大悟:“是,是我忘了。”
杜春分打量他一番,这人真呆。难怪堂堂一个军官,不光被爹娘欺负,还能被外人欺负的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找张大姐和李大哥支招。
“你在部队,孩子跟你前妻,你没带过,没想到正常。”杜春分道。
张大姐忍不住拉住杜春分的手拍了拍,“小邵,我没骗你吧?春分可比你那个前妻好。去吧,春分等一下还得去饭店。”
邵耀宗点一下头,越过李家,问:“去饭店辞工?”
“辞工的事办好了。饭店有我徒弟,他把我当亲师傅亲姐,我走之前得把他安排好。”
邵耀宗不禁看她,真没看出来,还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我昨儿回去想想,孩子长的快,一人一件就行了。”邵耀宗试探道:“你给大妮和二妮买,我给大丫和二丫买?”
杜春分斜睨他,“你有钱?”
“两身衣服的钱还是有的。”邵耀宗不敢显摆,怕再被杜春分挤兑的哑口无言。
杜春分心底嗤之以鼻,“昨天忘了问,你说部队的那个家啥都置办好了,包括柴米油盐酱醋?”
“那些?”邵耀宗忘了。
杜春分故意问:“你的钱买衣服花光了,得我买吧?跟现在用我的钱有啥两样。”
邵耀宗的脸色涨红,嘴巴动了动,对上杜春分“我说错了吗”的眼神,莫名心虚气短,“以前,以前吃部队食堂,没考虑过这些。”
“以后多想想吧。你有一个妻子和四个孩子,跟以前不一样。”杜春分昨晚还想起一件事,“我的工作咋办?”
邵耀宗:“这个好办。部队弄个学校,孩子中午在学校吃,学校缺厨师,你的手续走完就能去食堂上班。”
“食堂?”那能给几毛钱。杜春分忍不住皱眉,“我的工资咋算?”
邵耀宗想想军属的工资情况,道:“跟在这边差不多。”
这样最好。
杜春分面上没啥表情,“百货商店到了。在这儿买吧。”
一次买八套,四套现在穿,四套大一点到秋可以穿。
随后杜春分又挑八双鞋。
邵耀宗不禁偷偷打量杜春分,她是不是缺心眼?一个月三十六块五,以前要帮衬前夫,后来自己养两个孩子,再省吃俭用又能省出多少。
一口气买这么多,日子还过不过。
杜春分转手指着旁边大人的衣服,让人售货员给她拿四套。她两套,邵耀宗两套。
邵耀宗赶紧说:“我有衣服。”
杜春分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昨儿穿这身中山装,今天还穿这身,明天跟我领证还是这身?”
邵耀宗张张嘴,想说自己买,可他现在连一百块钱也拿不出来。
形势不如人,又面对售货员大姐的打量,邵耀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杜春分给售货员二十块钱。拿到零钱继续买买买。
以免她二婶起疑,家里的东西都不能带。
杜春分又买牙刷牙膏、雪花膏、蛤蜊油、毛巾等物。置办齐了,邵耀宗实在拿不了,杜春分就回张大姐家。
张大姐上班去了,她家院里没啥东西,所以大门虚掩着。
杜春分睡她家偏房,偏房没啥东西,房门没锁。她进屋把孩子的衣服铺在两个箩筐里面,“回头大丫和二丫坐里面,我挑着。”
她昨儿买了四个箩筐和两个扁担,又把日用品和她俩的衣服铺在另外两个箩筐里,“明天你们爷仨的衣服拿来,铺在这俩箩筐里,你挑着。否则你我带不完这么多孩子。”
邵耀宗昨晚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一直到今儿早上也没想好咋办。闻言觉得杜春分的法子不错,可他高兴不起来,什么叫“带不完这么多孩子”。说的好像孩子是物件。
杜春分见他不吭声:“会挑扁担吧?”
“会,会。”邵耀宗赶紧说。
杜春分:“那你回家收拾去吧。不能心软说实话,否则你我都走不了。”
“我知道。”邵耀宗很想说,我又不是个傻的。
杜春分说话不中听,把婚姻当儿戏,可她为人大气,对孩子舍得。只要杜春分疼孩子,对他不怎么样,他也忍了。
“明天上午几点?”邵耀宗问。
杜春分反问:“买火车票了?”
邵耀宗还没买,乖乖地去买火车票。
杜春分前往饭店给杜二壮打下手。
“春分姐,有空咋还请假?”杜二壮搞不懂。
杜春分胡扯,“我不知道能不能赶过来。明天还是你掌勺。”
她辞职了还能大摇大摆进后厨,正因为她跟领导提议,下个月发工资,她这半个月的工资不要了。这几天来教杜二壮也不要工资。领导爱给谁给谁。
饭店不会因为她的离开缺人手,她还给饭店培养人才,这么好的事领导自然不可能拒绝。
下午饭店人少,杜春分带着杜二壮去图书馆,选几本贵的食谱送给他当出师礼。接着带杜二壮办存折。
杜二壮的事了了,杜春分去买些平底锅、鏊子这类东西。
邵耀宗个不会过日子的肯定没置办。
厨师的刀随身带,杜春分的刀具在她提包里,不用再去饭店后厨。她把行李捆好,就去找领导告别,顺便告诉领导她嫁的人是个军官,还是年纪轻轻就当了营长,前途远大的军官。
领导没想到杜春分一个离了婚,带俩孩子的女人能嫁这么好,替她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高兴。以后遇到点啥事,说不定杜春分的丈夫还能拉他一把。
杜春分跟领导七扯八扯一通,领导忘了问她丈夫姓氏名谁,在哪个部队。等领导想起来她早走了。
从饭店出来,杜春分直奔银行,钱取出来,然后买几捆纸钱给她师傅添坟烧纸。
快到清明,今年没法给她师傅烧纸钱,所以提前把这事办了。
杜春分虽然是她师傅的关门弟子,但她没拜师。据说早年她师傅被鬼子逼的走投无路,是她爹救了她师傅。
师傅“迂腐”,说啥也不让恩人的闺女给他磕头斟茶。
杜春分走后,可以让杜二壮给她师傅添坟烧纸。可村长太会算计,二壮又诚实,她担心那小子被亲爹坑了,再连累师傅被刨坟。所以从未带二壮来过。
陪师傅说会话,杜春分回到张大姐家写四封信,一封给省城的二师兄,提醒他逢年过节来给师傅添坟。一封写给大师兄,告诉他,有事联系会计张连芳。
第三封写给二婶,细数二婶的小算盘,直言这么做是她逼的。最后一封给杜二壮。
翌日上午,杜春分回家接孩子。
自行车一前一后绑个小椅子,她的棉衣用破布包上放椅子上,俩孩子坐上去,送到张大姐办公室,她直奔区政府。
门卫认识杜春分,再见到她很羞愧,因为单位的人都知道她前夫是陈世美,可他们因为怕区领导,两人离婚的时候都站她前夫。
前夫同志跟门卫出来,看到杜春分直皱眉:“你怎么又来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停!没空听你废话。”
前夫同志噎了一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杜春分一瞪眼,他不甘心地咽回去,“什么事?”
“我快结婚了,你知道吧?”杜春分趾高气扬地问。
“结婚?”
“你姑介绍的。”
前夫嫌弃:“她能给你介绍什么?”
“是呀。”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笑意,“不是陈世美,就是西门庆。”
前夫气得脸色涨红,“你——”
“两百块钱。”杜春分的时间宝贵,看着他又烦,不想跟他叨叨,“给我两百块钱。”
前夫恼怒,“别贪得无厌。要不是我——”
“要不是你,我二婶的儿子和闺女还在家务农,离婚的时候又给我三百块钱够我的了?以前懒得跟你计较。先说他俩,也是你表弟表妹。工作是你我结婚后你给安排的。可没有我,你大妹妹能嫁给招待所主任的儿子?你一个月二十来块钱,还不够你们家老人吃药看病的。你大弟弟拿屁上初中。
“你妹嫁了,你弟考上师专,你被大小姐看上,用不着我,跟我离婚?你看不上我,娶我干啥?”杜春分连声质问,“两百块钱。”其实想要更多,但他没有,“我不管你借,还是提前支工资。立马给我,我给你写个断绝关系的收据。以后俩闺女饿死,也不会找你要一分钱。”
前夫怀疑杜春分又诓他。他俩离婚那天,杜春分也说过类似的话。
“真的?”
“我杜春分一个吐沫一个钉!”
前夫咬咬牙,“好!我就看你能嫁个什么样的。”掉头回办公室。
十来分钟,前夫拿着一卷钱和两张纸,还有红印泥出来。
杜春分不光写以后不找他,还写前夫以后不许找她和她闺女。杜春分一份,他一份,按上手印,两人交换。
“收好啊。”杜春分皮笑肉不笑的提醒。
前夫气的说:“这话该我提醒你。”
杜春分挥挥手。三封信送邮局,就接上女儿和张大姐回李家。
张大姐帮她照看俩孩子,杜春分把自行车拆了捆好。
“拆这个干啥?”
杜春分:“不能放你家。临时找人买也没人要。我想留给二壮,可我二叔二婶认识,还不够给他添麻烦的。我带去部队。”
“你咋带?”
杜春分把信给她:“这是给二壮的,下午再给他。”把自行车跟行李放一块,“坐火车啊。”
“火车准带这个?”
杜春分:“也没规定不许带。”
邵耀宗停下,看着两个半满的箩筐,箩筐旁边还有一张反扣的大锅,锅旁边是杜春分和拆开的自行车,又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憋过去。
难怪她说东西多。
她怎么不连老家的房子一块搬走。
“小邵来了?”张大姐抬眼看到邵耀宗,迎上去,发现他身上挎个军绿色的包和水壶,背着一个小布包,布包里顶多十来件衣服的样子,“就这点东西?”
邵耀宗:“我的东西在部队。这是孩子的。”
张大姐看着窝在他怀里的孩子,很意外。小脸蜡黄,面露胆怯,她每靠近一步,俩孩子就往邵耀宗怀里钻一分。衣服脏兮兮的,头发扎起来,还不如不扎,乱糟糟的,像十天没洗过。小脸起皮,像是旱了三年的土地。
哪像杜春分的俩孩子,小脸白里透红,水润水润,穿的干干净净,头发乌黑,跟民国时期的娇小姐一样。
杜春分转过身也看到俩孩子的头发黄的跟草一样,明显营养不良。她家俩孩子看起来像四岁,邵耀宗的俩孩子也就两周岁。
邵耀宗打小没穿过像样的衣服,部队的孩子,因为军嫂一个人忙里忙外照顾不周,跟他小时候一样,整天脏兮兮的。
邵耀宗就以为孩子小时候都这样。可他看到张大姐身后的俩孩子,再看看自家闺女,心里钝钝的难受。
张大姐不禁看杜春分。
杜春分一时也不知道咋说,干脆挑最要紧的:“你爹娘没过来吧?”
邵耀宗楞了一下,道:“我跟他们说不用送。”
杜春分饶是知道他爹娘的德行,也没想到这么绝,“是亲生的吗?”
邵耀宗脸色微变。
张大姐朝她胳膊上一巴掌,转向邵耀宗爷仨,看着孩子温柔地问:“这就是大妮和二妮吧?”
邵耀宗的手臂往上抬一下,提醒俩孩子:“喊张姨。”
俩孩子抿抿嘴,扭头往邵耀宗怀里钻。
杜春分的眉头微蹙,胆子咋这么小。
“跟她们说了没?”杜春分问。
邵耀宗跟孩子不熟,孩子怕他,他没敢说。
他不回答,杜春分就知道答案了,“大妮,二妮,我是你娘。”
爷仨同时看她。
邵耀宗是被她的直接惊的。
俩孩子奇怪,谁娘?
杜春分朝大丫和二丫招招手,两个小崽子立马跑过来,“这是我女儿。这俩小妹妹的衣服好不好看?你娘不会照顾你们,你爹就给你们找个新娘,就是我。”拿起箩筐里的新衣服,“这是我给你们买的。”
两个小孩的眸子一下亮了。
大丫和二丫双双拽杜春分的衣服,“娘!”
“你们的在另一个箩筐里。”杜春分指给她们看。
两个小丫头翻出来,往身上比划。
杜春分:“放回去。等一下坐上去,我带你们坐火车。过来,我还没说完。”
俩孩子非常听话的回来。
“这是娘给你们找的爹,不是你姥姥找的。”杜春分指向邵耀宗。
两个小丫头仰起头,好高啊。打人一定很疼。
杜杜春分:“他是个好人,能保护你们,特厉害,当兵的,打过鬼子。”
邵耀宗提醒道:“没打过鬼子。”
“洋鬼子!”杜春分道。
邵耀宗噎着了。
张大姐笑出声来。
邵耀宗顶着一张看不出红色的大红脸喃喃道:“那我打过鬼子。”
两个小丫头惊呼一声,不是大坏蛋?!
邵耀宗被孩子单纯直白的眼神看懵了。
张大姐笑着解释:“春分经常带她俩看打鬼子的电影。”
杜春分道:“喊爹。”
俩孩子奶声奶气大喊:“爹!”
邵耀宗愣了愣,反应过来赶紧让闺女喊娘。
两个小丫头看了看杜春分,很不客气地扭头给她个后脑勺。
邵耀宗尴尬,支支吾吾说道:“她们,她们怯生。”
“啥意思?”大丫头好奇地问。
杜春分:“胆子小,被她俩以前的娘吓的。”
张大姐不禁转向邵耀宗。
邵耀宗的脸色微变,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最终啥也没说,只是不赞同地看杜春分。
大丫头可看不懂大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她娘不好吗?”
“她娘是后娘。”杜春分不给邵耀宗开口的机会,“你们这个爹才找我给她俩当娘。我这个娘好不好?”
两个小丫头抱住杜春分的腿,撒娇道:“娘最好!”
杜春分:“她俩的爹好,给你们当爹。你们的娘我好,给她俩当娘。明白了吗?”
两个小丫头明白了。
杜春分又说:“以后我们一家六口在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离你们那个坏爹远远的,也离她俩的坏娘远远的。”
二丫头接道:“娘,那个爹是后爹?”
“对,以前的爹是后爹。这个爹是亲爹。”杜春分说的很顺口,脸不红心不跳,眼睛不带眨一下的。
邵耀宗忍不住看张大姐。
张大姐想劝杜春分,不能这样说。可不这样说咋说。两人组成家庭,总不能让孩子整天惦记生父生母吧。
再说,是那俩人不要孩子。一个为了前程,一个为了情郎,恨不得从未结过婚。
张大姐道:“春分说的对。大妮,二妮,跟着这个娘,天天吃好的。”
俩孩子又转过头来。
杜春分道:“天天吃肉!”
俩孩子看邵耀宗。
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敢说,别听你们这个不着调的娘胡扯。
邵耀宗违心地点了点头,“对!”
俩孩子齐声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