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艄公见到老妻又哭又笑,一张老脸上鼻涕眼泪糊的到处都是。

滑稽又狼狈。

他的心头顿时就像那豆腐被碰撞一般的晃了晃。

“哎哎哎,你别哭啊。”

他这蓑衣才脱到一半,就这样半拖拉着蓑衣,伸过手就要去搀她。

“你哭得我心慌慌的,就是真发财,那也是件好事啊,你哭个啥哟!”

艄公都无奈了,他说完又小心的看了自己的老妻一眼。

“老婆子我和你说啊,咱这年纪都大了,可得悠着点,来来,放松放松。”

艄婆一下就将艄公的手扒拉掉,掀起衣袖胡乱的往脸上一抹。

“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

她嘴里说着话,一双眼却警惕的看了看周围。

好在这冬日里,邻里各家都门户紧闭,是以虽然她哭了两声,却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也是,天这么冷,谁还有空偷听墙角呢!

她这样一想才放心了一些,猫着腰将门掩上,回头就伸手拉过艄公,示意他低头一点,随即悄声的说道。

“你还记得你上次捡回来的那根大木头吗?”

艄公疑惑,“哪根?”

他平时捡回来的木头可多了去了,他怎么知道这老婆子说的是哪一根。

因为常年在溪陵江上行船,艄公养成了从河里捡木头回家的习惯。

一方面可以当烧柴,另一方面,他也是怕行船时,会有艄公没注意到这浮沉在水中的木头。

到时一不留神砰的一声撞了过去,那样就不美了。

捡回大木头,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别人,这个习惯,在他接过这条船的那一日就有了。

所以,这溪陵江中,他捡过的木头可不在少数。

艄婆拍腿,手脚一阵比划。

“嗨,就是那根黑不溜秋的。”

艄公恍然,“哦哦,我记得,怎么了,那木头你还没烧掉啊。”

“烧啥烧!还好没烧。”

艄婆用力的拍了艄公,“那木头,今天给一个公子哥儿瞧见了,你知道他出多少钱买走了吗?”

艄公不以为意,一个烂木头能值几个钱?

“多少?”

艄婆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让艄公自己看。

艄公漫不经心的一瞟,随即眼睛像是被黏住了。

他抖着手,手中的银票都要拿不稳了。

抬头看自己的老妻,声音飘忽忽:“老婆子,这银票是假的吧?”

艄婆小心翼翼的将银票子接了过来。

“假什么假,它真的不能再真了,我和你说,这可是我亲自跟去票号里,看着他和掌柜的说了密押,汇兑给我的。”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把新的密押告诉你。”

艄公整个人都呆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耳朵旁的密押听进去。

艄婆这下急了,“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

“快快,放松放松,咱们年纪大了,可不兴这般激动。”

这会儿换成艄婆心慌了。

艄公眨了眨眼,吐出一口气,好半晌才找回语言,他缓缓侧过头,对上自己老妻的视线。

“老婆子。”

艄婆见他会动了,这才放下提着的那颗心,埋怨:“你可把我吓到了。”

艄公:……

明明是他受到的惊吓比较大。

艄公进屋里摸索出家里的钱袋子,艄婆语带好奇,“你这是要干嘛。”

艄公手中举着钱袋子看了看,表情奇特。

“没什么,就是明日我得撑船给人送红包去了。”

第二日清晨,鸡舍里陆陆续续传出公鸡打鸣的声音。

宋延年轻手轻脚的起来,到灶间打了热水准备洗漱一番,再开始温习功课。

江氏看到宋延年,面上露出明显的诧异。

“延年,起这么早干嘛,再去多睡一会儿。”

“娘,我没事,我都习惯了,在书院里也是这个时辰就起来了。”

他简单的洗漱后,就着灶间饭桌上的那盏油灯,开始每天的诵读。

江氏一边往灶里添柴火,一边看向昏黄灯光下的儿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不舍。

等宋四丰起来后,她整理着房间,一边将被子折叠收拢好,一边嘴里不住的叨叨。

“唉,这读书也是真的辛苦,这么点大的小孩,就睡那么点觉。”

“先生也真是的,这孩子都放假了,还给他布置那么多的功课。”

“那一摞摞的书,我看着都累眼。”

宋四丰冷哼一声,随即说道:“不然你还道这读书是去享福不成。”

江氏见他鼻孔都快朝天了,扔了手中的枕头,叉着腰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早起来才听我说两句话,你就在这里阴阳怪气了?”

宋四丰揉了揉头,他脑壳都疼了,“我没有。”

江氏模仿宋四丰哼气:“你还没有?”

宋四丰:“我这不是听你说延年先生的不是,有些气恼嘛,多大的事,值得你这样。”

“好啦好啦,孩子难得在家,咱俩拌嘴多不好!”

江氏放下叉着腰的手,弯腰继续将枕头一个个摆整齐,她才懒得计较!

过了片刻,只听江氏闷闷开口。

“我也不是说先生不是。”她想了下,“就是心疼儿子罢了。”

宋四丰不以为意:“戏文里不都说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啊,就不要瞎操心了。”

“真要心疼儿子,趁着这些日子儿子在家,你给他多做一些好吃的!”

“他啊,就比啥都高兴了。”

“你要想,他现在辛苦多一点,以后吃的苦就少一点,我们年纪本来就大,他又没个兄弟姐妹支撑的,可不就要自己多努力了。”

江氏这才给劝服了。

宋四丰看了看天色,也是奇道:“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大冬日的,不好好在窝里睡着暖和觉,这么早起来是干嘛。

待听到这问话,江氏摸了下头上的钗子,一脸喜滋滋。

“好看吧?”

她发上簪着宋延年送的乌木钗子,为了将这钗子钗得更漂亮一些,她一早就起来梳头了,甚至还翻出了许久未用的胭脂水粉。

宋四丰这时才注意到她脸上的水粉。

顿时整个人缩着脖子往后仰了仰。

江氏:“怎么,不好看?”

宋四丰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江氏。

嘟囔,“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做啥怪哟。”

江氏:……

她真傻,居然和这种木头说啥好看不好看的话。

“你在家看着延年,我去方家借一点针线,家里的线差了一个色,我得给延年改改衣服。”

宋四丰看她挎着个篮子的背影,摇了摇头,糊弄谁呢,这针线还不是他昨儿个刚带回来的?

还借针线?

他看哪,这借针线是假,炫耀她头上的钗子是真!

“延年,延年。”

宋四丰来到灶间,唤了唤自己儿子。

宋延年刚刚喝完粥,听到他爹的呼唤,连忙应道,“哎,爹我在这里。”

“你快去洗洗脸,我给你装饭。”他说完就推着他爹到洗脸盆旁边。

宋四丰一脸得意,这和别人炫耀哪里有儿子陪伴来得亲香,他一边哼着调子,一边给自己打了水洗脸。

“舒服。”

这热热的湿帕子往脸上一抹,宋四丰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匆忙的吃了粥,再咬了三张梅菜馅的饼子,这才放下碗筷。

然后饶有兴致的看着宋延年磨着墨,往那摊开的毛边纸上落下一个个他不认识的字。

宋四丰小心的拿起其中一张吹了吹了,待确定墨渍不会弄糊字迹,这才竖起来细细看着。

宋延年见状,连忙开口。

“爹,没事,这就是写来练习的,糊了也不打紧,我再写一张就是了。”

宋四丰不赞同:“那怎么行,乖儿功课本来就重。”

宋延年见他爹看的认真,也就不大管他了。

此时砚台上的墨汁已经剩的不多,他拿起旁边的墨块,准备再磨一些墨水出来。

“爹来爹来,延年你专心写字。”

宋四丰连忙将手中的纸张放到一旁,接过他手中的墨块。

宋延年见他爹有些手脚忙乱,递过一个装着清水的小瓶子。

“爹,你用这个滴一些水到砚台中,对,水不要太满,不然墨汁得满出来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夹住墨条,“这研墨是来回推,磨墨就要转圈。”

宋四丰看着自己儿子认真的侧脸,心中的自豪是别提了。

他插嘴,“这研墨和磨墨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将墨条磨成汁水吗?”

宋延年摇头:“不一样的,这研墨出墨汁快,但是纸张对这种墨汁的吸收不如磨墨的”

“磨墨出来的墨汁更加的细腻,写出来的字也更好看,因为它不容易糊字。”

宋四丰:“那爹给你磨墨吧,爹不怕麻烦。”

随即挽了袖口,用心磨着墨团。

宋延年将最后一笔勾勒完后,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可算是写完功课了。

一旁的宋四丰也已经将墨团收了起来,正拿着一块湿布擦拭着双手。

“写完了?”他注意到宋延年的视线,侧头看了过去。

“写完了,多亏了爹给我磨墨,我才写得又快又好。”

宋延年将两张毛边纸放在一起,“爹你看,这是我自己磨的墨,这是你帮忙磨的,是不是这张更好看一点。”

宋四丰闻言一阵笑,“哈哈,那是。”

两人其乐融融的一起欣赏了宋延年写的功课。

宋四丰:“延年,我觉得你这字写的真不错了。”

“不然,咱们去市集上买一些红纸回来,爹和你一起将纸裁一裁,到时我们延年来写这岁旦的联子。”

宋延年:“可以吗?”

宋四丰,“有啥不可以,咱延年的字写的这般好。”

“岁旦那日,咱们家里贴了延年写的对子,你娘还省了百文铜板呢。”

“可不美的她!”

宋延年:“那我们快去吧。”

宋四丰诧异:“现在?”

在他原本的打算里,是要再过两天去市集的,但是对上宋延年期待的眼神,他顿时妥协了。

“好好好,那咱们去方家给你娘说一声。”

“还有,你的衣裳太薄了,在家里也就算了,出门还是得加一件厚的。”

宋四丰简单的将家里收拢一番,牵着宋延年往村外走。

路上看到江秀水跟着他娘同样往方家方向去。

“哎哎,满金媳妇,你也是去方家吗?”宋四丰连忙招呼。

江秀水的娘李氏不大爱说话,听到话也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

另一边,宋延年看到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小伙伴,心里一阵激动。

“我买了松子糖,等我和爹从市集里回来,再分给大家吃啊。”

江秀水点头,一脸羡慕:“延年,去学堂好玩吗?”

宋延年:“不能说好玩,但跟着先生能学很多东西。”

他爹和他说了,虽说褚家义塾里束脩免费,但是村里的大人还是不大愿意送孩子去安同镇上学。

一方面远,孩子在外吃喝拉撒,多多少少都要花钱的,别的不说,每趟乘船的船资,钱婶洗衣做饭的300文铜板,村里就没几户人家能接受了。

另一方面,半大孩子在家里多多少少能干一些活了。

别的不说,养鸡捡柴剁猪草这些活,孩子都能干,还不耽误玩耍。

所以,听说小源村没有人来时,他一度很失望,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江秀水一脸羡慕,小声的说道:“我也好想去书院啊,可是爹和娘不让,特别是爹,凶的要命。”

那边,宋四丰已经交代好李氏,让她告诉在方家的江氏一声,他要带延年去赶市集。

“秀水,走了。”李氏见江秀水还在那边磨磨蹭蹭,冷了脸呵斥。

江秀水缩了缩脖子,草草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咱们明天再玩。”

宋延年:看来,他家爹娘都凶!

两人才走到昨日下船的地方,就见昨日的艄公正在岸边泊着船。

宋四丰热情的上前打招呼:“今儿又有我们村的生意了?”

艄公见到他们也是一脸喜色。

“哎,没呢,正要去找你们呢!”

艄公说完,也不待他们问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就往宋延年手里塞。

宋四丰连连制止:“哎哎这是做啥!”

艄公的老脸满是春风得意:“收着收着。”

他一脸惊奇的指着宋延年对宋四丰说道。

“你家这娃娃昨日说我要发财,嗨,可真给他说准喽。”

哦?宋四丰也是诧异。

“那真是恭喜恭喜哈,但小娃娃随口说的一句,怎么能当真,也就是凑巧罢了。”

说着将钱袋子推回去,“哪就用得着这个。”

艄公:“要的要的,我们行船的,向来是一口唾沫一口钉,这说出去的话,承诺的事,哪能不兑现。”

“昨日我就说要包大红包的。”

艄公态度强硬,大有你要是不收下,就是毁了他几十年的信誉的架势。

宋四丰无奈,“那延年你自己和伯伯说。”

宋延年摇头不收。

艄公硬塞了过去,“收着收着,这是小老的心意。”

宋四丰推辞不过,只得让宋延年先收着了。

“你们准备去哪里?小老载你们一程。”

宋四丰:“我们去平里镇,那儿不远,我自个儿划着村里的小船就行。”

艄公:“快上船,也就顺路的事,瞎客气啥!”

两人在船上坐好后,宋四丰和艄公你一言我一语的攀谈了起来。

艄公:“你说怎么发财的?”

“哈哈,这也是巧了,我前段日子在溪陵江里捡了块大木头,这不,昨儿一个公子哥,花了大价钱买下它了。”

“如果晚个一两天,那木头都可就被小老劈了当柴火烧了。”

宋四丰也是忙道侥幸侥幸。

“也该是你的运道。”宋四丰感叹,随即又好奇。

“是什么木头值得人花大钱购买?”山里的土老帽猎户宋四丰表示不能理解。

艄公撑篙,“嗨,咱们行船的小百姓也搞不懂。”

“不过,听我那老婆子说了,那公子哥说,那是啥阴沉木的。”

宋四丰不懂行情,听后也只是乐乐呵呵的附和,宋延年可是太知道这阴沉木的价格了。

待想到这艄公说过的阴沉木的大小,更是对他的运道佩服的不行。

羡慕不得羡慕不得啊。

他偷偷看了看怀里的钱袋子,里面有十两巨资。

对比阴沉木是寒酸了一点,但他的鸭舍起码是有着落了。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他的财气也不差!

宋四丰带着宋延年走在平里镇上的街上。。

平里镇说是镇,其实只是大一点的村庄,只是附近几个村子都在这里赶集,这才显得热闹一些。

这时,他们旁边经过两个挎着篮子,说着闲话的妇人

“听说了吗?村东的李木匠接了一单大活,做完能得这个数。”

说完竖起了一根指头。

“十两?”

“寒碜谁呢?一百两!”

另一个妇人瞠目结舌,“这是做金子吗?这么多工钱?”

“哪呢,听说是打一口棺材,用金丝楠阴沉木打的。”

“这么大手笔?”

“是啊,我家那位听管事说了,那块木头是他家公子花了两万两买下来的,李木匠现在做活都颤颤巍巍的,就怕搞坏了,到时卖了他全家都赔不起。”

宋四丰僵了僵,看向旁边的宋延年:不会吧?

宋延年点头,小声道,“就是艄公。”

“先生送我的那块乌木就是阴沉木,那小小一块,先生都花了三十几两银子呢。”

更遑论是能够做一口棺木的阴沉木了。

那边两个妇人还在交谈。

“也不知道是哪家老太爷,家里子孙这么孝顺,打这么一口棺材。”

“虽然是木头的,但也算是金棺银棺了吧。”

旁边的妇人听到这话,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嗓子。

“不是老太爷,听说是他们家小公子,才十几岁!”

“人瘦的都只剩下骨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年年关。”

“唉。”

两个妇人渐渐走远,徒留一声叹息。

留下宋延年和他爹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