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

清晨,四百名贡士按照红榜上的名单,一个排一个的等在宫门外,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

宫门朱红,古朴又厚重,两边站着守卫的金吾卫。

他们将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直视前方,只这么一站,便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宋延年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他们这行人,前两日就在礼部侍郎的指导下,学了一些简单又必须的宫廷礼仪,因此,大错是不会有的。

礼部的黄大人手持名册到场点名。

看到人群中的宋延年时,他的眼中再次涌起赞叹的神色。

当真是珠玉在侧啊。

这会试张榜后,因为会元的年龄较轻,朝中几个大人倒是起了争议。

魏太师气怒的将卷子翻了出来,是以,这宋贡士的卷子,大家都不陌生。

他也看过其中的一篇策论。

文风老辣又不失圆滑,整篇文章看下来,简明扼要却又字字珠玑。

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可得。

更难得的是,这锦绣文章做的好,宋贡士模样生的更好,只是站在那儿,隐隐就有青青翠竹,挺拔坚韧的风骨。

黄大人家里就只有两个小子,他暗暗盘算着亲朋好友家的闺女,是否有谁和这宋贡士差不多年龄的。

当不成亲家,他还可以当个媒人嘛!

……………

宋延年自然是不知道黄大人的所思所想。

他接过黄大人递来的纸张,轻声道了一声谢。

这两份的纸张,是一会儿殿试时要用的答题用纸,大家伙都小心的将它收好。

黄大人点完名又分好答题用纸,确定无误了,这才两步走到金吾卫旁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接着,众人就见金吾卫点了个头,指挥同僚一起开了那扇厚重又古朴的大门。

皇宫大门,第一次朝众人敞开。

……

在鸿胪寺司员的指引下,众人揣着紧张又兴奋的心,鱼贯的走入宫门,迈出他们为官的第一步。

保和殿。

贡士一一落座,大殿虽然大,但有的角落采光不是很好,宦官便将那里的桌椅搬到了走廊外头,让他们坐在那儿答卷。

风和日丽,廊间的几个贡士倒是不介意。

宋延年的位置不错,靠近窗户,采光也好,几缕阳光照进,轻柔的撒在案桌上。

他看了一眼殿外走廊,对外头的贡士投以同情的目光。

朝有棉絮云,下午雷雨鸣。

今早出门时,他就注意到了,天畔可是漂浮着一大片的棉絮云,此时虽然风和日丽,但下午的时候就该变天了。

到时,绿瓦屋檐虽然能为他们遮雨,但它不挡风啊,要是风大一些,雨水又该泼进来了。

宋延年:想想都觉得有点惨。

……

主持殿试的主考官是皇帝陛下,四百名的贡士,要是都靠皇帝看卷子,那估计得累坏他了,是以,除了皇帝,还有十来名的官员协助这场殿试。

陛下还没有这么早来,大家又是失落又是有隐秘的庆幸。

……

所有人落座后,宫人沉默却又井然有序的穿梭在这保和殿内,为每个贡士分发试题。

宋延年将试题上的小红带拆掉,展开铺平,一道论策题便展露在他眼中。

别看只有一篇论策,题量好似不多,但这场殿试他们要从清晨的巳时答到日落的酉时,整整三个时辰。

宋延年又看了两遍题目,待心中有了方向,这才凝神下笔。

保和殿很安静,一时间只有众人的呼吸声以及纸张的摩擦声。

……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撒在案桌上的日光早已经悄悄的移了位置,不见踪影。

“陛……”下?

监考王大臣是康王,他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看到老皇帝时,他连忙起身施礼。

老皇帝抬手制止了他,小声道。

“王弟不必多礼,贡士们答题要紧。”

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有很多学子注意到了这边,人群中有了不大不小的一些骚动。

有两个心态不够稳的,直接一个手抖,差点就将卷子弄得脏污,这下正慌手慌脚的将笔搁到砚台上,拿出帕子去擦拭桌上的墨渍……

老皇帝见状笑了笑,对身边的孔公公道。

“都还是孩子呢。”

孔公公看了下那掺杂着几丝白发的中年男子,收回了目光。

……孩子有些老啊……陛下您高兴就好。

老皇帝在几个学子身后看了一会儿他们的答卷,有时蹙眉,有时点头。

不久,他便走到了宋延年身后,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那一手的好字,待看到内容后,他便停留住了脚步。

……

宋延年的余光扫到一丝明黄,他没有想过多,还是按着自己的节奏,不急不缓的将自己的想法付之纸上。

等到他换了一张卷子,身后的那抹明黄才消失。

……

皇帝巡视了一圈,看得差不多了,转头对身边的孔公公道。

“走吧,我在这里,倒让好几个孩子紧张了。”

殿外。

老皇帝和孔公公说闲话。

“这次的会元年纪轻轻,心思倒是沉稳。”

“方才我在他身后,他应该注意到了,答得却不慌不急,内容也是有条有理的,很是不错,是个大将之才。”

孔公公躬身:“陛下看中的人,怎么会有差错?”

老皇帝哈哈笑了一声,“马屁精!”

“那孩子还生的好,如此倒是难办了。”

孔公公不解,生的好怎么了?

不过皇帝不说,他也不追问。

好的奴才,只要会倾听,偶尔再应和几句就好了。

……

午时,宫人为各个贡士分发午食。

宋延年看着案桌边的大炊饼,有些不想吃。

这段时间,他吃这炊饼都吃伤着了,想不到就是到了殿试,还是逃不了大炊饼啊。

大家伙儿忙着写卷子,肚中饥饿的人囫囵的咬了几口,便将炊饼放旁边了。

宫人还在桌上搁了一袋清水,但是大家都喝的比较少,实在渴了也只是抿上两口。

殿试上茅房必须有宫人和金吾卫共同跟随,这茅房上多了,麻烦别人不说,自己也觉得自己事多。

索性殿试是最后一天了,大家忍忍也能过去。

……

未时,天气突然骤变,无数的阴云从天边以摧枯拉朽的姿势奔卷而来,天色一下就暗了四五分。

飞沙走石,风吹得人脑壳发疼。

廊间的几个贡士吓得面色发青,他们放下笔什么都不顾,就只保护住自己面前的卷子。

宫人焦急的看了几眼,连忙进入禀告康王。

康王便让人帮忙将桌子凳子挪进来,又为这些贡士分了几根手腕粗的大红烛。

一个年轻的贡士感激的开口。

“多谢康王殿下体恤我等!”

这话才出,旁边守卫监视的金吾卫立马出声警告。

“考场禁止喧哗!”

那贡士看着金吾卫脸都有些白了,赶紧落座继续答题。

……

宋延年答完最后一题,试题的最后不忘写上“臣谨对”以做结尾。

他搁笔待试卷干透,这才仔细的回头细看,确定无误了,才以楷书誊写。

笔酣墨宝,自然是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这次殿试的卷子只有糊名而没有誊写官誊写,因此,考生的字也是评判水平的标准之一。

宋延年将这几年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笔力全都用上了。

最后,落在白纸上的墨字迤逦端方,飘若浮云,矫若惊云,看上去颇有气势……

宋延年满意的收了笔。

他抬头看了眼周围,此时已经接近酉时,保和殿里,三三两两的案桌已经有些空了,一些贡士已经提早交卷,并且出了保和殿。

宋延年想了想,干脆便等酉时的钟鼓声响。

他又低头看手中的卷子。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很快就到了酉时落日时分,钟鼓楼的大钟敲响,声音闷闷又沉沉。

宫人在康王的示意下,对着下方喊了一声。

“时间到~”

他的声音有些尖,高喊声还有些刺耳。

听到这话,不管写完还是没写完,众人都停下了笔,沉默的收拾考篮,任由宫人将卷子糊名。

……

未时的那场雨来的凶,去的也快。

除了一地的湿泞,就只有宫院里那些被风雨打折的花枝,还昭显着大风大雨曾经来过。

天空已经一片晴朗,西下的日头遥遥的挂在山畔,欲坠未坠。

宫殿外有专门的引路宫人,宫人面白无须,低眉耷眼,声音掐的有些尖。

“几位贡士老爷跟咱家来。”

“劳烦公公了。”

宋延年等人跟在公公的后头,走过长长的石阶路,又穿过两个回廊,便来到了宫门处。

领路的太监出示腰牌给守卫的金吾卫。

金吾卫点了个头,开了个小门。

“可以了,出宫吧。”

宋延年回头看了一眼皇宫,在落日的余晖下,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分外的璀璨。

金碧辉煌,不外如是。

白良宽和马阳钊也跟着看了过去。

宋延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就是他们读书人的道啊。

一时,许久未曾有动静的道心又有了波动。

待所有的贡士都出了门,宫门又重新落锁。

出了宫门,几人朝前走去,双瑞已经租赁了一辆马车,在河堤边的一株柳树下等着了。

双瑞一边跳一边压低了嗓门喊。

“少爷少爷,我们在这。”

马阳钊:“看到了,整天毛毛躁躁的。”

双瑞不以为意,见众人都坐好了,他这才打开帘布,招呼驾车的马夫。

“大哥,可以出发了。”

“好嘞!”

马蹄声得哒得哒,带起车轮咕噜噜的朝前跑。

白良宽一摊,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可憋死我了,这殿试考得我憋得慌。”

马阳钊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我也是。”

刚刚在宫门口,他本来想说话的,结果看着金吾卫的佩刀,愣是不敢吭声了。

宋延年转头问白良宽。

“刚才我都没看到你,你是不是也在廊间答卷?”

白良宽心有戚戚的点头。

“你们不知道我们有多惨,那阵邪风吹起,不但吹得外头的枝叶簌簌响,我的一颗心啊,也被它吹得凉凉的。”

宋延年:……

啥邪风啊,它就一正常的春风!

“卷子都答完了吗?有没有弄脏污了?”

白良宽摇头,“我们几人护着卷子了,再加上康王人好,后来我点着红烛,将卷子写完了。”

说起那红烛,白良宽又想说话了。

“不愧是宫里御用的,那蜡烛是真的好,又亮又不跳火,我点着烛火写完卷子,眼睛也没有累到。”

宋延年:御用的,自然和百姓家的不一样。

就是那大炊饼没有体现出御用的出类拔萃,和大街上的炊饼一样难以下咽,多吃几口还拉嗓子。

因为怕失礼,他们三人都没有方便过,就连吃炊饼都不敢喝太多的水。

此时是又饿又渴,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口干。

双瑞连忙翻出水囊递了过去。

宋延年接过:“多谢双瑞。”

马阳钊喝了几口水,就开始吐槽。

“我后边的那个兄台,估计是有点闹肚子了,早间我听他肚子出了好几趟的浊气,大家的目光隐隐看过来,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反正我的脸上是火辣辣的。”

“他可能还吃蛋了,不光声音大,味道还大。”

宋延年听完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他安慰的拍了拍马阳钊的肩膀,这大哥有点惨啊。

笑完他的肩膀又耸动了几下,这下是闷笑!

马阳钊莫名,他问白良宽。

“他笑什么!”

白良宽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这傻瓜哟!

他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你不知道吗?在咱们琼宁的方言里,你这是白鸭替了白鹅死,冤枉啊!”

宋延年乐得不可开支,他冲白良宽竖了个大拇指,目露钦佩的神色。

“这话说的贴切。”

白良宽谦虚的拱手,一般一般,起码也是贡士了,这两句话不会说还了得?

马阳钊还没搞懂,“你们这是在说啥啊。”

双瑞是个耿直的小书童,他困惑了。

“少爷,不是,我搞不懂了,这又不是你放得屁,你脸红啥啊。”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你放的呢,你和那书生又挨的那么近,反正换做我是那放屁的书生,我就装作不是我,谁脸红就是谁。”

一口大黑锅从天而降。

马阳钊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

因为马车上的这个插曲,马阳钊一回来就直奔屋里,关门。

双瑞拍门,“少爷,要不要吃点东西?这都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我买了汤婆家的馄饨。”

屋内传来马阳钊闷闷的声音。

“不要,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们先吃吧,我想静静。”

宋延年过来将小书童拉走,“走吧走吧,你家少爷心烦着呢。”

白良宽跟了过来,“他这哪是心烦啊,我看他是心想死。”

双瑞立马急了起来。

宋延年:“别吓唬双瑞。”

他对双瑞道,“过两天就好了。”

……

灶间,双瑞在烧柴,锅里放了一大锅的热水。

他冲宋延年嘀咕道。

“宋公子,我真搞不懂少爷,不就是放屁嘛,又不他,他整的跟自己似的,他啊,越这样在意,别人就越觉得是他,真傻。”

宋延年替自己烧了一壶开水,听到这话,打量了这小书童几眼。

“哎,双瑞好聪明啊。”

双瑞脸红了红,“也没有啦。”

大概也就他们府里第三聪明的人吧。

不然,他家少奶奶怎么会派他跟着少爷出来呢,嘻嘻……

……

简单的洗簌后,大家是真的放轻松了。

不管怎么样,最差也能捞一个同进士,客栈里的文会又热热闹闹的开了起来。

不同于贡士们的轻松,考官们都忙着阅卷。

虽说这殿试是圣上主考,但四百份卷子并不是由皇帝一人评审过目的。

魏太师和陈老翰林等十个官员正在抓紧时间看卷子。

他们在每一份卷子中留下一个符号,符号分五等,圈,点,尖,横,叉,圈为上等,叉为最下等。

最终,他们再整理出圆圈最多的十份卷子,交给圣上裁决,由他从中选出状元,榜眼和探花郎。

天色有些昏暗,老皇帝悄悄的打了个哈欠。

魏太师:“陛下先去休息?”

老皇帝:“不了,早点定完排名,贡士们都在等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十份元魁卷终于选出来了。

老皇帝专心的看着这十份卷子,到他这一步,卷子上的糊名早已经撕开。

这里头有两份卷子都合他的心意,并且也都有十个圆圈,显然,众爱卿也对着两份卷子十分的认可。

“陛下?”魏太师见老皇帝迟迟不下笔,抬头看他。

老皇帝:“唉,这宋延年这份卷子,让朕十分难以抉择。”

魏太师听到宋延年这三个字,就像是听到自家子侄的事,难免有几分关心,他便顺着老皇帝话搭了一语。

“可是有何不妥?”

老皇帝盯着卷子,“那倒不是。”

“他答得太好了。”

魏太师不解。

老皇帝继续道,“那日在保和殿上,朕见过他一次,他生的好啊,年纪又轻,做这探花郎岂不是美谈?”

魏太师:……

探花郎再好听也是第三,哪里有状元郎来得风光。

没看戏文里唱的都是状元郎嘛!

“陛下,臣看过这宋贡士的履历,他除了小三元,还是解元会元,要是来个状元,那就是连中六元了,这岂不是也是一桩美谈。”

老皇帝:“哦?这我倒是不知了。”

他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卷子,沉思片刻,这才拿起笔沾上朱砂,钦点了状元,榜眼和探花郎。

“行了,剩下的名次你们斟酌便是了。”

魏太师上前两步,他双手捧过圣上钦点的文章,看到状元郎是宋延年时,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放心,臣等定当尽心尽力。”

“好,你们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二十五那日的大传胪,还有赖诸位爱卿筹备了。”

下方的大臣齐呼:“臣等职责。”

……

四月二十五,太和殿举行传胪大会,为今年春闱的贡士御赐出身。

四百名贡士都在紧张,进士出身也分三等。第一甲的三人称为鼎甲,就是大家所熟知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同是贡士,谁都不愿意当同进士。

季礼官嗓门最好,声音又敞亮又雄浑,因此被礼部的同僚们推出来担任宣读诏书的唱官。

“有旨,第一甲第一名宋延年……”

宋延年在另一个公公的指引下,几步走到御前跪谢。

“臣叩谢君恩……”

他抬头看金銮椅上的老皇帝,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这片四海国土的君王。

五官大而圆润,眉目高朗,两耳垂肩,面容宽和而有威严,周身隐隐有紫气萦绕,飘渺的雾气呈五爪金龙之势……

他低下头,原来这就是帝王之相啊。

唱名赐出身,恩荣宴……雁塔题名,一连串下来,一时间,整个京城的主场,是属于今年这四百名新进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