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璟挑眉, “你早知道我会来?”
“称不上早知道,不过您既然来了,于我而言也方便许多。”佩兰说话的时候, 头一直低着, 露出她纤长白皙的脖子,她太瘦了,不知道是一直这样瘦, 还是这几日未曾好好吃喝, 身上已经一点肉都看不到了,就像是一张单薄的皮套在骨架上,远远看着,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形销骨立。
顾姣总担心她那纤细的脖子这样一直低着会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而断掉。
可佩兰好像并不在意,又或者说她并未有这个感觉。
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继续烧着纸钱,纸钱落于火中很快就被火舌燃烧成灰烬, 顾姣眼尖发现有好几次火舌向上延伸的时候,有黑色的灰烬落于她的手背上, 可佩兰就仿佛感觉不到一般, 依旧垂着眼睫继续烧着手中的纸钱,直到把手里最后一张纸钱扔到了火盆里, 她突然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可她跪得实在是太久了, 起来的刹那差点再次摔倒。
顾姣就站在她面前,看到她差点摔倒, 眼睫颤了颤, 想也没想就朝她伸手扶了一把, 就跟傍晚那会一样。
她扶着人的胳膊, 提醒她, “小心。”
冰冷的手被那双柔软的手扶住,熟悉的触感让佩兰眸光微动,她一点点抬起眼帘,重新朝眼前那个少女看去,她的半边脸被黑暗笼罩,半边脸却被底下的火盆照得分明。
她看着顾姣,似乎有些意外。
她已经清楚他们二人到来的原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瞒不住了,她自是无所谓他们发现与否,却很好奇顾姣的做法,“您不怕我伤害您吗?”
她的声音冷清而薄凉,整个人比傍晚顾姣见到那会还要具有攻击性,那双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一片漆黑,此时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顾姣,让人辨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傍晚那会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都找上门,显然知道她是杀死何丞锡的真凶了,居然还能朝她伸手?
她不明白这个女孩在想什么。
顾姣起初没听明白,直到跟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对上,她霎时就明白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顾姣神情骤变,瞳孔急剧扩张,浑身汗毛倒竖,可比起害怕,她更多的是震惊和愤怒,“真是你杀了何大人?!”
虽然早猜到是她。
但真的听她这样说,顾姣还是有些说不出的生气,她说话的时候抽回了自己的小手,脸也跟着冷了下去。
她质问,“为什么?”
佩兰未答。
她只是看着顾姣收回去的手很轻的笑了下。
那笑声响在深夜的灵堂十分诡异,顾姣皱眉,就连赵长璟也朝她多看了一眼。
佩兰却没再看他们,她转身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走到棺木旁,然后弯腰伸手,很快,她的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
灵堂的可见度不够,顾姣看不清她手里拿了什么,赵长璟倒是立刻就看清了,看到她手里握着的那本册子时,他原本沉寂没有波澜的脸上也多了一丝变化。
他没想到这东西会在这。
或者说,他没想到它还会在,更没想到她会打算交给他。
或许有些事他猜错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佩兰的身上,带着审量和沉吟。
“您是来找这个东西的吧?”听到佩兰出声,顾姣也终于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本蓝色的册子,外面的表皮看着已经有些旧了。
她知道四叔和何大人是在查私盐案,所以这个册子是……四叔一直在找的那个账本!她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就连手也不自觉攥紧。
赵长璟一直牵着她的手,自然能感觉到她的震动,面对佩兰的询问,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握了握顾姣的手,等她的情绪平静下来,方才看向佩兰。
“你没给别人?”
短短一句话,场面顿时有了变化,就像反客为主一般,刚才属于佩兰的攻势和优势一下子就没了,她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就连握着账本的手指也骤然收紧了一些。
她沉默地看着赵长璟,没有回答赵长璟的话,但那双黑眸透露出的幽深光亮比先前还要明显,嘴唇也一直紧抿着。
“很意外我会这么问?”赵长璟看着她,淡淡一句后,他从佩兰手中接过账本,上面都是他近来所查之事,看到账本上面那些熟悉的名字和巨大的金额,他脸上的神情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在那昏暗的烛火下,继续一页页往下翻,薄唇微动,话还在说,“看来是送人了。”
他的指腹抚过账本上多出来的墨水,那应该是有人拿着它临摹留下的痕迹,“不过这本应该是原本吧,挺难得的,你居然能骗过他。”
顾姣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佩兰却终于说话了,“你知道他是谁?”
相比之前的平静,此时的她嗓音阴冷尖锐,原本沉静的脸也忽然变得怒意勃发起来,她双手紧握,怒目圆睁,怒气冲冲质问赵长璟,“你既然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他参与进这样危险的事!”
“你难道没想过他会出事吗?!”
面对佩兰的质问,这次赵长璟沉默了,他没有反驳,任眼前的女子像宣泄怒意和恶意一般肆意说着,顾姣倒是想开口,但她每次想开口,四叔都会按住她的手制止她想说的话。
不知道过去多久,佩兰才终于消停下来。
这一顿宣泄消耗了她仅剩的力气,她重新跪回到那个蒲团上,身子还在颤抖,就连放在膝盖上的手也还在微微发颤。
她闭着眼睛,心口不住起伏,像是在平息自己急促的呼吸。
“抱歉。”
低沉的男音入耳。
佩兰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脸上露出一个讥嘲又或是自嘲的笑,“您用不着和我道歉,你们既然找过来,想来也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死的了。”
“是,是我杀了他。”
“他跟我无亲无故,又死在我的手中,我也没资格听这一声道歉,说起来,最对不起他的还是我。”她终于睁开了眼睛,膝盖太疼,她索性一屁股坐在蒲团上,然后就这样侧着身子朝着棺木的方向,嘴角扯着,脸上还是那副自嘲的模样。
“不管你有没有资格听,这声抱歉我都得说。”
“我的确知道这事的凶险,也知道子康参与其中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甚至很有可能殒命,可我还是找上了他,他会有这样的结果,我难辞其咎。”
顾姣听出四叔话语中的自责。
她面色焦急,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在袖子底下回握他的手。
赵长璟感觉到了,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目光却仍旧落在佩兰身上,“而且你也没想真的杀了子康。”
这句话让顾姣和佩兰都神情骤变,顾姣是震惊,而佩兰……她的脸皮颤了颤,虽然还是没有扭头,但还是能够看到她脸上原本冷寂的表情在慢慢龟裂。
她起初还紧绷着,但渐渐地,像是控制不住一般慢慢佝偻起来,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这番模样,背着身,捂着脸,眼泪却无法抑制地从她的眼角流落下来。
啪嗒——
就像雨滴,一滴滴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顾姣这会是真的糊涂了,四叔不是说在何大人的风府穴内找到了被银针下过的痕迹吗?而且佩兰也承认是她动的手了,怎么这会又变成没想真的杀了何大人?看了眼还在无声哭泣着的佩兰,顾姣轻轻咬唇,觉得她的确不像是想杀了何大人的样子。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佩兰一时半会也回答不了什么,顾姣转过头,轻轻牵了牵四叔的手,小声说,“四叔,我不明白。”
赵长璟看着她说,“我最开始以为她是因为嫉妒、愤恨所以才会在一气之下杀了子康。可刚刚,她把账本交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猜错了。”
“她应该一早就想过要把账本交给我。”
顾姣皱眉,回想来时佩兰说的那番话,好像的确她是在等四叔出现,如果她真的是因为怨恨想杀了何大人,没必要也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可何大人还是死了。”她蹙着柳眉说。
“是,但她应该不知道这个穴位中针会立刻毙命,她应该是想让子康处于假死的状态。”赵长璟说这番话的时候看向不远处的佩兰,看到她的睫毛不住颤动,单薄的脸皮开始抽搐。
“假死?”
顾姣的呼吸短促了一下,“还有这样的法子?”她从来没听过。
赵长璟收回目光,继续垂眸看向顾姣,“有些死穴插入银针会立即毙命,而有些死穴在一定时间内取出不会有事,据我所知,风池穴如果中针就不会有事,而稍稍偏一点的风府穴如果中针必死无疑,这两处穴位离得很近,她应该是被骗了。”
“被骗?”
顾姣眉心突地一跳,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一些,想到四叔刚刚说的话,她心脏砰砰直跳,在耳旁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中,她不由沙哑着嗓音询问,“四叔,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感觉到四叔很了解他。
“那是一个魔鬼。”这次回答她的是佩兰。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脸上的眼泪被她一点点抹干净,她重新转过脸,除了殷红的眼眶,她一切如常,依旧是冷漠的脸、漆黑的眼。
可她的声音却含着凄苦、怨恨还有不甘,她的胸腔不住起伏,呼吸急促,“他利用了我!”
“他说风池穴里中银针不会有事,只会让人处于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假死状态,只要取出针就好了,他还亲自找人替我演示,教我怎么做,我问过大夫,大夫也说不会有事。”
“可我不知道——”
“他演示的那个地方根本不是风池穴!”她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原本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在此刻慢慢涨红,她目眦欲裂、双拳紧握。
顾姣看着她这样,忍不住想,如果那个人此刻站在佩兰面前,她一定会冲上去啃噬他的血肉。
但他不在,佩兰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只能紧攥着手,阴沉着脸,咬着后槽牙继续说,“昨天,我看着他躺在棺木里,脸色一点点变得青白,就像真的死了一样,我忽然很害怕,我怕他真的出事,我取出了银针,可是没用,不管我怎么喊他怎么打他,他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守了他两天,我知道他是真的死了。”
“那个男人,那个魔鬼,他骗了我,他骗了我!”灵堂忽然响起佩兰悲愤痛苦的咆哮,就像失去了伴侣的雌兽,她匍匐在地上哀嚎着。
顾姣看着她双眼红得像是在滴血,面部都变得扭曲起来,她心里又担心会被人发现,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问佩兰。
她不明白这样深爱何大人的佩兰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听那个人的话。
佩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一会才抬起脸,她的脸上再次被泪水盈满,眼睛却直勾勾看着顾姣,好一会才回答,“因为他知道我要什么。”
“他算准了我想要的一切,蛊惑我。”
“他知道直接派人来杀何丞锡,绝对找不到他藏起来的账本,所以他们找到了我,他跟我说,何丞锡要继续待在这边,他的眼睛永远不会只看向我。他跟我说,何丞锡做的这件事太危险,他要是把这个账本交出去,以后一定会在朝中树立很多敌人,他们都会想尽法子要他的命。他还跟我说……他有法子可以悄无声息地带我们离开,只要离开开封,只要所有人都知道何丞锡‘死’了,他以后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
佩兰漆黑的眼睛又闪烁起幽幽的光亮,只是这个光亮实在太过幽暗,在这昏暗的灵堂之中,就像是两把鬼火一般。
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烧完了,原本的火焰变成灰烬,佩兰所处的位置更加漆黑了,可赵长璟还是能够看清,在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他微微蹙眉,开了口。
“你应该很清楚,子康不可能跟你走,只要他活着,在事情没结束之前,他都会拼死回来,你打算怎么留住他?”
“你也说了,在事情没结束之前,我留下账本就是为了交到你的手中。”佩兰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正常起来,她看着赵长璟,嘲道,“相信以赵大人的本事,只要拿到账本一定能将那些人绳之以法。”
“当然,他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想离开,我自然也有别的办法留住他。”她的声音忽然变得甜腻缠绵起来,这变幻的语气让顾姣忍不住发问,“什么办法?”
佩兰原本落在赵长璟身上的目光又一点点移到了顾姣身上,看着眼前这张天真灿烂,与她截然不同,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她忽然吃吃笑了,“想留住一个人有什么难的,把他的腿敲断,把他的眼睛挖了,让他成为一个做什么都需要依靠别人的废人……”
赵长璟拢了眉。
顾姣更是直接瞪大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佩兰说的法子是这样,声音都磕巴了,“你、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残忍?”
佩兰的脸沉了一瞬,神情扭曲,让她原本清秀普通的脸有那么一瞬变得可怖起来,不过很快她又笑了起来,“小姑娘,如果有一天你身边的男人背叛了你,你为了留住他难道不会变得和我一样吗?别说得那么正义凛然,事情没发生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当然可以摘指别人,可如果有一天,事情落到你的身上呢?”
“你从小就喜欢他,他应允你会娶你,他破坏了誓言,娶了别人,最后甚至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要纳别人为妾。”
“小姑娘,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顾姣神情微怔。
赵长璟沉下脸,他对佩兰的容忍终于到了极限,刚想说话,忽然见身边人往前迈了一步。
她站在他的面前,“不会。”
他听到她坚定的声音,没有犹豫,果断地回道:“他不会背叛我,更不会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伤害我。”
心里忽然一松,刚才浮于脸上的那点暴怒在这一瞬间倏然消散,他垂眸看着身前的少女,为她的坚定和信任,原本紧蹙的长眉也慢慢舒展开来。
他的姣姣要比他矮很多,即使站得笔直,也只到他的肩膀。
可明明是这样弱小的一个人,每次挡在他面前的时候总会让他感觉到她很强大,他一时没再说话,也没再有所动作,而是静静听着她继续说话。
“你就这么相信他?”佩兰为她的话而皱眉。
“是,”顾姣没有犹豫,“我相信他。”
她这副模样落于佩兰的眼中让她忽然神情微怔,目光也变得飘忽起来,她像是在透过顾姣看从前的自己,但这一抹怔忡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嘲笑起来,“你现在当然能这么说,可时间会改变一切。”
“我当初也是这样相信他,可结果呢?”她嗤笑一声,神情变得更加漠然了。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顾姣蹙着眉,没有否认她的话。
这让佩兰有些惊讶,她以为这个稚嫩的小丫头会义无反顾反驳她,就像是以前的她相信一切的承诺和美好,这也让佩兰又把目光重新落到了顾姣的身上。
她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话。
“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我喜欢了许多年的人他为了自由和理想抛弃了我,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的笑话。”
佩兰目露震惊。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个神色平静的少女,又看向她身后的男人。
高大成熟的男人并未因为自己的爱侣说出这段往事而不高兴,他依旧是平静的,他低着头,目光温柔而专注地看着身前的女孩,脸上甚至有着欣慰的笑容,像是高兴她终于可以如此坦然地说起往事。
佩兰忽然沉默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何大人抛弃你娶了何夫人,后来又拿着保护你的名义纳别的女人为妾,或许他做这些是真的保护你,可是你不想要这样的保护。”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和他坦诚公布地聊一次呢?”
“这个血玉手镯是他买给你的生辰礼物。”她的目光落在佩兰的手腕上,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手不自觉地盖在自己的袖子上,似乎不想让别人看到手腕上戴了什么。
“他说是买给心上人的,我不相信你看不到何大人对你的感情。”
“你这些年,有一次问过他吗?”
佩兰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起来,她这些年,有一次问过他吗?
没有。
一次都没有。
从最开始一个人的哭泣到笑着跟他说恭喜,再到后来听着他的那些承诺和保证,心如止水……她从未跟他好好的聊过一次,她下意识地觉得他是骗她的。
“有些话,我没这个资格和你说,就像你说的,刀不落在身上的时候,谁也不会感觉到疼,但我可以肯定的和你说,我不会这么做。”
“我不想要这样痛苦的爱情。”
“因为我爱他,他痛苦一分,我只会痛苦更多。”
“如果真的有一天,就像你说的,时间改变了所有,也改变了我的爱人,那我会离开。”她才说到离开,手就被身后的男人牵住了。
顾姣回头。
外面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还是稚嫩的,眼里的纯粹让她看着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可这段时间的经历也让她同时拥有了成人面对一切改变的勇气。
她回握住他的手。
她看着他,盈盈笑道:“但我想,我的爱人应该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佩兰看见后,下意识想讥讽顾姣天真,但看着那张明媚的脸,嘴唇动了动,到底也只是说了一声“幼稚”,她收回目光,撇开脸。
“赵大人既然拿到账本就走吧。”
她开始赶客了,没再把目光落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她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淡声说道:“友情提醒您一句,找我的那位应该还在开封,他要是知道自己被我骗了,恐怕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那个时候到底是你死,还是他亡就不知道了。”她对此漠不关心,甚至恶劣地希望他们鱼死网破。
不管是赵长璟还是那个不知名姓的魔鬼,她都厌恶,甚至恨不得直接撕咬他们的血肉,他们一个把何丞锡拉进这个杀局,害他被人盯上,而一个蛊惑她成了杀害他的凶手。
不过她最厌恶的还是她自己。
她看着自己的手,她就是用这只手拿着银针一点点嵌入他的风府穴,那个时候他已经中了她的迷药,却因她的举动从昏睡中疼醒。
她记得他是怎样震惊地望着她。
却因为昏迷,连声音都是含糊的,他问她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她脑中在想什么?
太多了。
她已经忘了。
她只记得何丞锡是怎么挣扎着把藏得隐秘的账本交给她,他跟她说这个账本一定要交到赵长璟的手中,然后他就那样深深地望着她,眼中有着对她的纵容。
就像小时候。
她每次服侍他的时候总是会不小心弄坏他的砚台弄脏他的书。
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害怕地站在一旁,两只手不安地交握着,而何丞锡呢,他就用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眸无奈又纵容地望着她,然后轻轻揉一揉她的头。
“下次注意啊。”
这种事在他们认识的二十多年里发生过无数次,可每次他都会纵容地看着她,就好像她对他而言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鼻子忽然轻轻翕张了下,眼泪再次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佩兰仰起头,她努力地想把眼泪都倒回去。
却无济于事。
她只能泪眼婆娑地看向赵长璟,不知道是在向谁宣泄自己的恶意,忽然对着赵长璟说道:“赵大人刚才有句话其实说错了。”
“哪句?”
“我的确是被那个魔鬼骗了,也的确震惊自己亲手害死了他,但……”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脸上明明还挂着泪水,嘴角就翘着,这一幕出现在深夜的灵堂难免让人觉得诡异,顾姣就忍不住皱了眉。
“我曾生出无数个念头,想着他如果这样死了也挺好的,他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身边还会有谁出现了。”
“我这辈子从他赴京赶考开始就战战兢兢。”
“他越优秀,我就越害怕,越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我这个人啊,其实从未相信过他,甚至不止一次动过杀死他的念头,在他金榜题名,在他被蒋家榜下捉婿,在他洞房花烛……在那几千个日夜里,他没有防备地躺在我身边的时候。”
她低声呢喃,诉说着她曾经设想过的一切。
“所以这次看他死了,在短暂地震惊痛苦之后,我居然很快就坦然接受了,我甚至很高兴,高兴他死前最后看到的是我。”
“你……”
顾姣满面怔忡,她呢喃出声,想说话想斥责想像先前那样说她疯了,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只能呆呆看着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
佩兰听到她的声音,看了她一眼。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天真过,她收回目光,继续面向棺木,神情也骤然变得冷清起来,“我的罪我自己会赎,就不劳你们费心了,请吧。”
赵长璟看了她一会,没说话,牵着顾姣往外走去。
倒是顾姣走出去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句,“四叔,我们就这样走了,她……”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砰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柱子上,顾姣瞳孔震动,双目蓦地睁大,她当即想回头,却被四叔捂住眼睛,血腥味飘到她的鼻尖,她听到四叔和她说,“她早就不想活了。”
“这个结局对她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顾姣知道四叔说的是对的,可她还是觉得心脏闷闷的,很难受,为何大人、为佩兰、也为何夫人……虽然破了案子也拿到了他们要的东西,她的情绪却忽然变得很低落。
“四叔,我们走吧。”她握紧四叔的手闷声说。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松开手,牵着她继续往外走,这期间,顾姣并未回头,可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的脚步却再次僵停下。
她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服,梳着堕马髻,斜插玉簪和白色绢花,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她回头,那张端庄冷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淡的目光从顾姣身上点过之后,落在赵长璟的身上,“我想,我应该要一个解释,比如名闻天下的赵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