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姣的确没发现赵九霄回来了。
她正跟四叔说着话, 二月倒春寒,她一贯怕冷,即便被四叔捂了一路, 手还有些凉, 这会放在四叔温热的掌心里,她忍不住拿手心手背贴了贴,而后又是艳羡又是不满地小声说道:“不公平, 四叔每次穿那么少, 手却比我热多了。”
相比四叔那一身单薄的官服。
她简直穿得跟球一样,依旧是斗篷短袄石榴裙,要不是她严肃拒绝, 恐怕出门的时候弄琴还得给她准备个兔毛手笼,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情况下, 四叔居然还能比她热。
四叔是火炉吗?
赵长璟听她埋怨,好笑道:“我每日早起练剑, 你呢?之前让你回了家也别断了训练,都做了吗?”
显然没有。
最开始从金陵回来的时候, 她还坚持了一阵子, 可一到冬天,那北风刮得, 她哪里起得来?别说锻炼了, 她现在就连写字都荒废了,每天不是想窝床上就是躲榻上, 连吃饭都不想下, 此刻被四叔那双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 顾姣轻咳一声, 有些心虚。
正想转移话题, 就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顾姣。”
猛地听到这个声音,顾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抬眸看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人,顾姣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九霄哥哥?”
她惊讶喊人。
又看他目光落在她和四叔交握的手上,顾姣心里隐隐有些不大自然,倒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是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她就是单纯觉得被他这样看着有些怪怪的。
不过再奇怪,她也不曾松开,依旧牢牢握着四叔的手,甚至还怕四叔误会反握住他的手,然后才看着赵九霄,温声与他说道:“你回来了呀。”
“我刚刚看到大军的时候还在找你,不过人实在太多了,我找了好久都不到你。”
她态度熟稔且自然,就像是面对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
但这样的态度对赵九霄而言是陌生的,他记忆中的顾姣眼里永远只有他,只要他出现,她就会蹦蹦跳跳到他面前,仰着那张明艳的脸望着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用虽然温和礼貌却又有些疏远的态度与他遥遥相望。
他有满肚子的话要问。
脑子却像是被一堆东西挤压着,这让他无从开口,亦或是……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更加难以开口。
四叔要成亲了,四叔牵着她的手,所以他刚刚嘴里念着的四婶就是她。
可怎么会是她?怎么……能是她?
“为什么?”他的眼眶微红,放在身侧的双手也情不自禁紧捏成拳,目光却始终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他甚至有冲动想走上前把他们的手分开,这样他就不会觉得那么刺眼了。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赵长璟便喊他了。
“九霄。”
熟悉低沉的男声一下子就击散了他所有的想象。
赵九霄浓睫微颤,他抬起脸,看向不远处穿着绯袍望着他的男人,脑中忽然如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全是他跟四叔这些年相处时的情景,带他骑马的四叔、教他下棋的四叔,在他爹娘打他时把他领走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跟他讲道理的四叔……他是他的榜样,是他想要超越的人,也是这世上他最敬重的人之一。
他可以为了他奉上自己的性命,但这不包括把他心爱的人拱手相让。
“为什么?”
他又重复呢喃了一声,“四叔,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你明知道……”
顾姣一听这话就立刻皱了眉,她想过九霄哥哥回来看到她和四叔在一起可能会不自然、不舒服,毕竟她跟他的确有过那么一段,可说到底,他们也已经结束了,她跟四叔在一起也没有对不起谁。因此看到他这样质问四叔,顾姣自然不高兴,她正要出声,手却被四叔按住了。
“没事,我来解决。”
赵长璟依旧是平和的语气,还朝她露了一个安抚的笑。
顾姣抿唇,看着他沉默一会到底没再开口。
赵长璟抬头看着赵九霄说,“先进去吧,你祖母和你娘应该已经在等你了,至于其他事,我回头再和你说。”
话音刚落,秦氏就出来了。
秦氏原本得了消息是想去上房,中途却从朝云的口中知道九霄跟四弟、玥玥他们对上了,怕出事,她立刻匆匆赶来,看着这副阵仗,她有些头疼,先喊了声“九霄”,等少年回过头,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她脚步一顿,心里也蓦地有些酸楚,但出口却还是从前那副冷静的模样,“你祖母已经在等你了,进去给她请个安,她老人家替你担了大半年的心,别再让他为你操心了。”
她一句话两个意思,赵九霄听懂了,却依旧不肯走。
最后还是秦氏让人把失魂落魄的他“带”了进去,等他走后,秦氏方才看向赵长璟和顾姣,语含抱歉,“四弟、玥玥,抱歉,回头我会和他说清楚,不会让他影响你们的亲事。”
顾姣自然不敢担她这声歉意,忙摇头说没事。
赵长璟也说没事,又跟秦氏说,“九霄回来,母亲那边怕是也没心情见人,就劳烦嫂嫂替玥玥把东西拿进去。”他说着让抚玉把顾姣准备的东西递给秦氏。
秦氏也是这个意思。
这会还是别让他们先对上了,要不然还真不好搞,她连连点头,又怕顾姣吃心,温声和她说道:“你先回去,不会有事的。”
顾姣乖巧应好。
目送秦氏离开,赵长璟和她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顾姣也没拒绝。
……
马车启程。
赵长璟看着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孩,温声问,“还在想九霄?”
“我没有!”这话回得太快,像是怕他误会什么,直到与四叔那双含笑包容的凤眸对上,顾姣犹豫了下方才点了点头,但很快又跟着一句,“我就是在想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赵长璟包着她的手,忽然文不对题地说了句,“九霄还喜欢你。”
顾姣一听这话,心跳都漏了一拍。
“四叔……”
“你也看出来了吧。”赵长璟垂眸看她。
顾姣抿唇,她又不是傻子,自然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她是惊讶的,为这一份迟来的心意,但也只是吃惊罢了,她沉默了一会,开口,“我不清楚他是怎么了,但我知道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
她说完后用力回握住赵长璟的手,生怕他误会,目光定定看着他,从前软乎的声音因为认真都变得有些严肃了,“四叔,我嘴笨不会说话,但我这颗心就这么点大,一个你已经占满了,我不可能也放不下别人了。”
如果说最开始。
她跟九霄哥哥刚分开那会,或许九霄哥哥回头,她可能还会和他在一起。
可如今。
她已经有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人和经历。
不可能回头,也不会再回头了,马车颠簸,她跟四叔四目相对,没听到他的声音,顾姣心里有些担忧,还想再说,却突然被四叔揽于怀中。
她的脸埋在四叔的胸膛上,可以听到四叔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震得她耳朵发麻。
却舍不得挣开。
反而伸手环抱住四叔的腰。
“我一直都有些害怕。”
突然听到四叔这么一句,顾姣还愣了下,她想仰头却被四叔按着头没法起来,“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九霄是喜欢你的,只是年少轻狂,看不明白自己的心。这阵子知道他要回来,我就总担心要是他回来,要是他和你阐述心意之后,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顾姣起初没挣扎,听到后面却有些不高兴了,她手撑在四叔的胸膛强制起身直视他的眼睛,从来挂着笑的脸这会却带着明显的不高兴,严肃地打断他的话,“我抛弃你和他在一起吗?你想什么呢!”
她是又生气又难过。
生气他不相信她,又难过他一个人扛着所有的事。
明明想跟人发火,但看着他那双温和包容的眼睛,最终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她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身说,“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只管我自己,我现在只喜欢你,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说到这又有些气,第一次直呼其名。
“赵长璟,我们都快要成亲了,你居然还给我想这些!”真是气死她了。
“难道我说要和他在一起,你就打算把新郎的位置拱手让给他吗?”越想越气,她忍不住拿手捶了两下他的胸膛,没把人弄疼,自己的手反倒是先吃了痛。
她更加不高兴了,盯着他的胸膛嘟囔道:“硬邦邦的。”
“打疼了?”
赵长璟想去握她的手。
顾姣却不肯让他碰,她还在生气,“打疼了也不关你的事,你不是都要把位置拱手让人了吗?”
“谁说的?”赵长璟无奈。
“你自己刚刚不还……”突然卡壳,想到四叔的确没有明确表示过要拱手让人。
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头顶,顾姣抬头看人。
“我没想过把你让给他,也不可能让,别的东西他想要,我能给都会给,但你不可能。就算你动了心……”看顾姣拧着眉要反驳,赵长璟伸手点在她的红唇上,笑着继续说,“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动了心思,那我也会把你的心思掐断,你是我过了文书的未婚妻,马上就是我的妻子,我有的是时间掐灭你心中的那点小火苗。”
顾姣听到这话,心里蓦地一松,她刚刚真的吓死了,想起他前面说的话,嘴里忍不住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才不会离开你。”
赵长璟摸了摸她的头。
她说完又问,“那现在……”
“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他也不小了,也该清楚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原地等他。”赵长璟淡淡话完后,低眉看她,一面轻抚她的头,一面温声说,“别担心,我会解决的,这阵子你就先在家待着。”
顾姣这阵子原本也就跑跑崔家和赵家。
前几天崔昀跟舅舅出远门跑商,现在崔家就舅母一个人,她跟舅母的关系虽然不算差但也不算好,舅舅和崔昀都离开了,她自然也不会特地跑过去惹人烦。
现在九霄哥哥又回来了。
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和冲突让大家闹得不高兴,顾姣打算这阵子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了,等事情彻底了结了再说。
马上就到她跟四叔的婚期了,她实在不想在这紧要关头出什么差错。
等到顾府门前,赵长璟因为有事就没进去,走前跟顾姣说,有事会让曹书给她递消息。
顾姣点头,也叮嘱他注意消息别太忙碌。
“主子。”
陈洵站在一旁。
赵长璟轻轻嗯了一声,目送顾姣远去的身影,听陈洵问他现在是回家还是去宫里,他沉默了一会,说,“先进宫。”
今日江谦回来。
他们许久不见,肯定有话要说。
而且内阁那边也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
至于九霄——
还是等他先冷静些再跟他好好聊吧。
可赵长璟没想到,等他回家想找人好好聊下的时候,赵九霄却已经离开了,就像是故意躲着他,赵九霄这一走几天都没回来。
……
樊家酒楼。
赵九霄已经在这待了有几天了。
从那天离家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整日喝得醉生梦死、不知朝夕。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应该说……他这么多年也就喝过一次酒,可就是那一次醉酒让他彻底失去了顾姣。
那个时候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喝酒了,喝酒误事,而且行军打仗也不能喝酒。
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又喝上了。
原因都跟顾姣跟婚约有关,只是上一次是壮志未酬,怨婚约束缚了他,而这一次……他却恨不得自己从未离开过。
他不止一次想,如果那个时候他没离开,如果那个时候他早些发现自己的心意,甚至于这段日子他给顾姣写一封信,告诉她他的打算,她是不是就会等他,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如果这个词原本就发生在事情结束之后,来自败者的感慨和喟叹。
灯火憧憧,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喝多了酒,赵九霄觉得自己的酒量变好了许多,已经喝了十几坛酒了,他还没有一丝醉意,甚至越喝越清醒。
他看到有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朝他走来。
赵九霄没理会,依旧撑着头独自一人喝着酒,直到白衣女子停在他的身边,沉声问他,“赵九霄,你就打算这样认输了吗?”
*
日子过得很快。
再过一个月就到顾姣的婚期了。
这阵子她日日待在家里,连门都没怎么出过,事情倒是听了不少,虽然底下的人都想瞒着她,但只要有心总能知道的,她知道九霄哥哥那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家。
这事说到底也与她有关。
她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也不可能真的让四叔一个人去解决。
顾姣很清楚这事要是不彻底解决,就算她嫁进赵家也不会安生,她不希望老祖宗和秦姨难受,也不想让四叔和九霄哥哥的关系因此变得恶劣,可就在她打算出去找他的时候,却传来他已经回家的消息。
为此——
顾姣特地让弄琴出去打探过,确定这个消息是真的之后,方才放心。
这天是二月十八,是顾姣照例去广济寺祈福的日子。
每个月的十八,只要她在京城,就一定会去一趟广济寺,年年如此,从未更改。
前几个月是四叔陪她去的,这个月,四叔原本也是要陪她一道去,可惜,前些日子他被陛下派到保定处理事务,至今还未回来。
顾姣也不是小孩了。
以前她也经常一个人去寺庙,没他陪着虽然孤单了一些,却也不会觉得如何,跟从前一样,她带着弄琴和崖时领着一支护卫就出门了,一路无事,未想到了广济寺门口却碰到一个熟人。
——赵九霄。
印象中今天他也得进宫。
今天宫里举办宴会,是为了庆祝江大将军大捷特地举办的晚宴,顾姣也是这些日子才知道这次大夏战胜鞑靼,九霄哥哥是除了江大将军之外功勋最卓越的,听四叔说,陛下要大赏,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顾姣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沉默和冷寂在她跟九霄哥哥的身上其实很常见。
以前他们就经常这样没话说,不过以前每次碰到冷场,她都会主动打破僵局,而今,身份和关系变了,她又知道了他的心意,一时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赵九霄先走了过来。
此时他们还在寺门口,因为今天并不是初一、十五,来广济寺的人并不多,除了门口的引客僧也就他们一行人和赵九霄一人。
冷不丁见他过来,崖时握住手中的佩剑,弄琴更是直接挡在顾姣面前。
其余顾家的护卫也都一个个神情戒备。
看到这副场景,赵九霄脚步一顿,对比以前,他忽然扯起唇角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在笑他们还是笑自己。
顾姣看他这样莫名有些不忍,到底也曾是护着她长大给予她阳光的人,纵使他们没缘分走到最后,但也实在不必这般相待,她拍了拍弄琴的胳膊,主动走上前,与他打招呼,“九霄哥哥。”
“哥哥?”
赵九霄一点点抬起眼,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后接过话,“马上得轮到我喊你四婶了吧。”
这话听得有些刺耳。
弄琴看顾姣小脸微变,立刻就按捺不住了,“赵世子。”
她沉着脸与人说道:“我们小姐并没有对不起您,和四爷那也是和您分开之后正常往来,如今在一起,那也是过了两家明路的,您有什么不满大可和您家里人去说,没必要跟我们姑娘在这阴阳怪气!”
赵九霄沉默,眼里的讥嘲化作黑暗的寂寥,他低头,过了一会方才和顾姣说,“我有话问你。”
他一副要单独和人说话的意思。
弄琴怎么肯?
正要拒绝就被顾姣握住胳膊。
知道她是答应的意思,弄琴皱眉,“……小姐!”
“我总要与他说清楚的。”顾姣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赵九霄,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这件事一直梗在我们的心里,这样我就算嫁给四叔,大家也不会开心。”
弄琴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顾姣看她面上担忧,笑着安慰她,“放心吧,九霄哥哥不会伤害我的。”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无比放心。
弄琴到底没再说什么。
她上前问了引客僧,知道今日寺庙并无其他香客,便让人分守在外面,以防有人瞧见,如今小姐身份不同,这位赵世子跟她又是前未婚夫妻的关系,被人瞧见总归不好。
等姑娘和赵九霄进了寺庙,她便远远跟着。
这是她能做得最大的让步了。
赵九霄也没管她,自顾自跟顾姣走在一起,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好像还是这些年他们第一次并肩同行,他低头沉默着,忽听人说,“九霄哥哥……”
大概是想起之前他说的那句话。
她短暂地卡壳了下才又小声询问,“你想问我什么?”
她的语气带着惯有面对他时的小心翼翼。
赵九霄想起那日她跟四叔走在一起时巧笑倩兮的模样,狠狠闭了闭眼睛后才哑着嗓音开口,“你跟四叔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顾姣沉默。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赵九霄其实也不用她回答,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他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没头没尾,顾姣却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她迟疑了会才说,“七月,在济南。”怕他误会四叔,她说完又跟着一句,“是我先提的,也是我先喜欢上他的。”
这句话她说得没有一点犹豫,却更加刺痛了赵九霄的心。
“顾姣!”赵九霄愤怒地回过头,他双手紧捏成拳,胸腔不住起伏,因为震怒,牙齿都在咯咯作响,眼睛更是红得吓人,他脸色阴沉地看着顾姣,薄唇动了几下,似是想嘲讽她的感情怎么这么廉价,才跟他分开一段日子,转头竟然就能喜欢上别人,还是……他的四叔。
可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看着她微微苍白的面容,他那些冷嘲的言语到底吐不出去。
最后他还是扭过头,攥着拳头问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四叔,你明知道你嫁给他以后我们免不了见面,顾姣,你是为了报复我吗?报复我抛弃了你?”
“我没有。”
顾姣皱眉接话,“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样的人。”
赵九霄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这么难过,他宁可她是真的为了报复他,那样代表她的心里还是有他的。眼眶发涩,他闭着眼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眼中的情绪。
“九霄哥哥。”
顾姣犹豫了会,喊得还是从前的称呼,没听到他的回声,她轻轻和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和你分开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可是四叔他实在太好了,我越和他接触就越难以抵抗,我很喜欢和四叔在一起的日子……”余光瞥见身边人脸色越来越难看,顾姣垂眸,“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报复,更不是挑衅。”
“我就是想和你说。”
“我是真的喜欢四叔,没有任何原因。”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找到你心爱的姑娘。”
“顾姣。”刚才一直闭着眼睛的赵九霄忽然再次回头看她,他凝视顾姣,僵硬的面容就连扯出一个讥嘲的笑都难以做到,可他的声音却能听出他的怨愤,“你真够狠心的。”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狠心呢?”
顾姣沉默。
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赵九霄又看了她一会,忽然说,“我做不到。”
顾姣还想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惊呼,那是弄琴的声音!
她连忙回头。
看到弄琴倒在地上。
“弄琴!”顾姣变了脸,刚要抬脚过去,忽然感到脖子一痛,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失去意识前,她看到赵九霄没有收回去的手和那张陌生冰冷的脸。
……
这一天。
顾姣在广济寺失踪。
同一天,江谦江大将军在宫里参加晚宴的时候因醉酒轻薄贤妃娘娘被打入天牢,陛下当场吐血,至今昏迷不醒,而皇后娘娘也犯了旧疾,宫里一下子就乱了套,以前发生这样的事,还有赵长璟操持,可他这会不在京城,纵使快马加鞭写信也不可能及时赶回来。
最后次辅周东河连同其余几位老尚书统管朝务,以定人心。
朝中对江谦轻薄一事议论纷纷。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事还没个定局,第二天就有人劫了天牢,原本被关在天牢内的江谦不见踪影,这下就算没罪也成有罪了。
这事传到民间,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说东胜卫要谋反。
如果说江谦是大夏的战神,那东胜卫就是大夏的定海神针,现在定海神针要谋反,这让他们怎么不慌乱?何况天子还依旧昏迷不醒。
两天的时间,朝堂、民间一下子就乱了套,即使有几位老臣坐镇也无济于事。
外面顾家和赵家也在秘密搜寻顾姣的身影。
那天顾姣是在广济寺失踪的,而失踪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赵九霄,偏偏这几天赵九霄也不见踪影,因为这个缘故,赵家和顾家也彻底乱了套,他们一面往保定府递信,希望赵长璟看到信后能早些回来,一面为了保全顾姣的清名只能秘而不宣。
可他们不说,城中却还是起了流言。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消息,说是顾姣失踪好几天了,还有意无意把话题往赵九霄的身上引导。
顾锦气得要拿鞭子去抽外面那些胡说八道的人。
赵家老祖宗急得都晕倒了。
就连萧宛和秦孟殊这两位向来稳重的当家主母也急得嘴上起了泡。
好在更多人的注意力都在“东胜卫谋反”这件事情上,毕竟这事关他们的身家性命。
大捷带来的欢喜还未彻底消散,京城的气氛却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一日早朝之后,周东河在问过贤妃的意思后,打算请西山大营的人先进皇城,免得他日东胜卫真的起了变故,无力反抗。
为什么问贤妃?
因为帝后一个昏迷一个生病,满后宫也就贤妃一个主子还能说得上话。
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周东河当即让人拿着旨意去往西山大营。
……
四天了。
这四天,顾姣被赵九霄关在一个宅子里,她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但听附近静悄悄的,想来不会是在城中,刚醒来那天,她还跟赵九霄说话,她希望他能把她送回去。
可四天过去了。
她的声音都哑了,却还是没能离开这座宅子。
这里除了赵九霄之外什么人都没有,她想过逃跑,但根本没用,赵九霄成日守在她的门外,除了给她准备吃食的时候会离开,可即便离开,他也会把门锁上,不会给她逃跑的机会。
从最开始的希望到现在的绝望,顾姣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每天就是屈膝抱着腿看着窗外,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也清楚她突然失踪,无论是顾家还是赵家肯定都担心坏了,保不准四叔也已经知道她失踪的消息了,他肯定很着急也肯定很担心。可就算四叔找到她,她还能嫁给他吗?无故失踪这么多天,就算消息没传出去,也会成为他们心中的疙瘩。
就算四叔不介意。
那老祖宗、秦姨呢?她们也能不介意吗?
她好不容易才能和四叔走到这一步,马上就要成亲了。
谁能想到……
顾姣又想掉眼泪了,可这几天她哭了太多次,眼睛哭肿了,眼泪也干了,只能感觉到眼睛酸涩,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听到门开。
顾姣也没动。
最开始的时候,她担心赵九霄对她做什么,还怀着戒备,可这几天,他虽然关着她,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顾姣也已经无所谓他到底要做什么了,反正她已经不能嫁给四叔了。
当然他要真敢对她做什么,她就跟他鱼死网破!
即使当初跟他分开,顾姣都没恨过他,可如今,她是真的恨极了他。
恨到根本连看都不想看,理都不想理。
赵九霄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态度,看着背对着他的身影,他脚步顿了顿,沉默一会后走了过去,“吃点东西吧。”
无人回应。
赵九霄把饭菜放到桌子上,看到中午的菜也没人动过,他皱了皱眉,看着顾姣这几天明显消瘦下去的身形,他到底还是开了口,“你不想见四叔了吗?”
刚刚还不想搭理他的顾姣猛地扭头,她沙哑着嗓音,语气却很急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城门口。
穿着西山大营服饰的军队停在城门口。
城门吏上前检查他们手里握着的旨意,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又见领奖腰上挂着的令牌,无误,但——
“王将军怎么没来?”他问领头的将军,见他面容陌生,又皱眉,“我以前去西山大营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你?你是第几营的?”
那黑甲将军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眉宇之间满是不耐,但看着不远处的城门,还是沉着声回答,“第七营,万闳。王将军这几日头风发作,让我等先来坐镇,他休整好再来。”
王将军的确有头疾。
西山大营也的确有一个万闳万将军。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城门吏心里思索着,但既然东西都在,他也不能因为自己这点猜测不放行,朝人拱了拱手,道了句“抱歉”后和人说,“这几日城中发生的事太多,百姓担惊受怕,我们也只能小心行事。”
他说完正准备让人通行。
偏在这个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膻味。
京城附近都不喜吃羊肉,可这人身上的气味竟比东胜卫那些将士身上的味道还要重,城门吏曾经去过边关,知道那边的人就格外喜食羊肉,甚至还喜欢吃生羊。
“不对!”
他暗叫一声后,一边抽出腰间的佩剑往后倒退,一边冲身后发话,“快关城门!”
那黑甲将军不清楚他突然这是怎么了,但看着紧闭的城门,他眼中戾气横生,知道好好是进不去了,索性就没打算再按照那人的计划行事,“杀进去!”
他低喝一声后,身后将士纷纷抽剑。
就在此时,又有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当着老子的面杀进这座皇城!”
马蹄踏得地面都在颤动了,城门吏循声看去,见领头的将军正是开平卫的顾指挥使,而他身边,一身绯袍的男人竟赫然是那位去保定府公差的赵首辅!
……
夜深了。
贤妃拿着汤药走进帝宫。
众人看她进来纷纷朝她问安。
贤妃朝他们露出一个旧日的温婉笑容,一路走到床边。
元宝看她过来,立刻起身朝她问好。
贤妃脸上还是那个笑容,“公公不必多礼。”她声音温柔,说着看了一眼明黄床幔后面的人,声音轻了一些,“陛下醒来过吗?”
元宝一听这话,脸色灰败地摇了摇头。
贤妃低头自责,“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
“怎么能怪您?”元宝忙道,“要怪也该怪……”他是跟着宗裕的老人,也算是跟着江谦他们一起长大的,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江将军会是这样的人。
可偏偏那事众目睽睽,谁也抵赖不了。
贤妃适时说了一句,“公公照看了一天也累了,先下去喝口茶休息会吧。”
元宝的确有些渴了,想着既然贤妃在这,便出去喝口茶吃口饭,回头再来照看陛下。“那就辛苦娘娘了。”说着又有些感慨,“您这阵子也辛苦了,又要照看皇后娘娘,又要照看陛下,还得照顾太子殿下。”
“也亏得还有您,要不然这宫里……”
他摇摇头走了出去。
殿中灯火憧憧,并不算明亮,目送他离去的贤妃终于敛了面上的笑容,她神色平淡地坐到了床边的圆凳上,隔着床幔看依旧昏迷不醒的宗裕。
谁也不会想到。
酿成这样结局的会是她,恐怕就连一向算无遗策的赵长璟也不会猜到。
她的脸上扬起肆意的笑。
虽然无声,笑容却扩散得很大,很快就要结束了,没有宗裕,没有谢丹娘,只有她——
她会亲自带着她的儿子坐到那个位置。
至于宗炎。
不过一个废人,能翻起什么风浪?
等他的建州大军解决了东胜卫和宫里这些只知道效忠宗裕的蠢货,她自然会另谋布局解决了他们,到那个时候,天下都是她的!
等这天实在太久了。
沈成碧真想肆意地发出笑声,不过现在还不行,外面还有人。
她收敛面上的笑容,起身想往旁边的香盒里再投一颗香丸,她这阵子每日来做的都是这件事,这个香丸会让宗裕一直昏迷不醒,甚至还能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她这些年深居简出。
别人说她礼佛,实则她是在研究各种无形的香丸。
那日江谦失态也是因为这个东西。
想起江谦。
沈成碧难得晃了下神,她想起那个男人多年以前望向她时无声又温柔的目光,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便又若无其事站了起来,可就在她打开香盒的时候,那个一直没有动静的龙床里竟然伸出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床幔被人撩起。
宗裕一身寝服,靠在床头,他墨发披在身后,撩起单薄的眼皮闲闲看她,亦或是看她手里的东西,然后扯唇嗤笑,“朕的贤妃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让朕死啊。”
话音刚落。
宫门被人推开,赵长璟和江谦并肩走了进来。
沈成碧看着这三人,像是知道了什么,她手里的香盒盖子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
从傍晚赵九霄说过那句话之后,顾姣就一直在追问,但赵九霄并未再多言,只是让她吃饭。
顾姣想着或许吃完,他就会与她说了,便也不管吃不吃得下,咬牙吃了,可吃完之后,赵九霄却跟从前似的起身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不管她怎么追问,就一副不会与她说的模样。
顾姣起初有些生气,也有些着急。
但冷静下来再看这次的事,就能感觉出不对了。
如果赵九霄真的是要破坏她的名声,阻止她跟四叔成亲,那大可对她做什么……可这几日,他每日除了送饭从来不会踏足这间房间,每天都是守在外面,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这不对。
也不合情理。
“九霄哥哥!”
这四天除了最开始,之后她再未这样称呼过他,看着赵九霄驻步,她继续问道:“是不是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把我带到这边,是不是为了保护我?”
“四叔他也知道对吗?”
是了。
以前四叔每次离开都会让曹书跟着她,可这次他提都没提起。
如果最开始只是起疑,那么想清楚这些关键之后,顾姣就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四叔去哪了?他……”
顾姣还想再问,忽然听到大门发出吱呀一声,有人乘着夜色踏月而来。
明明还隔得很远,明明院子里没有点灯,她根本看不到来人是谁,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顾姣的心忽然就扑通扑通跳动起来,她几乎是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往外跑了。
赵九霄感觉到一阵风从身边拂过。
他下意识伸手想抓住她,想把这阵风留在自己的身边,可指尖只来得及触碰那片衣角,他就眼睁睁看着她从他的面前跑掉。
“四叔!”
离得近了,顾姣看清来人的脸,她顿时红了眼眶,义无反顾地朝人扑了过去,而来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从前每一次拥抱她时一般,伸手把她拥到了自己怀里。
月夜之下。
两个分开的爱人相拥在一起,而赵九霄站在原地,他独自一人站在黑夜中,沉默看了很久,那个眼里永远只有他的人终于彻底不要他了。
……
回去路上。
顾姣从四叔口中知道了一切。
当日宁王的那句话给了四叔警醒,他知道宁王此人绝对不可能说无用的废话,所以从金陵回来后他就一直在调查,最符合宁王标准的就是贤妃沈成碧。
而在他的调查之下,也真的查出了不少东西。
原来贤妃身边的那位侍女就是来自凤阳,早在很多年以前,这两人就已经接触上了。
至于贤妃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这倒是要多亏沈采薇,那日沈采薇找到赵九霄,她以为按照赵九霄对顾姣的执念必定会依照她的意思去做,却不知那晚回去赵九霄就跟赵长璟透露了这件事,再后来,赵长璟明面上去保定府处理公事,实则转道去了开平卫找到了顾云霆,而江谦则将计就计假意中了贤妃的圈套。
“我那日见贤妃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劲,”顾姣说这话时,已经是回城路上了,她靠在四叔的怀里,依旧握着他的胳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予她安全感,“她太好了,好到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菩萨有时候还会被人埋怨几句,她比菩萨还要厉害。”
“可我也没想到她私下居然会谋划这么多事。”
岂止顾姣没想到,要不是真的走到这一步,恐怕他、宗裕、江谦都不会想到那个记忆中活泼灿烂的小姑娘居然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想到刚才在宫里她因为不甘而扭曲的面目,赵长璟还是沉默了。
他不愿多说此事。
而是看着依旧有些不安的顾姣问,“害怕吗?”
顾姣看着他,点了点头,很轻的说了一声,“怕。”她声音还哑着,却没有隐瞒,“最开始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就算见到,恐怕我们也不能在一起了,我那会特别怕,既想见你,又不敢见你。”
看他皱眉。
她却又笑了,她伸手去揉他的眉心,“可后来猜到这事可能是你安排的,忽然又不怕了。”
赵长璟捉住她的手,“不怪我?”
顾姣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心,我不会掩饰,知道的多反而不好。但凡有其他更好的,你都不会让我身处险境,而且我也相信,即使身处险境,你也一定能会护我无忧。”
圈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忽然收紧。
在顾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炙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庞,她被四叔紧紧拥抱在怀里亲吻着。
惊吓之后的亲吻格外能抚平人心。
顾姣从被动化为主动,最后甚至跪在四叔的身上回应这个热吻,等这个滚烫的吻结束,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她被四叔抱在怀里平复自己的呼吸。
晚风拂起侧窗的车帘,顾姣忽然看到那个身影还默默跟在后面。
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最终定格成他此刻的身影。
“在想什么?”赵长璟绕着她的发梢。
“我很开心。”顾姣看着他说,见四叔挑眉,她解释,“他还是以前那个少年郎。”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变得面目全非。
赵长璟和她一起看向身后,想到那夜一直躲着他的少年忽然找上他,他问他为什么和他说这些。
少年驻步,却没有回头,“我是想过带走她,坏了她的清白让她一辈子不能跟你在一起,可那样我也不可能再得到她了。四叔,我曾在沙漠里看到过一株美丽的花,我希望她能像那朵花一样永远盛开,我不希望她枯萎,更不希望自己会成为那个让她枯萎的刽子手。”
回忆散去。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身影,眼中也有温和,“是,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