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1◎
#楔子 忘归潮
日本访学期间,程青豆从友人那里学到一个词——忘れ潮,可以译作忘归潮。
友人形容这个词为记忆的滩涂。涨潮时,巨大潮水扑向海滩,等汹涌褪去,留下一个个掬水的浅坑,细细一看,坑里残留着不知哪阵浪卷过而留下的螃蟹、海螺、贝壳、海星、小鱼、小虾......
那阵浪潮后留下的小水洼,就叫忘归潮。
整理个人摄影集时,青豆受此启发,思前想后,将自己的人生照年份划分,按时代顺叙。
自序里,她文艺腔地写下:我和这个世界用力地相爱过,争吵过,撕心裂肺,四处逃遁,最后,我复制了我过去最烦听到的“算了,都过去了”,将和解粘贴。
写的时候热泪盈眶,工程浩大地整理完影集回头再读,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程青豆想,她这种死文青,好像一辈子都在和自己的矫情病作斗争。回头望去,似乎只有情绪核/爆雁过留痕。
她的忘归潮,当初看是如此惊天动地,二十年后,摆在大时代背景下,可以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交稿前,程青豆平静地删掉略显沉重又不知所云的文艺腔,轻快地将心中的尾声敲在了开头——
“谨以此影集,纪念我和我的九十年代”。
#01虎子
七岁那年,青豆害瘟。找人“收精”、“叫魂”两年未见好转,风水师傅说新房横梁压顶,为形煞,不利孩童生长。
是以,她九岁随二哥出码头到小南城,果不其然,人肉眼可见精神许多。
二哥程青松忙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分/身乏术。
那些年“消失”的孩子走马灯似的出现在街头的寻人启事、报纸的中缝上,程青松怕青豆被拍花子的拐走,便给青豆划了块地,允许她日落前在这个“圈”里玩耍。
玩?小青豆能玩什么?她最隆重的日常不过是捏着角或青或红的碎砖,在地上写写画画,再涂涂擦擦。
刚够温饱的年代,没有闲钱开发兴趣。几本小人书都翻烂了。程青豆的信息来源除了课本知识,就是扒在窗口,看路上的滇红标语。像刚认字一样认真。
她三四岁时就会跟着大哥的口音熟背《三字经》《唐诗三百首》,在那个中国话还讲不利索的小村落里,她曾是神童一样的存在。
但到城里借读仅一年,青豆就明白了,自己在城里是个狗都嫌的乡巴佬。
标语看着看着,眼前升起颗鬼祟的头颅。虎子贴上玻璃窗,把脸上的肉挤成油糊的饼,摊成一张月历上的年画娃娃。
低龄相吸,幼稚鬼能闻见幼稚鬼的味道。他撞见漂亮瓷娃娃的眼睛,咧开缺牙的大嘴,嘿嘿一笑,治好了青豆瘟瘟作蔫的童年。
虎子大名王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七零年代生的那波孩子,好多名字里都带虎。虎子比青豆大两岁,和青豆同级,顺便还同班。
青豆不奇怪自己不认识他,班里的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
那天之后她认了认,发现虎子坐最后一排,挨着簸箕堆。她坐第一排,鼻尖儿恨不得贴到黑板擦。这是差生和插班生的典型坐域。
困在“圈”里的小青豆每天最大的巴望,就是听胖虎子讲金庸。可以说,她的青春是被虎子的故事废料灌溉长大的。八十年代初,邓爷爷接见金庸先生,随后其作品解禁,《武林》杂志当时有连载《射雕英雄传》,但市场流通的金庸读物还是以盗版伪书为主。
虎子家有两三本金庸小说,他识字少,都是他爸给他讲的。他见青豆无聊便给青豆讲《鹿鼎记》。
青豆作为知识接力的最后一棒,不负社会主义好少年的嘱咐,牢记剧情,梦里梦外甚至变作过韦大侠,行走江湖,劫富济贫,平宋辽之乱,心系天下苍生。
直到数年后,她在小南城新华书店亲自翻开这本书,方知青春错付。原来,韦小宝没有称帝,十八路大擒拿手与大慈大悲千叶手不是他教给皇帝的,这人是个花花肠子的混子,不是至情至义的大英雄,他没有去武林大会,没有打遍天下无敌手,书里没有王语嫣,他擅的是神行百变不是凌波微步......
青豆越翻越眩晕,时不时串线,神志不清好几天。
那书店营业员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一看青豆是个没有消费能力的半大不大的小孩,扔她好几个白眼,凡青豆翻过的书本,那店员都要掸掸灰,抚平整,间或清嗓提点两句,把青豆气坏,只能回去听虎子版金庸大杂烩。
青豆拜托虎子按照书本讲,她想听真的金庸。
虎子说这就是书上写的,还吹牛这是金庸先生亲自写的,外面印的才是假的,卖书的为了挣钱把金庸的故事拆成几十个,实在是奸商行为。
青豆当然知道虎子在胡说八道,摆出不信的脸孔。
虎子恼羞成怒,袖子一甩,“不听算了。”
不不不,如此乏味的生活她可不要过,每天只有看不尽的朝霞与暮色,除了春夏之交的刺槐花开稍微悦目,其他的日常可以说是数着秒捱天黑。
青豆扁嘴,只能老老实实听他那狗屁倒灶的武侠新编。
编进去的何止是金庸,还有各种民俗传说。青豆一切稀奇古怪的知识全部来源于虎子,这导致后来她六根不清净,喜欢读闲书,还偏好奇情异致。
新编就新编吧,凑活着听,但日子哪能这么顺溜。
虎子是个不合格的说书先生,自顾不暇时,他第一个甩掉追更的青豆,臣服于虎妈的河东狮吼。
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叫孩子吃饭全靠一张嘴四处喊,再靠四方邻居一声声接力下去:“虎子——虎子——虎子——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生了个不着家的孩子,张蓝凤只恨一双手不够揍那两瓣儿躲闪的胖屁股。
她和王干是机关双职工,照理念过书,不算文盲吧,偏偏生的儿子顽劣臭名昭著,成绩格外拉胯。
这些年为这烂泥糊不上墙的成绩,张蓝凤脸都丢尽了。年年读二三年级,小学毕业证怕是都拿不到了。
王干倒是个乐观的,看儿子语言天赋不错,戏称指不定以后可以去茶馆当个说书先生。
张蓝凤气得拍桌,国家恢复高考后,对教育格外重视,小学文凭的说书先生?估计连碗凉茶都喝不上。
好在,国家试行九年制义务教育,留级有解绑之势,她赶紧找朋友托关系,把儿子往高年级送。
借教育制度改革的东风,加上青豆见缝插针的辅导,虎子趁机摘掉了文盲的帽子,一路念到了小学毕业。
这证儿拿得多不容易,虎子自己不清楚,他对念了将近十年小学这事儿没概念。
所以也不理解张蓝凤把毕业证上的红印摸花的行为。
他只当自己妈喜欢证儿。反正所有的证张蓝凤都精心保存,时不时拿出来欣赏。
青豆绝对是除了张蓝凤之外最惦记虎子学业的人。她想跟虎子一起念书。
在一个上行的高速发展的城市结构中,“势利”根植在城里人的一言一行里。
青豆刚去小南城听不懂普通话,作为插班生被别名“乡巴佬”。可怜她听不懂,不知道乡巴佬什么意思,后来虎子告诉她,这是乡下人的意思,你来的地方叫乡下。
青豆心有七窍,一点即通,再抬眼看小南城,琳琅精美的“城里”透露出点光怪陆离来。她看出张蓝凤不喜欢虎子找她玩儿,尤其她初来乍到,普通话不标准,乡音重,虎子又喜欢学舌,回家时把她的口音依葫芦画瓢模仿一番,闹得家人脸色十分不好看。
张蓝凤一度坚信,虎子跟“乡巴佬”学坏了——不着家,不学好。年年读二年级的孩子居然连普通话都能倒退,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儿。
青豆不允许虎子学她说话,认为这是一种嘲讽。
她很小学生地冲他赌气:“我不要睬你了!”像是生气,又像是给他台阶下。
虎子人小,色心不小。他没有看女人脸色的天赋,这一点在他妈身上能看出来。他从来不懂他妈。但青豆脸色一变,他立刻能明白有人生气了!
他以为自己是话本写的“好色”,实则不然。青豆脸上有一对儿怪好看的凹陷,听张蓝凤说那叫酒窝。
她心情好时,里头盛满阳光,心情不好——比如不许他学舌,凹陷便会消失,化进皮肤。
他想,要是每个女人脸上都长这么一对凹陷,能像报纸上的晴雨表似的,事先知会一声,他也不至于老看不明白张蓝凤的脸色,屁股总被揍开花儿了。
他应声:“我不学,那你给我摸一下。”他手痒地抬起了一根手指。
青豆会意,嘴角一撇,一颗酒窝自动粘上了他的指尖。她心思玲珑,知道自己讨喜在哪里。
虎子戳戳,手感糯豆腐似的,他坏心想戳得用力点,又没好意思。好男不欺女嘛。
小学毕业,虎子不肯再念书。学习对他来说太痛苦了。大人什么招儿都试了,连垃圾回收场都送过去两回,想吓唬他。
偏偏他记路特灵,父母还在远处守着,等吓完接他回去,一扭脸,小子人已经没了。回到家,虎子端端正正守着电视,正在看电视上的彩色圆图。
这小子死心眼,说了多少遍,周二电视台休息,没葫芦娃,他开着电视偏要死等。
最后还是王干出的招,他说:“你小学毕业娶不了青豆,人青豆可是门门满分的三好学生,以后要读大学的。”
虎子肉躯一僵,显然犹豫了。
王干趁热打铁,“青豆不漂亮吗?不漂亮你老找她玩?”
“漂亮的。”尤其是脸上那对儿晴雨表一样的酒窝。虎子挠挠脸,表情苦大仇深,“那她会嫁给谁?”
王干正要编。张蓝凤截下话头,边择葱边冷笑:“顾弈啊!老顾家的儿子又白净又书生气,比你这虎背熊腰的小老粗要英俊得多,要我是青豆,我就嫁顾弈。”这个小赤佬还思春了!
“他?”虎子来了气,“他哪里比我好?”
“人家是城里户口!”
“我我我......我也是城里户口。”虎子急了。难道不是吗?他记得他是城里人啊。
张蓝凤将那把水灵灵的青葱砸他脸上,摔出一鼻子冲香冲香的葱味儿:“人是二代城镇居民。”
说着白王干一眼,嗓门阴阳怪气地一拐,“本来你也是,可惜你爸成分不好。”
“哎!你......”王干不干了,凳子都坐不住了。
虎子可管不了身后爸妈的争执,撒腿就去找青豆。
作者有话说:
(1)拍花子就是拐卖
(2)出码头是去往大中城市
(3)周二电视台休息,频道会出现彩色图,叫标准电视信号测试图
写在开头:
七情六欲的一串主配角,故事无苏爽甜宠元素。
用正剧方式讲二十世纪末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写他们面对的顺境与逆境,经历的俗事与爱怨。
【九零年代文】/【群像】/【青梅竹马】
作者认真写了,读者随便看看!谢谢大家!开文大吉!【本章揪100个读者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