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家中养的娇雀儿啄人,令陛下见笑了。”◎

夜阑春深, 烛影摇红。

小姑娘半坐在那一地褪下的衣衫上,双臂像是畏冷似地轻轻环在自己的心口,愈发显出那腰线玲珑不堪一握。

那玉瓷般匀白的肌肤也因热烫而浮起淡淡一层莲红, 似一支含苞泣露的芍药,半开在晦暗的夜色中,任人攀折。

谢钰伸手握住了她的纤细的腰肢,将人从散落一地的春衫间抱起。

肌肤相触, 小姑娘的身子骤然一颤,抬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那发烫的小脸贴贴在他的颈间,急促的呼吸凌乱洒落在在他耳畔,带起些微的烫意。

谢钰握在她腰间的长指骤然收紧,眸色晦暗了几分,带着人往锦榻前行去。

方绕过隔开内外居室的那座画屏, 槅扇便被人叩响。

门外传来泠崖的嗓音:“大人, 前院里有人来问表姑娘的行踪, 应当如何答复?”

折枝听见泠崖的问话, 隐约清醒了几分,伏在他的颈间哀求似地低声唤:“哥哥——”

谢钰抿唇, 哑声答道:“她喝醉了酒,在偏房中睡下了。”

见谢钰重新抬步往内室里行去, 折枝却似又想起了什么, 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抓他的衣带:“我的丫鬟——”

谢钰皱眉,不得不又重新对泠崖吩咐道:“让她的丫鬟进来, 给一间偏房过夜。”

泠崖应了一声, 无声离开。

耽搁了这一会, 再将人放在锦被上的时候, 小姑娘的杏花眸已有些迷离了。

折枝只觉得自己仿佛躺在蒸笼上,从里到外都是滚烫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锦被是烫的,玉枕是烫的,连悬挂在金钩上床幔都像是被烈火烘烤过,腾腾冒着的热气。

而身边唯一能碰到的冰凉的东西,便是谢钰。

他握在她腰间的手,抵在她肩窝上的下颌都是冰凉的,舒服得令人想要喟叹。

折枝有些迷蒙地望着他,近乎是本能地去解他领口的玉扣。

她的指尖颤抖着,在这般混沌之下慌乱得没有章法。

谢钰低笑了一声,纵容地俯身离近了些,任由她将自己深红色的绉纱袍扯得凌乱。

见小姑娘始终不得要领,这才反握住了她的柔荑,引导着她,诱哄着她,让她一寸寸地解开了玉扣,褪去了外袍,赤露出那冷玉似的胸膛。

像是沙漠的冰泉,解她烫热,也令她迷醉沉沦。

春衫坠地。

谢钰俯身,自那双微启的红唇上一路吻落下去。

折枝也伸手环住他的颈,汲取着这难得的凉意。

铜鹤宫灯上,嫣红的蜡泪顺着红烛蜿蜒而下。

谢钰隐忍蹙眉,折枝更是发出了满额的细汗,便连流泻在玉枕上的乌发都泛出水意。

两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了稍顷,折枝终于忍不住,红唇颤抖,齿尖于谢钰颈上烙下消弭不去的印记。

谢钰没有推开她,像是已经习惯了隐忍疼痛。

顷刻,许是药力上涌,小姑娘终是缓缓松开了他,只埋首在他颈间低低啜泣。

不知道是谁拂落了悬挂着的金钩,牙白的幔帐随之垂落,半掩住榻上旖色。

窗外风雨如晦,雨丝打在竹篾纸上哗哗作响。

白玉傅山炉里的迦南香渐渐燃尽,无人再添。

良久,风停雨止。叫水洗沐后的小姑娘更是疲惫得睁不开眼来。身子猫儿似的团成一团,窝在他的怀中倦倦睡去。

*

夜尽天明,日上中天。

锦被下的小姑娘长睫微微一颤,朦胧着睁开眼来。

“半夏,什么时辰了?”

折枝捂着自己隐隐有些发痛的眉心,低低问了一句,摸索着想起身,可身子刚往旁侧一挪,便疼得她往回倒抽了一口冷气。

“妹妹醒了?”正茫然间,谢钰低醇的语声落在近处,带着淡淡的笑音。

折枝一愣,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慌忙抬眼,往声来之处望去。

却见不远处的长案前,谢钰正停下手中工笔,淡笑着抬目看她。

墨发以玉冠束起,一身深蓝色的官服上绣着仙鹤补子,领口处的玉扣阖得严整,愈显得通身气度贵雅沉凛,不可攀折。

似乎并无什么不对。

折枝揉了揉发痛的眉心,忍着身上的酸软将身子挪到了床边,从锦被里探出一双雪白的莲足,去够脚踏上放着的绣鞋。

足尖方碰到苏绣的鞋面,那张锦被随之从她身上滑落。

折枝只觉得自己身上随之传来些凉意,有些困惑地垂眼往下看去。

一眼便看见了自己未着寸缕的身子,以及身上那令人面红耳赤的斑驳痕迹。

她慌忙拉起锦被,挡住自己赤露的肌肤。

昨夜的荒唐迷醉随之倒涌回脑海中。

心底对前路的迷茫与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清白之身的哀伤紊乱交织着,令她不住地往榻上缩去,直至那对纤细的蝴蝶骨抵上冰冷坚硬的雕花床柱。

折枝垂落的长睫剧烈颤抖,渐渐蒙上一层细碎的珠光。

“妹妹后悔了?”

谢钰行至榻前,冰冷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轻哂出声。

折枝将自己埋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张柔白的小脸。

心中天人交战似地挣扎了半晌,终于低头翕了翕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启唇:“折枝没有。”

昨夜情势迫人,若不选择谢钰,便要让桑焕得逞。

她从来没有过退路,更没有后悔的余地。

唯有努力去往前走。

——待攒够了银子,还上欠他的用度,便离开桑府将这一切都忘记。

折枝这般想着,慢慢忍住了眼底的泪意,只将下颌抵在谢钰的指尖上,抬眸去看他。

见他衣冠整齐,又低头看了看锦被里的自己,刚褪下几分烫意的秀脸愈发红如梅朵,只从锦被里伸出一只小手轻握住他的袖口,放软了嗓音小声央道:“哥哥先将衣裳还给折枝吧。”

谢钰俯身欺近了些,从锦被下握住了她纤细的足踝,斯条慢理地给她套上罗袜,这才淡声解释:“你昨夜冒雨而来,衣衫上不是雨水便是泥点,如何还能上身?”

谢钰淡看了她一眼,又道:“先起身洗漱。虽已过了早膳的时辰,但多少还是该用些。”

折枝一愣,迟疑着看了看锦被下自己赤露的肌肤,又看了看穿好的绣鞋,茫然道:“折枝该如何起身?”

“今日上房中不会有旁人进来。”谢钰信手将垂落的床幔束起:“妹妹大可起身,不会有人看见。”

折枝睁大了一双杏花眸望向他,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认真。良久,方将视线移落到谢钰领口阖好的玉扣上,忍不住轻声反问他:“既然不会有人进来,那哥哥为何自己穿好了衣裳?”

“午时要去宫中上值。”

谢钰答得简短,却也令人无法反驳。

折枝接不上话来,只得抿紧了朱唇,又往床角团了团身子。

还未想好要如何开口央谢钰给自己拿一身衣服来,却觉得那清冷的迦南香骤然浓烈了些。

继而手背上略微一凉,却是谢钰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放至自己领口的玉扣上。

折枝愕然抬眼,却正对上谢钰清绝的面孔。

“离午时还有一段时辰。”他略俯下身来欺近了她,那双窄长凤眼轻扫过案几上的漏刻,又转回视线,好整以暇地看向她,神容淡淡。

“……如果妹妹想看的话,也不是不成。”

他长指上冰凉的温度顺着手背传递上来,到了面上时,却烫得惊人。

折枝不知道为何,骤然又想起了昨夜里荒唐的情形,刚恢复几分柔白底色的面上又骤然绯红如芍药。

她一时间又羞又急,咬着唇在心底里反复骂他卑鄙无耻,可明面上却是不敢,只好慌忙抽回了手,又抱着锦被挪到角落里。迟疑一下,索性躺在谢钰的玉枕上抬眼看他,小声道:“既哥哥不让折枝起身,这早膳便也不用了。折枝便越性子睡到正午,连着午膳一块用罢。”

心中想的却是——谢钰既然要去宫中上值,那最迟午时之前,必定是要让她回去的。

左不过耗着便是。

只是这颈下的玉枕实在是又硬又寒,若是真睡上几个时辰,恐怕连脖颈都是僵的。

折枝忍不住轻轻掖了些锦被到玉枕上垫着,心中细细碎碎地想——真不知道昨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思及此,倏然一愣。

缓缓低下视线看了看颈下冰冷的玉枕,又抬目看了看身前的谢钰,似是明白过了什么。面上愈发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忙将一张小脸也藏了一半到被子里去,慌忙阖目,装作自己当真睡去了。

谢钰坐在床沿上等了一阵,见小姑娘当着没有再起身的意思,略想了一想,便俯下身去,启唇轻咬了咬小姑娘圆润的耳珠。

折枝面上愈发烫了,但仍旧是阖着眼不肯睁开,只将身子又往锦被里沉了一沉,将耳珠也藏了进去,只留一头青丝散落在外,一面乌缎似地流淌在锦被上。

谢钰捻起一缕,看着锦被里拱起的一小团低笑出声:“昨日里跟你来的那个小丫鬟已回沉香院拿你的衣裳了去了,如今应当也快回来了。

折枝一愣,缓缓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小声问他:“真的?”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的问话,槅扇随之被人叩响,门外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嗓音:“表,表姑娘,奴婢替您拿了衣服来。”

折枝杏花眸随之一亮,下意识地便想趿鞋起身,可方一动弹,却又想起自己未着寸缕,忙又缩回了锦被里,只探出指尖轻轻握住了谢钰的衣袖,低声央求道:“劳烦哥哥替我接一下衣裳。”

“倒是愈发会使唤人了。”谢钰轻哂一声,倒也不再为难她,起身行至屏风外,打开了槅扇。

那小丫鬟惴惴立在门外,见是谢钰亲自过来应门,原本便没骇得没多少血色的面上愈发白了一层,双唇颤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大,大人。衣,衣服。”

她哆哆嗦嗦地将手中蒙着一面天水青锦缎的木盘高高举起。

谢钰并未与她多做计较,只信手接过了木盘,便重新将槅扇掩上。

他大步行至锦榻前,仍旧是在床沿上坐下,揭开了上头蒙着的那面锦缎。

里头果然叠放着女子的衣物,从小衣到外裳,依着顺序叠放得齐齐整整。

谢钰淡看了一眼,长指微抬,信手挑起一件心衣。

那殷红的系带勾缠在他冷白的长指上,像是雪地里铺开一线红梅,艳得惊人。

折枝方想伸手接过,见状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面上烫得似要滴血,慌忙从谢钰手上将自己的心衣夺过,整个人藏进锦被里,慌慌张张地将那殷红的系带束在自己身上。

末了,这才又从锦被里探出一只手,小声道:“襦裙。”

锦被外,传来谢钰低低的笑声,随即手上微微一沉,轻薄柔软的滚雪细纱贴上她的掌心。

折枝试探着将手收回来,发现果然是一件襦裙,这才松了口气。

穿上了襦裙,折枝便也似有了底气,只将身上的锦被推至一边,又从谢钰手里接过了褙子穿在身上,匆匆往上系着玉扣。

谢钰抬手,斯条慢理地替她系着丝绦:“妹妹这是急着回去?”

折枝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停留在自己腰际的长指,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既然哥哥还要去宫中上值,折枝便也该早些回沉香院里去。便不叨扰哥哥了。”

谢钰淡淡应了一声,将丝绦系好,又转首将那木盘递到了折枝跟前:“先洗漱完再回吧。”

他看着折枝,薄唇轻轻抬起:“妹妹不想让人看出什么端倪来罢?”

折枝心中一紧,只得轻轻点头,也转过视线往那木盘上看去。

这才发觉盘中从左至右依次放着银杯,齿木,一小盒茯苓膏子并一块雪白的布巾。

正是她平日里洗漱用的东西,想必是紫珠心细,交由那丫鬟一同带来了。

折枝忙抬手接过,往浴房里去了。

谢钰是男子,房中自然没有妆奁,唯独浴房里的台面上放了一面铜镜以正衣冠。

折枝挪步到跟前,一壁洗漱着,一壁仔细地往铜镜中看自己的形貌。

杏眸流波,肤色匀白。昨夜里那异常的潮红皆已褪了,只淡淡一层薄红遗落在雪腮上,倒显得面如桃花,气色颇好。

而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痕迹皆是在锁骨之下,如今穿上了衣裳,却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像是昨夜的荒唐事不曾发生过一般。

折枝轻轻松了口气,动作也轻快了几分。

待洗漱罢,折枝借用了谢钰的犀角梳,重新给自己绾了一个简单的百合髻。

在将梳子放回案几上的空隙里,折枝无意间一抬眼,却见铜镜里骤然多出一人。

她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却一步,却撞进一个满是清冷迦南香气的怀中。

谢钰立在她身后,长指握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替她稳住身形,下颌慵然抵在她的肩窝上,语声里有低低的笑音:“谢钰还算是个有分寸的人。绝不会让妹妹见不得人。”

他说着,又轻轻笑了一声,执起小姑娘的手,缓缓落在自己的颈侧:“可惜,妹妹总是恩将仇报。”

“折枝何时——”折枝启唇,想要辩解,下意识地侧过脸向他看去。

她起身时又羞又急,倒也不曾仔细端详过谢钰。

此刻视线随着他的指尖移落过去,一眼便看见了他衣领上方那枚显眼的牙印。

一看便是用了不小的力道,已破皮见血,烙在他冷玉似的肌肤上,颇为触目。

折枝将要出口的话霎时便被咽了下去,忙绯红着小脸回转过身来,试着往上给他掖了掖领口。

可见领口无论再如何抬高,却也掩不住这等位置,折枝这才有些慌了神:“哥哥等会还要去上值——”她自语了一声,杏花眸里流转过一缕慌乱,“若是拿脂粉遮一遮,能遮住吗?”

谢钰抬眉,让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凹凸不平的印子:“妹妹觉得呢?”

折枝眸底的慌乱之色更甚。

谢钰俯身,轻咬了咬她纤细的指尖,眸光幽邃:“妹妹何必这样煞费苦心?今日只去御前,不去旁处。若是陛下见着了,兴许还是一桩御赐的婚事——难道不正合了妹妹的心意?”

折枝听见婚事二字,这才轻颤了颤,猛醒过来,只惊惶地摇头挣开了谢钰的手:“哥哥,折枝从未这般想过。”

说罢,像是与谢钰解释,又像是安慰自己那般颤声自语:“一定会有法子的。”

她提着裙裾小跑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寻到了一卷用来裹伤的白布。只颤抖着手打开了,便踮起足尖,攀着谢钰的肩,小心地将白布往他脖上牙印处缠去。

一圈又一圈,直到裹了整整三圈,那枚红印终于是看不见了。

折枝轻松了口气,小声替他出主意道:“若是,若是陛下问起。哥哥便说是不小心弄伤了。”

谢钰的指尖触上颈间缠裹的白布,只垂目看着她,笑意渐渐自唇角淡去。那双漆眸里神情晦暗,不辨喜怒。

折枝心虚得不敢抬眼,只轻轻福身道:“那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

说罢,也不等谢钰首肯,转身便逃也似地离开了上房。

待打帘行至廊下,庭院中的日光落在面上时,折枝这才寻回了几分真实之感。

仿佛刚从一场梦境中醒来。

还是一场荒唐梦。

她抬手捂了捂自己发烫的双颊,心虚似地愈发加快了些步子,往月洞门处行去。

方绕过影壁,身后便有脚步声追来。

折枝的心骤然一跳,还当是谢钰追来了,慌忙回过身去,方想唤一声哥哥,却听来人先开口,怯生生地唤了一声:“表姑娘。”

折枝一愣,轻轻垂下视线。

却见跟前立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穿着一身粗使丫鬟的棕褐色比甲,生了张喜人的小圆脸,唇角一颗针尖大小的红痣正生在梨涡处,笑起来应当很是清甜。

“你是昨日里的——”折枝骤然想起来,有些后怕似地连声道:“昨日的事还要多谢你。不然我现在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折枝的视线缓缓停落在她的面上,略迟疑了一下,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看着有些面熟?”

那小丫鬟对她福身行礼,眼眶微微红了:“奴婢叫喜儿,是府里的粗使丫鬟。”

她说着抬起衣袖抹着泪:“奴婢不敢承您的谢。您曾经救过奴婢的命。奴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公子欺负您。”

折枝一愣,也渐渐回响起来:“你是那时跟着芸香一同来沉香院里的丫鬟?”

喜儿连连点头,哽咽道:“回了蘅芜院后,大少爷因芸香姑娘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最后迁怒到我们身上,将当天跟去的人都打了二十板子,逐出院子分配到各处洒扫去了。”

“和我同屋的敛冬身子不好,没熬过那顿打,当晚便咽气了。”

折枝叹了口气,拉起喜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你先随我回沉香院吧。”

喜儿点头,噙泪跟在折枝身后,一同出了月洞门。

远处的抄手游廊上,谢钰独自立在滴水下,见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眸底的神色愈发淡了几分,似凝了薄薄一层冰凌。

“大人。”泠崖自暗处现身,对谢钰略一抱拳:“入宫的轿子已经备好。”

谢钰回转过身来时,神情已是素日里淡漠疏离,只略微颔首,抬步往廊下行去。

泠崖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一下,还是问道:“桑焕应当如何处置?”

谢钰并未停步,只淡声道:“淫心太重,不是桩好事。替他戒了吧。”

*

折枝一路绕着偏僻小径行至沉香院中时,已近午膳时分。

半夏与紫珠两人顶着日头踮足在月洞门外张望,远远见折枝过来,忙迎了过去,哽咽着低声道:“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说话间,两人的眼圈皆是红的,眼底却乌青,显是熬了一整夜未睡。

折枝叹了口气,轻声安慰了两人几句。

见她们的视线又落在后头跟着的喜儿身上,便轻声解释道:“这是喜儿,昨日里我能从漪雪园中脱身,还多亏了她。你们先给她在院子里安排个轻省的活计,等过几日风波过去了,我再想个法子,将人讨到院子里来。”

喜儿一愣,听得自己有了容身之处,眼里立时便蓄满了泪,往折枝跟前跪下道:“奴婢感谢表姑娘收留,奴婢愿为表姑娘当牛做马,绝无二心。”

“我们家姑娘是个心善的,可见不得你这样。”紫珠满脸的忧色间终于露出一丝笑来,轻轻将人搀起,又对折枝道:“姑娘,我先带她去院子里找个地方住下。”

折枝轻轻点头,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对半夏道:“半夏,你去替我备水吧,我想先洗沐一二。”

听到备水两个字,半夏与紫珠面上方聚起来的笑意霎时便散了,最后还是半夏低低地‘嗳’了一声,语声里说不出的沉滞。

半夏的手脚很是利落,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浴房中便已备好了热水。

折枝将身上的衣衫层层褪下,一一搁置在屏风上,抬步迈进浴桶。

放了花瓣的热水随之蔓延至颈项,也掩盖了她身上诸多旖旎痕迹。

折枝试探着将指尖落在腰际一小块红痕上,试着用了几分力道去搓洗,却只让那颜色便得更深了一些罢了。

折枝叹了口气,伏在浴桶边缘,有些无力地轻阖上眼。

这次,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她阖着眼沉默了良久,终于侧过身,拿了些澡豆,解开发髻轻轻沐洗起自己的长发,试图将发上残留的迦南香清洗干净。

失去了清白之身,怅然若失自是有的,但若说有多难过,甚至于万念俱灰,想将自己一根绳子悬在梁上的念头,倒是从未起过。

其实,从相府的小轿上下来后,她便再未动过要嫁人的念头。

——嫁人又有什么好的呢?

要忍受婆母的磋磨,要打点一大家子的起居,还要容忍夫君一房又一房的往宅子里纳妾。

倒不如努力攒些银子,将欠谢钰的用度还清,然后便回到荆县里,在临水的城郊购置个一进一出的小宅子,养一院子的花草,聘一只狸奴。闲来无事便莳花弄草,煮茶弹琴,岂不是要快活许多?

如今不过是把回头路断了,倒也好更决绝的往前路去走。

她反复劝慰自己,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也渐渐松乏下来。

浴水渐渐温凉,折枝不想让半夏进来添水看见那些羞人的印记,便加快些动作,将肌肤与长发细细沐过,遂披衣起来。

折枝回到前院中,让半夏与紫珠搬了一张美人榻在海棠树下,自己慵然躺在榻上,将湿发搭在榻缘上,随着春风晃晃悠悠。

明灿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周身,仅余下细碎几缕,并不烫人,只温暖地让人昏昏想要睡去。

半夏拿布巾给她绞着长发,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轻声道:“姑娘,昨日您真的歇在映山水榭里了?”

折枝昨日里睡得不足,困意上涌,闻言便也只懒懒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那,那为什么是前院里的喜儿一早便来我们这拿衣服?”半夏慌乱问道:“您昨日里的那身衣服呢?”

折枝轻阖着眼,语声含含糊糊的:“弄脏了。昨日淋了雨,裙角上溅了泥点。便让人拿去洗了。”

半夏与紫珠面面相觑,一时也有些吃不准。

只是谁也没敢问那最要命的事。

眼看着榻上的折枝将要睡去,紫珠叹了口气,也放弃了追问,只是压低了嗓音问一旁的半夏:“补身子的药可备好了?姑娘的小日子快要到了。若不喝药,怕是又会疼得厉害。”

半夏蹙紧了秀眉,也唉声叹气道:“备好了有什么用。姑娘不愿意喝这药,你也是知道的——”

折枝朦朦胧胧地听两人说着,不知道为何脑中倏然转过一个念头,困意霎时尽消了。

她睁开眼来,慌乱地自贵妃榻上起身。

“姑娘,您醒了?”两人皆是一惊。

折枝转眸看向两人,迟疑一下,还是绯红着莲脸轻声道:“半夏,紫珠……你们可知道从哪能弄到避子汤?”

半夏一颤,手里的布巾无声掉在地上。

“姑娘!”

*

午时初刻,谢钰的官轿无声停落在太极殿前。

此刻正值膳时。不知为何,白玉长阶上却未见宫人鱼贯而来,反倒只有御前的宦官重德守在长阶尽头,见谢钰来了,便笑着行了个礼道:“圣上今日已提前用过午膳,此刻正在宣武堂前里跑马。”

他说着,唤来一个小宦官接替自己守在殿门前,自个提起衣摆,快步行下玉阶,对谢钰道:“奴才引您过去。”

谢钰颔首,与他一同往宫道上行去,眸色微深:“陛下是如何起得兴致?”

赵朔年幼习马时,御马失控,将其从背上甩下。若不是救驾及时,恐怕当场便要被踏死在乱蹄之下。

此后虽斩了与那匹御马有关的一应宫人,但赵朔仍旧于心底落下了一个病根,以致于如今仍是谈马色变。用来跑马的宣武堂,更是已荒废了许久。

那重德笑答道:“这不是北边新贡上来不少好马。其中有几匹格外不同,很得陛下喜欢。”

谢钰颔首,再未多问。

两人一同行至宣武堂前。

赵朔果然正像模像样地骑在一匹乌云踏雪上,由马奴牵着,绕着宣武堂一圈又一圈地遛马。

谢钰也不出言打扰,只是远远抬目看着,直至赵朔骑着马渐渐行至近处,这才看出了端倪来。

那马其余部位与寻常马匹无异,唯独四肢尤为短小,即便是孩童骑在马背上,也不过是一侧身便能够着地面。

倒没有了摔马之忧。

赵朔也远远看见了谢钰,待到了近处,视线却又落在他颈间那突兀的白布上,立时便讶然道:“少师这是怎么了?”

谢钰抬手,指尖轻摁上那卷白布,淡声答道:“家中养的娇雀儿啄人,令陛下见笑了。”

赵朔今日心情颇好,闻言果真大笑起来:“朕早就与你说过,不听话的鸟杀了便是。少师非要养着,如今可后悔了?有些鸟,是养不熟的。”

“确是有些不知好歹。”谢钰淡应了一声,“但臣与陛下的想法却不同。臣以为,无论是养得熟与养不熟,锁在身边便是。”

“即便是不亲近臣,也别想离开半步。”

“少师真是颇有耐心。”赵朔对鸟雀之事不大上心,只随意赞了一声,便让从人牵马至谢钰跟前停住:“少师今日又带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过来?”

“自然是有的。”谢钰淡笑:“陛下请随臣来。”

赵朔起了兴致,信手把马缰一抛,便翻身下马,随着谢钰往马场外走。

重德忙亲自接过缰绳,牵着乌云踏雪跟在两人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谢钰身上,眯了眯眼,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马场上见到谢钰的情形。

那时候的权臣谢钰不过是众多太子伴读中的一员,素日里言语不多,出身更是低微到不值一提,谁也没将他放在眼中。

直至,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在习马时马匹受惊,被甩下马背。侍卫们离得略远些,尚来不及救驾,还是这位大人持刀斩下马首,从乱蹄之中将太子救下。

那时候他还于私底下感叹过一句,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果决,待长成了,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却不曾想,这位曾为太子伴读的权臣,随着年岁愈长,反倒愈显温雅守礼。

……至于这温雅之后藏着些什么,应当无人想要领会。

*

赵朔得了新的玩意儿,很快便将其余诸事皆抛到了脑后,便连谢钰亲自将批好的奏章放回龙案上,也不过略一颔首,只让崇德又拿了新的经笥给谢钰。

“劳烦大人了。”崇德仍旧是赔着笑将谢钰送至太极殿外,顿了一顿,又道:“大人未曾入宫的时日里,静太妃倒是亲自往太极殿来了几趟。只是陛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谢钰面色如常,只是轻笑着道:“公公有心了。”

崇德连连摆手,只如什么也不曾提起过一般笑道:“在这宫里当差,哪能不处处留心呢?”

他说罢,又笑着对谢钰行了个礼,便回到太极殿中伺候去了。

谢钰独自步下长阶,倒也未曾立时回府,只是信步行至一座荒废宫室前。

一名宦官服饰之人抱着几件要浣洗的旧衣迎面而来,在行至谢钰跟前时,如其余宫人一般躬身行礼,语声放得低低的:“大人有何吩咐?”

谢钰并未停步,只冷声道:“宣武堂上的马匹是谁送来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是。”那人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地往前行去。

两人错身而过,谢钰却缓缓停下步子,抬目看向身旁的废宫。

宫墙破败,蒿草人高,便连匾额上锦绣宫三个泥金大字也因多年无人修补,而褪尽了金漆,结满了蛛网。

谢钰沉默着注视了一阵,眸底神色晦暗,辨不清喜怒。

直至身后风声微动,泠崖自暗处现身,对他抱拳道:“大人。”

谢钰淡声开口:“何事?”

“沉香院中的丫鬟紫珠去了街上的济仁堂。”泠崖顿了一顿,吐出最后几字:“……抓了一副避子汤的方子。”

良久的沉默。

谢钰终于自牌匾上移开了视线,唇角轻轻抬起,语声低柔,带着些温柔的笑音。

“看来妹妹是等不及要见我了。”

*

沉香院上房中,紫珠打帘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木盘放在折枝跟前的案几上。

而半夏更是警惕地往回张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这才紧紧掩上了槅扇。

木盘里,是一只白瓷小盅,盅上绘着梅花,盖得严严实实。

折枝伸手,轻轻打开了盅盖,却见里头的汤药还是滚烫的,棕黑色一片,冒着细小的碎泡。药味难闻且呛人,折枝只这般轻嗅了一口,便忙端着木盘坐到了临窗的玫瑰椅上,让半夏打开长窗通风。

“一定很苦。”折枝叹了口气。

半夏方将长窗打开,听见折枝这般感叹着,眼圈也微微红了,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从一旁拿了扇子过来,轻轻扇着给汤药降温。

毕竟这东西不能让旁人瞧见,再是不愿也得尽快喝了,以免夜长梦多。

沉香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唯有苦涩的药香蒸腾在彼此之间。

最终还是素日里话不多的紫珠轻声开了口:“姑娘。”

她迟疑了一下,仍是轻声道:“奴婢去抓药的时候打听到,我们桑府今日里陆续请了大半个盛京城的名医,听闻皆是往蘅芜院里去的。”

她顿了顿,担忧道:“姑娘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折枝一愣,这才想起些什么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见那金簪果然不在了,忍不住低声道:“坏了。”折枝咬唇,“我没将簪子拿回来。”

半夏与紫珠皆是一愣,齐齐看过来。

折枝见这事瞒不,这才迟疑着轻声开口:“你说的事,我大抵知道些——那些名医应当是去给大公子看手的。”

紫珠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见折枝这般开口,一时反倒有些惊愕:“姑娘,您——”

话已经说开,折枝对半夏与紫珠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略微将昨日之事复述了一次,又道:“昨日情急之下,我拿金簪刺了他的手臂。”

她说着轻轻蹙起眉来:“可我那时通身都没什么力道,至多也就破皮见血。这一点伤势却请了这许多名医,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怕是要借着物证在手要寻沉香院的麻烦了。”

而这个麻烦,必不会小。

半夏气得捏着扇柄的手指都在发抖:“夫人与大公子这也太欺负人了!真当这盛京城里没有王法?告官,这便去告官!”

紫珠虽也恼怒,倒还有几分理智在,忙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口,轻声道:“若是真告到了公堂上,昨日之事传扬出去,你让姑娘如何在盛京城里立足?”

半夏一愣,又低头看了看那碗漆黑的汤药,像是泄了气似地低声自语道:“难道就这样白白被他们算计了去,还要被反咬一口?”

折枝自然也是不愿,左思右想之下,仍是放轻了嗓音安慰两人:“如今夫人的人还没找上门来,便还有回寰的机会。待哥哥下值回府了,我便去映山水榭里寻他。看能不能央他替我寻个法子糊弄过去。”

“也只能如此了。”半夏叹了口气,用手背试了试盅壁,又拿了汤碗,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来:“姑娘,药已经可以入口了。”

折枝轻应了一声,接过汤碗,轻轻举至唇边。

苦涩的药汁尚未来得及碰上唇齿,折枝便觉得手里一轻,药碗随之被人拿了开去。

折枝一愣,慌忙抬起视线。

却见身旁的长窗洞开着,谢钰隔窗立在游廊上,修长冷白的手端着药碗,轻轻摇晃着碗里浓稠的汤汁。

见她望向自己,便也移过视线与她对视,那双窄长的凤眼里笑影温存,低柔缱绻。

“妹妹想喝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