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在唤哪位姑娘家。◎
罗帐低垂, 柳暗花遮。
轻薄的锦被如月色般覆住榻上春色,平静如退潮时的海面。
折枝枕在柔软的绣花枕上,秀眉微蹙, 似是睡梦中觉出缎面闷热,通身皆是暑气,不自觉间便往谢钰那寒凉的玉枕上挪去。
方轻轻侧过身来,足踝上系着的金铃随之轻悦作响。
折枝垂落的羽睫轻颤了颤, 朦胧中想起自己足踝上系着的金铃还未解下,便轻轻打了个呵欠, 压下困意坐起身来,略微屈膝,垂手去解那纤细的红绳。
月色宁和,落在拔步牙床上清辉如水。
谢钰睡在她旁侧,羽睫低垂, 素日里那双清冷疏离的窄长凤眼此刻轻阖着, 原本清绝至霜雪般疏冷的面容, 似也在这朦胧月色中柔雅许多。
折枝轻瞬了瞬目, 缓缓放轻了手势,小心翼翼地不让铃铛发出声响。
纤细的红绳很快便被解下。
折枝握着那金铃, 略微支起身来,探手将它往不远处的春凳上放去。
那乌缎似的长发随之垂落, 流水般轻柔逶迤过谢钰的胸膛。
谢钰似是被她搅了清梦, 那垂落的长指微抬,握住了她支在锦榻上的皓腕, 薄唇轻启, 低低唤了她一声。
“穗穗。”
“哥哥醒了?”折枝轻愣了一愣, 下意识地回过眼来。
却见谢钰仍旧安静地睡在玉枕上, 那双窄长凤眼轻阖着,微寒的长指亦只是松松搭在她的皓腕上,并无多少力道,似并未醒转。
折枝迟疑稍顷,还是将手中的金铃放下,小声问他:“哥哥方才唤我什么?”
夏夜静谧,回答她的唯有庭院中潇潇而过的风声与细弱的虫鸣。
折枝略等了一阵,始终未曾得到答复。困意倒是随之消褪了些,杏花眸里渐渐染上几缕困惑。
穗穗是戚氏取给她的小字。
自戚氏过世,柳氏过门后,便再也无人唤过。
谢钰绝不可能知晓。
折枝蹙眉想了一阵,渐渐也明白过来。
这又没写在纸上,谁知道谢钰唤得是哪个字?
许是岁岁、睡睡,抑或是类似音调的翠翠。
也不知是在唤哪位姑娘家。
折枝想明白了此事,便觉得困意上涌,遂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
又重新躺回榻上,抱着自己的绣花枕往里一转身,将谢钰身上的锦被尽数卷走,自个朝内睡下。
*
翌日辰时,谢钰自榻上醒转。
方想将锦被拂开,一抬手,却发觉自己身上空空如也。
侧首看去,却见小姑娘将一床锦被尽数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张柔白如玉的小脸。
冰鉴里放着的冰隔了一夜也已化尽,上房内渐被暑气所侵,蒸得小姑娘那光洁的额上都泌出一层细汗。
……睡相还真是愈发的差了。
谢钰无奈,抬手想将锦被抽离,却不料小姑娘双手紧紧抱着,与锦被难分你我。
谢钰只得俯下身去,轻咬了咬她圆润的耳珠,在她耳畔低声道:“如今已是辰时,妹妹可打算起来洗漱?”
折枝轻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抬手往外推他,又缓缓自榻上坐起身来,揉着眼睛朦胧道:“哥哥怎么没去宫中上值?”
谢钰披衣起身,自春凳上替她拿了干净的衣裳过来:“日前我与圣上告假。万寿节前,不去宫中。”
折枝的睡意消了些,方抬眼看向他,便又想起了昨日里那声‘穗穗’。
只是见谢钰似乎并无印象,便也不曾提起,只从谢钰手中接过衣裳一一穿上,便趿鞋起身:“那折枝先往浴房里洗漱,再回厢房里看看橘子。”
她略停一停,弯眉道:“若是哥哥无事,那折枝便过来与哥哥一同用了早膳,继续学那千字文。”
谢钰淡应了一声,目送折枝行出了上房,方起身行至长窗畔,抬目去看窗外的天色。
夏日里天光明盛,即便如今只是辰时,亦炽烈得有些耀目。
谢钰凤眼微眯,长指轻叩在窗楣上,眸色微深。
原本算着,头疾发作应当便在今日。
可竟又是这般一夜无梦。
顺遂得令人有些讶异,反倒显出几分古怪。
谢钰垂眼,沉默着思忖了一阵,直至远处珠帘轻微一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却是折枝洗漱完了抱着橘子过来。见谢钰只是临窗立着,略有些讶然道:“哥哥还不曾洗漱吗?”
谢钰抬眼看向她,收回了思绪淡声道:“我会吩咐小厨房送早膳过来。妹妹先用着,我洗漱后,自会带着文房过来。”
“那哥哥快些,不然早膳可要凉了。”折枝弯眉轻笑,抱着橘子往远处的圈椅上坐下。
待谢钰吩咐后,早膳很快上来。
是一碟玫瑰春饼,十来块绿豆糕与豌豆黄,两碗小米粥佐一些爽口的小菜。
折枝略等了一阵,待谢钰自浴房里回来后,这才与他一同用了膳,又往长案上铺了文房,重新练起千字文。
都说书中无寒暑,仿佛是一瞬目的功夫,那初升的金乌便已坠入了高耸的屋脊后,又到了安寝的时候。
折枝勤学整日,早已乏累。沐浴后便换上了宽松的寝衣,抱着自己的绣花枕睡在了榻上,困得睁不开眼来。
待谢钰自浴房中回返的时候,小姑娘已睡得浓沉。
谢钰立在榻前沉默了一阵,终是抬步行至廊上,薄唇轻启,却又放低了语声,以免惊醒房内熟睡的折枝。
“泠崖。”
泠崖自暗处现身,对谢钰比手道:“大人,曼陀罗花粉已备好。可要布置到房中。”
谢钰垂眼,并未立时作答。
曼陀罗有镇痛之效,曾经他未入顺王府之时,每每头疾发作,皆是以焚烧曼陀罗花粉度过。
可此花毕竟有轻微的致幻之效,小姑娘身子娇弱,未必能够习惯。
“布置到厢房。”谢钰淡声启唇,独自往廊上行出数步,只还未行出游廊,便又想起了折枝今日晨起时的睡相。
……小姑娘的睡相太差,若是任由她这般多闷上几个时辰,大抵是要中暑。
谢钰皱眉,步伐徐徐停住。
他独自在廊下的夜风里立了一阵,终是回头,重新往上房中行去。
“罢了,不必布置。”
……即便头疾要发作,也未必便是今日。
*
兔缺乌沉间,日子翻书似地过去几日。转瞬便过了立夏,到了一年最热的时候。
别业的上房中又添了几座冰鉴。晌午的时候,还得以水车抽水,浇在琉璃瓦上,以做清凉之用。
折枝穿着新做的夏裳坐在圈椅上,一壁执笔誊写着千字文,一壁疑惑地轻声问道:“哥哥来别业里是有什么事吗?为何这许久也不见回去?”
她来别业中已经许久,便连这千字文也已学得熟稔。日前便一直等着谢钰回府,好带她一同回去,试着看看这几日里送来的账本。
也好瞧瞧最近生意如何,可有进项。
谁知道,一等再等。谢钰每日里只是陪她读书习字,偶尔也寻天阴不见日头的时候上街游乐,却绝口不提回去的事。
眼看着都过了立夏,再不回去,怕是真要等到万寿节的时候了。折枝这才不得不主动提起。
谢钰闻言,握着古籍的长指略微一顿,羽睫垂落,掩住了眸底的思量。
自他来别业之后,那纠缠多年的头疾,再未发作过。
起初的时候,他疑心过迦南香,也曾亲手将库房中剩余的迦南香放在鼎中尽数点燃,却仍旧是一夜安睡至天明。
而如今看来,若非迦南香,那与往年所不同的便唯有——
他抬眼看向坐在圈椅上的小姑娘。
半晌,终是起身将吃饱后懒懒伏在春凳上的橘子抱来,放在她怀里。把玩着橘子颈下垂落的银铃,略微沉默了一阵,方淡淡启唇道:“妹妹今夜若无事,便睡在上房中。
“不可离开半步。”
折枝有些不解,可见他神情严肃,迟疑稍顷,便也轻轻点头。
“折枝记下了。
谢钰颔首,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书橱上,又垂首轻吻了吻小姑娘潋滟的红唇,那双窄长凤眼里略微涌上些许复杂的情绪,与那低醇的语声一同散在夜风里,如水痕弥散。
“若是妹妹听话,兴许翌日天明,我们便能同回桑府。”
待谢钰离开后,折枝见夜色未深,便将橘子抱到了一旁的春凳上,重新铺纸研墨,誊写起千字文来。
大抵过了小半个时辰,庭院中渐渐落起了细雨。
夜风顺着敞开的长窗徐徐而入,带来些许清凉的水汽。
一只被淋湿了双翅的萤虫慌乱闯进房内,跌跌撞撞地在长案旁盘旋了一圈,终于停落在一旁立着的书橱上。
而一直慵然伏在春凳上的橘子骤然抬起头来,睁大了明亮的蓝眼睛,紧紧胶着那点闪动的幽绿。
继而,身子俯低,爪上用力,‘喵’地一声,便是一个猛扑,正跳到那书橱之上。
“橘子!”
折枝听见响动,慌忙将手里的兔毫丢下,去抱蹲在书橱隔板之上的橘子。
只是随着那只萤虫受惊飞起,橘子也迈开四条小粗腿,在书籍的空隙里横冲直撞地追去。
书橱上的藏书被它圆润的身子挤落,落雨似地噼啪坠下。
折枝看见谢钰的藏书落了一地,愈发慌了神,抬手踮足,便要去抓那罪魁祸首。
橘子却以为折枝是在与她玩耍,只奶声‘喵喵’叫着跳到了书架最高处,那小粗腿一蹬,又踢下一本古籍来。
折枝忙抬手接住,低头看见古籍完好无损,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来,却倏然听见头顶上‘咔’地一响,只道是橘子又碰坏了什么东西。
心里暗叫不好,忙随之抬眼,却见书案当中一道挡板左右移开,显出藏在其下的一道暗格。
这本古籍,大抵便是开启这道暗格的机关。
折枝轻轻一愣,忙抬起眼来左右看了看,见房内无人,心跳得愈发快了几分,终是好奇占了上风。只快步走到那暗格跟前,试探着伸手拿出了里头的东西,借着房内的灯辉着眼往上看去。
却是一叠画卷,最上首的那张仕女图格外眼熟。
纸上美人云鬓蓬松,身姿曼妙,正是初见时,谢钰在官轿中绘着的那幅。
只是当初未着点墨的美人面上,此刻已添上了明艳的五官。
红唇潋滟,杏眸笼烟,宛如照镜般得熟悉。
折枝拿着宣纸的指尖轻轻一顿,一双杏花眸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
——谢钰当初画得,竟是她?
可她从未穿过画中这般华美的南珠云肩,亦不曾戴过这般昂贵的红珊瑚簪子。
折枝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忙又往下翻去。
宣纸翻动声响细碎,似是夏风里木芙蓉花树的枝叶轻摇。
折枝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陆续看见了不同年岁的自己出现在这单薄的宣纸上。
衣着神态皆不同。
愈往下,画工便愈是稚嫩。
纸上的她也愈是年幼,除却初见那张看不出年岁外,往后的,似是从十五岁及笄起,渐渐倒退回了童稚时。
而最底下那张,画工幼嫩得几乎认不出容貌来,只能勉强看出是一位女童立在花树下,颈上带着个璎珞项圈。
折枝一张张翻看过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远处的厢房中,谢钰骤然自榻上起身,抬手用力摁着眉心,直至骨节青白。
那张清绝的面上亦褪尽了血色,冰雪般霜冷透白,唯有冷汗涔涔而落,浸透单薄的中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