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暗, 季玉泽的脸藏在一片灯火里,扶月忽视刚才听到之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小秦尚未从震惊之中彻底恢复, 看见她宛若看见了救命稻草般。
惊恐之下, 他略失声地喊:“扶二娘子。”
仿佛听不出小秦的语调与以往不太一样,扶月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缓缓地行至季玉泽面前。
对方不过是吃了一只兔子, 不要大惊小怪,自己吓自己。
自我安慰完,她笑着弯下了腰,攥着琼花的手举过古琴之上:“给你的,闻一下香不香?”
季玉泽看似漫不经心地笑着,微微抬起苍白的指尖, 掠过尚带着一丝露水的琼花花瓣。
掠过之余, 一滴水落到她手背。
他指腹.下擦, 抹掉了那滴水。
不过是寻常的动作,却莫名看得扶月口干舌燥, 干咳一声, 侧脸对小秦说:“小秦?”
这一声把小秦的魂儿唤回:“是, 扶二娘子,是奴才失礼了。”
然后忙不迭地转述。
明月清晰地倒映在兰竹院的平静水池上,看起来美好又漂亮。
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前不久还能迎风晃动的琼花有几支已落入扶月手里,一缕一缕清香不断。
之所以摘兰竹院的花, 是因为季玉泽说过喜欢便可摘。
季玉泽双手接过, 漆黑的眸漾着莫名其妙的笑:“月娘摘的, 我都喜欢。”
谁问他喜不喜欢了, 她问他香不香。
虽有点接不上,但扶月细量着二者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于是讪笑着道:“喜欢就好。”
扶月说明来意:“我想去看一下我姐姐,不过你放心,两日后我必定把银铃铛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小秦不明所以,不清楚所说的银铃铛为何物,很重要吗?
季玉泽唔了声,笑起来,心情貌似很好:“去罢,这是月娘的自由。”
听言,扶月绽开笑容,扶起裙摆沿廊道小跑下去,看样子直奔悦梨院而去。
跑得真快呢。
季玉泽看了一眼她飞快奔走的背影,又低头看了一眼洁白如玉的琼花。
确实香。
扶月跑到悦梨院院门,正巧遇上了从里面出来的季夫人和不久前刚归来的扶正林,她止住步子,讷讷地喊:“爹,夫人。”
扶正林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将她凌迟处死般。
季夫人不便插手他们的家事,只是说了句回来便好,就领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了。
因为知道扶媛挂念着扶月,所以扶正林暂时未责骂,而是叫她先进去看扶媛。
看完扶媛,扶月确定她是真正地忘记了那日所发生之事。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在想该用什么借口搪塞扶正林。
转而想起季玉泽之前让自己写的信。
后面不管扶正林如何逼问,扶月一口咬定是自己鲁莽,不自量力地只身查案。
见此,扶正林也无话可说,只扔下一句等扶媛病好得后,立马启程离开京城,回去。
三日后。
昨日扶月分身乏术,因先前的事,现下扶正林盯得她紧,压根无法亲自带银铃铛去给季玉泽。
后来,她好不容易才逮住经过悦梨院的小秦,让他带银铃铛回兰竹院,怕季玉泽误会。
今日季夫人来探望扶媛,得知她们不久后便要离开京城,建议扶媛临走前出外散散病气。
言整日待院子里头也不是十分利于身体恢复。
还道可让季玉泽陪同,这样一来,不用担心外出的安全问题,扶月心动,偏头看扶媛,目光灼灼。
扶媛思忖半刻,笑应好。
*
陆然今日休沐,本欲于家中歇息,不料林平硬是要拉他去听雨阁看戏。
推却好几回,林平依旧纠缠不休,言听雨阁的角儿唱功了得,难得一遇,不听可惜,陆然只好应下。
听雨阁已存在数十年,期间得到不少达官贵人的欢喜。
这儿的戏台建阁楼在半空中,上边拉着五颜六色的细带,吊着珠子,不停地扬动,下边用八根大红柱支撑着。
装饰物品种类繁多,颜色鲜艳却不显俗气。
反而添了一些人间烟火气息。
听雨阁虽不够皇宫内专为圣上所搭的戏台庄重、繁华,但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典雅、别致。
扶月挑了个好位置,二楼戏台正对面,视角广阔,一览无余。
就是价格不菲,不过季府不缺银子。
来前扶月便打听了一番听雨阁有什么好吃的小食,是以,一坐下就招手唤小二过来。
反观扶媛兴致淡然。
今日是她受惊后第一次外出,颇为忐忑不安,藏在袖中的手攥紧手帕。
只那面上强装着镇定,不想妹妹和担心自己的人操心。
可扶媛又控制不住视线,不断地打量着四周,对陌生面孔莫名恐惧,甚至想落荒而逃地回季府。
一旦对上其他人的目光,即使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扶媛也总会匆忙地挪开。
去安乐坊那日,那杀了多名少女的安大夫便是凝视了她好一阵才发生下面那件事。
但扶媛明白,被抓一事已令多人为自己费神。
何必再为一些小事败坏他们的心意和兴致呢。
三人所坐的顺序是扶月安排的,看得出扶媛好像有点儿怕季玉泽,所以安排坐右一侧。
而她坐中间,季玉泽则坐自己左手边。
看戏少不了嗑瓜子和长生果,扶月各点了一碟,小二一捧上来,立即捻起一颗饱满的长生果剥。
没一会儿,两颗圆扁圆扁的长生果粒躺掌心,她习惯性地递给扶媛:“姐......”
扶媛抬头:“嗯?”
一道淡淡的视线投过来,定于那两颗长生果粒。
扶月手硬生生地停住,当机立断地拐了个弯,伸到季玉泽唇边。
季玉泽唇角弯出一抹温柔的笑,两指慢条斯理地夹起长生果粒,置于口中。
喉结一滚。
直接咽了下去。
扶月困窘,嘴巴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大:“你不嚼一嚼?”
站一侧的小秦看了,咽了咽,仿佛自己的喉咙有异物塞住,很不舒服。
经磨练,他心理承受能力逐渐增强,所以此刻也不忘打手势。
听雨阁二楼坐满客人,不少人往这边看来。
毕竟通过打手势转达话语在京城实属不常见,不由得心生好奇,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季玉泽不语,稍抬起手,抡了两颗长生果,低眸认真地剥着。
睫毛随他眨眼轻轻扇动。
长而翘,扇动时。给扶月一种扫到自己掌心的错觉。
莫名微痒。
修长指尖按住长生果中间那道裂缝,微微一用力,咔吱一声,两瓣壳分开,露出长生果粒。
扶月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只见他剥好了,举到她唇瓣前,轻声道:“吃罢。”
听雨阁为了让客人能更好地欣赏戏,二楼多得是大敞的木窗。
单是他们身后就有三扇。
通明的光线下,季玉泽唇红齿白,衬得脸更冷白。
望着这张脸,扶月冷不丁地联想到了欧洲那边的吸血鬼。
他们皮肤白皙,长相贵雅,举止得当,却能在下一秒露出獠牙,一扑而来,吸干人的血。
突然之间,她觉得脖子有点儿疼。
留意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扶媛搅帕子的力度不自知间紧了紧,声音有些小:“月娘。”
唤着,扯了扯扶月的袖角。
其实扶媛也不知为何一见到季玉泽,心头就漫起一股寒意,无端地怕对方伤害扶月。
可看他所作所为并不像是会伤害扶月之举,反倒像对待心悦女子。
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始终说不上来。
季玉泽何时同月娘这般亲近了?
扶媛被内心的矛盾弄得烦乱。
季玉泽没错过扶媛拉扶月的小动作,他眼神微变,笑落了落,几秒才把嘴角重新勾起来,望过去。
“怎么,扶大娘子不希望月娘吃我剥的长生果?”
嗓音温和清冽,却带着一丝不宜察觉的别意。
话音落下,扶月猛地张嘴,连拿也不拿,直接就着他的手吃掉四颗长生果粒。
被含笑的温柔视线盯着,扶媛浑身起鸡皮疙瘩,低下眸,脑海里又闪过带血的斧头。
也顾不得他听不听得见,她匆忙道:“不是的,季郎君误会了。”
扶月略无奈,赶紧插话道:“姐姐,他在跟你开玩笑呢,看戏罢,来,吃颗长生果,这儿的长生果可好吃了。”
抓了几颗长生果塞到扶媛手里:“快些尝尝罢。”
缄默一下,扶媛抬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谢谢月娘。”
接着,扶月笑眼弯弯地斟一杯热茶,放到季玉泽手上,示意他喝下去。
这一出堪比戏剧,看过来的人更是移不开眼了。
不少人就此议论纷纷。一罗衣男子拉了一把一同前来的女子,哀怨道:“瞧人家,你也给我剥一颗?”
女子嗔笑,甩了一下帕子,却还是拿一颗长生果剥起来。
陆然坐扶媛斜侧,看得一清二楚。
对于扶媛得病一事,他略有耳闻,话说她是自己救回来的,多问一两句,确定无事无可厚非。
的确能看出扶媛大病初愈不久,两弯笼烟眉淡淡,下巴瘦削,应了那句人比黄花瘦。
一举一动弱柳扶风,吐语如珠,声音又柔和又细。
林平正嗑着瓜子看戏台上的表演,偏头一看,瞧陆然看得出神,禁不住顺着他视线看一眼。
“陆兄,看什么呢?”
陆然闻声敛神,寡言道:“没看什么。”
这可瞒不住火眼金睛的林平,他笑着推了推陆然:“你刚儿可是在瞧那扶家大娘子?”
陆然抿唇:“莫要多事。”
小插曲过后,扶月倒认真地看起戏来,只不过季玉泽好像喜欢上给她剥长生果,一直剥个不停。
她落得轻松,不用剥也有得吃,惬意得很。
这一出戏名唤霸王别姬,此时此刻演到了项羽乌江自刎的那一幕。
差不多所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除了剥长生果的季玉泽和怀有心事的陆然。
见扶月看得聚精会神,季玉泽慢条斯理地扫了一眼戏台,视线定于‘项羽’手中的佩剑。
斜阳照进来,映着戏台,折射出一道凌厉的寒光。
真剑吗。
他不急不缓地收回视线,继续剥长生果,青白的指尖剥得微红。
忽然,鲜血洒满戏台,‘项羽’用来自刎的佩剑沾上有温度的血,刹那间,惊呼此起彼伏。
大家是来看戏,寻个乐趣的,哪曾想会看到这么血腥的画面。
一时间,他们都想快速离开听雨阁,怕招惹是非。
陆然正低头想着事情,入了神,没瞧见也没听见。
林平刷地一声站起来,露出腰牌:“大理寺少卿在此,全部人都给本官留下!”
扶月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居然是真剑?而季玉泽弯着眉眼,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一颗长生果粒放进她嘴里。
对上她转回来的错愕目光,他温柔地说:“没长生果了,还要一碟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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