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人来人往,马车穿过宽阔的街道停在李记布庄。
薛如意掀开车帘,天已经下起蒙蒙小雨,风一吹冷得她打哆嗦。她放下布帘朝裹着斗篷的王晏之道:“表哥,外头冷,你待在里头别出来,我把昨日量的尺码告诉掌柜就成。”
王晏之点头,等她出去后,病瘦的手撩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
街道上雨气氤氲,行人零落。他望着地上的水洼出神,车外传来脚步声,鹅黄的身影出现。王晏之立刻放下车帘,抱起汤婆子安静坐着。
薛如意掀帘进来,带进满身的水汽。她将伞放在车外,拉好帘子,手里抱着一件白狐裘大氅。
她拍拍上面的水汽,抖开递给王晏之:“其他衣裳要现做,这件大氅是店里本来有的。看着暖和,你快换上,待会到书斋裹紧些,省得着凉。”
花了她十两银子呢,太心痛了。
王晏之很顺从的脱下旧斗篷,换上雪白的狐裘大氅:“谢谢表妹。”
薛如意一脸肉疼:“嗯,你快些养病就是。”病好了就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当然这些她是要记进账本的,将来他病好了,有能力最好能还给她。
“师傅,往文澜阁去。”
师傅吆喝一声,抽了两下马径自往文澜阁走。很快马车停下,薛如意示意王晏之把狐裘裹紧一些,自己撑着伞先下了马,然后伸手去扶他。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玉。
撑着伞匆匆路过的妇人往这边瞥了一眼,瞧见王晏之落在外头的一双温润的眼,忍不住赞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好气度。”
跟在夫人身后的汉子不耐烦拉了她一把:“快走,没瞧见下雨了?”
只是匆匆一瞥,薛如意很快牵王晏之进了文渊阁的门。
天气不好,柜台里的伙计在打哈切,几个书生在和掌柜说话。
伙计眼尖,一眼便瞧见薛如意,正打算打招呼。余光又瞥见她身边的王晏之,整个人为之一震,竟有些看呆了去。
男人一身月白色半旧里衣,簇新的白狐裘裹住瘦削支离的肩骨,脸色病白依旧不减其半分风致,反而有种矜贵冷峭的艳。
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大厅静了两秒,掌柜一眼瞧出王晏之不简单,丢下几个书生迎过来。反应过来的书生急切的喊:“掌柜的,之前抄书不是二十文一本,今个儿怎么就十六文。”
掌柜怕怠慢了贵人,连忙道:“这次的字抄得不好,你们自己瞧瞧,文渊阁做生意都是很公证的。”
他走到距离王晏之三步远停下,先开口问薛如意:“这就是如意姑娘说的表哥?”
薛如意点头:“嗯,掌柜的不是说要亲自带人来写两个字吗?”
“如意姑娘、公子随我去内堂说话。”掌柜在前面引路,俩人跟在身后。
等三人都进了内堂,那几个书生才惊觉回神,互相询问:“青州县什么时候有这般神仙人物,怎么没见过?”
其中一人道:“那人一看就病骨难支,想来出门都困难,没瞧见还要小姑娘扶着。”没看过实属正常。
又有一人道:“掌柜的平日最是圆滑,从不刻意偏待客人。今日怎的这般丢下我们去招呼他们,实属过分。”
一旁的伙计看不过眼,凉凉的说了一句:“若是你们能长得那样贵气,掌柜也会偏待你们。”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几个书生讪讪,撑开门边的伞,兀自走了。
内堂,掌柜亲自取了纸笔铺开。往常有人来抄写试笔,都是取用店里参见的黄糙纸和普通的墨,这次掌柜的特意用了上好的澄心纸、狼毫笔、玉兰墨。
仿佛这样才合乎面前人通身的气度。
“公子请下笔。”
王晏之脱下狐裘交于薛如意,瘦白的手执笔沾了沾墨,又在砚台边上点了两下。
那双手许是长期生病的缘故,瘦如病梅枯竹,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的脉络,宽大月白色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微凸,苍白劲瘦。
一看就是常年握笔的手。
行云流水间一行飘逸、笔锋锐利的行书出现在纸上。
“十两黄金一两银,附子天冬生半夏”
薛如意跟着念,秀眉不自觉蹙起来:什么狗屁不通,表哥先前说比林大哥文采好是吹牛的吧。她虽做不出诗,也知道这两句一点都不押韵。
不过‘十两黄金一两银’着实和她心意。
管他写的什么,能抄书挣钱就行。
一旁的掌柜眼眸睁了睁,诧异的看向王晏之。转而神色镇定下来,呵笑道:“公子这字妙啊,店里的孤本手稿可予你誊抄,一两银子一册,您看如何?”
一两银子一册?
薛如意眼睛瞪圆。
“掌柜客气了。”王晏之嘴角轻弯,侧头朝薛如意道:“表妹,我同掌柜看看那孤本,你去前头让车夫去县学接二表弟,待会我们一起回去。”
“嗯。”薛如意心情极好,脚步轻快的往外走。
确定人走远,掌柜突然朝面前的人深深一礼,恭敬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派人去上京通知余钱,让丁野到桃源村薛家找我。”
掌柜点头,王晏之还打算问话,鹅黄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隔间外。等薛如意走近了,他才问:“表妹怎么这么快?”
薛如意如实道:“我担心表哥。”
在薛如意心里,表哥身子病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在外头不时刻看着,实在对不起这一个月抓的药。
“掌柜的,孤本看好了吗?”
掌柜点头,把孤本、笔墨纸砚包好,递过来。薛如意狐疑:掌柜怎么这么周到。
掌柜适时的提醒:“如意姑娘,上月交于您的美人雕刻完成的如何了?”
薛如意心里呀了一声,她忙着挣钱都把这事忘了。
“掌柜不是说年前完成就行,我会尽快的。”
掌柜余光瞟向一旁的王晏之,在心里猜测他的身份。
文渊阁不仅青州县有,天启境内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店铺。旁人只知道它总店在上京,却不知它东家是谁。
往年掌柜去上京报账时见到的都是总掌柜余钱。这位公子通身气度卓然,又知道他们内部接头密语,还认识余掌柜。
难道是?
掌柜不敢再想,把二人请进茶水间安歇。等接人的马车到了,掌柜又亲自撑伞把人送到车旁。
王晏之在小表妹的搀扶下掀开车帘,车帘里是薛二灿烂的笑脸,他旁边坐着斯文的林文远。
王晏之很自然的坐进马车内,倒是林文远愣了愣,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探究。
薛如意随后上了马车,看见林文远轻咦了声:“林大哥也在?”
薛二嘴快接话:“文远说他正好有事要回去,下雨天不方便,让我们捎带一程。”
林文远一见她目光立刻从王晏之身上移开,笑着打招呼:“如意……”
薛如意点头,边伸手给王晏之拍大氅上的水珠,边问薛二:“二哥怎么黑了这么多?”
“能不黑吗?在河道口待了大半个月,连休沐都过了。河道昨个儿完工,教谕特意准了我三天假。”
薛如意拍完水珠,又从袖带里掏出一把枇杷糖塞给他,顺手塞了一个给旁边的王晏之。
“听说二哥喉咙吹哑了,特意给你带的。”
薛二嘿嘿笑起来:“还是小妹对我好。”
兄妹俩说着话,一旁的林文远目光又重新落到王晏之身上。这人靠在车闭上安静的嚼着枇杷糖,满身病气却掩不住出众的骨相。瞧如意待他的亲近,林文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拱手一礼,礼貌的问:“敢问这位公子……”
王晏之抬眼看他,这人表面和善对他却极为戒备。
“表哥,他是我表哥。”薛如意突然插话,“我表哥身体不好,吃糖的时候别和他说话,会噎着。”
林文远心里不是滋味:如意何时对外人这么关心了?何时又有一个表哥了?
薛二不管他想什么,满脸兴奋的从怀里掏出一册东西递给薛如意:“小妹,你瞧瞧这是什么?”
薛如意好奇的接过摊开,靠坐在车壁上的王晏之身体没动,余光却落到那册子上,林文远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往这边瞧。
“肖茂,十七,家中独子,为人爽朗,县城东街人。”
“李成济,十八,家中一兄一妹,为人谦和,萍乡人。”
薛二很是得意:“丁班的二十几个同窗全在里头,还配了小相。小妹若是看上哪个,二哥再去好好打听。若是都不满意,等休沐回去我就能去甲班,到时候把甲班的同窗也弄成册子。”
林文远嘴角抽搐:感情薛二吹了大半个月的风,好不容调进甲班就是为了做册子?
王晏之长睫微抬,淡色的眼眸清清冷冷的,把枇杷糖嚼碎吞了下去,缓声问:“表妹这是在选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