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甜直视卫小玉的双眼, 轻声告诉她。
“我不劝你,因为我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
卫小玉垂着的双眼猛然抬起,愣愣地看着苏甜。
苏甜低声娓娓道:“很久以前, 我爷爷去世了。但我不相信。”
“他那天明明只是和平常一样出门, 可是却有人回来告诉我, 爷爷摔下山崖了,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
“我不相信,一直坐在门口, 等我爷爷回家。”
“他平常都会在日落的时候出现在那个小山坡上,带些野花野果或是什么回家。”
“但那次, 我坐了一天一夜, 都没等到爷爷。”
“村长来劝我, 让我别等了,爷爷已经不在了。”
“但我不信,我一直等,一直等,每天都在等。”
“即使很久以后, 我的生活好像习惯了爷爷不在的样子, 但我还是在他屋子里长期点一盏灯,我总觉得, 爷爷还会回家。”
“即使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回来了。”
“……”
苏甜说得声音渐渐哽咽,她很少这样剖开内心,与人说起自己的过去。
尤其是穿书之后,更加把自己封闭起来。
但今天, 她与卫小玉说了很多。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 爷爷已经不在了。但我仍然固执地等, 所有人都觉得我太犟了,精神出问题了。”
“但我没有。我只是不想承认爷爷已经离开的事实。我宁愿一直等,即便再也等不到爷爷回来,也总比堕入无尽黑暗里要好得多。”
“所以,我理解你,也不劝你。”苏甜认真又郑重地强调。
这世上,只有感同身受经历过同样的痛苦,才不会轻描淡写地说出安慰的话。
卫小玉的眼眶,已经蓄满眼泪。
她感受到苏甜身上时隔这么久仍然弥漫着的悲伤。
她抹抹眼角,感叹道:“苏主任,你现在这么优秀,过得这么好,如果你爷爷看到,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嗯。”而且他已经看到了。
但这么玄奥的事情苏甜当然不可能说,她转而问道:“你知道后来我是怎么想通的吗?”
卫小玉迷茫地看着苏甜。
苏甜缓缓道:“因为我渐渐明白,固守在黑暗里,用虚假的希望欺骗自己,我是永远都不会再等到光明的。”
“……我后来在一位哥哥的帮助下,尝试着走出去,才发现自己也可以成为一束光,照亮周围。”
卫小玉怔怔听着,嘴里喃喃重复苏甜说的话。
苏甜继续和她说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出来的。
有多无望,又有多努力。
爷爷也曾是苏甜的整片天。
卫小玉听哭了,苏甜说得很动人,也让她很有共鸣。
聊着聊着,她也忍不住说起自己的故事。
她很年轻就认识了他,两人一见钟情。
他是到A市来打工的穷小子,她家条件虽然不算好,但比起父母双亡的他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父母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她喜欢他。
更何况他勤劳老实,善良淳朴,渐渐打动了她的家人。
一次意外,她怀孕了,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打掉,两人就办了简单的婚礼,只可惜她还不到法定年龄,无法去领结婚证。
两人婚后一直很幸福甜蜜。
他从始至终,都对她很好。
他有一门手艺,是木匠。
家里的竹篱笆这么漂亮,还有孩子们的有趣木玩具,都是他闲下来的时候弄的。
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家充满爱,也对未来充满希望。
所以他干起活来总是很努力,日日夜夜,不嫌辛苦。
他说,要给她和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
只是,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他渐渐支撑不起这个家。
尤其是第三个孩子,又是一个儿子,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压在他肩头的担子重得几乎无法想象。
迎来小儿子诞生的喜悦过后,他肉眼可见地沉默下去,话变得更少,总是躲在角落里抽那种两块钱一包的烟,抽得非常狠,烟雾缭绕中,他的皱纹好像一天之内就会长好多根。
终于没多久,他很认真地告诉卫小玉。
他要出去打工。
去很远的地方,但能挣很多钱。
临走前,卫小玉很不舍地依偎在他怀里,给他编织了一个草戒指,说要牢牢圈住他的心,去再远的地方也要记得这个家,要记得回家。
当时,他与她温情地畅想着未来,想着赚得盆满钵满回家,再把这个房子修缮成什么样子,要给儿子们买最好的玩具,要给她买最贵的护肤品。
还能有本钱在学校门口开个烧饼店,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
可是,他再也没能回得来。
卫小玉回忆起他和她的故事,渐渐泪流满面,哽咽好多次,才把过去的事情说完。
苏甜拍着她的后背,听到她说:“天塌了,苏主任,我的天真的塌了……”
“以前他还在的时候,就算他不在家,我也感觉头顶亮堂堂的,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黑那么冷。”
卫小玉裹紧自己,憋在心里难受了那么久,她终于把这些话都说出来。
苏甜抱住她,“以后,你也可以成为孩子们的天,要记得照亮他们。”
卫小玉感觉受到莫大鼓励,苏甜在她耳边喃喃的话,就好像荒芜无边的黑暗里升起一缕鲜亮的光。
如果苏甜曾是被人引领才走出黑暗,那卫小玉觉得,她好像此刻也找到了那位带她走出黑暗的人。
“苏主任,谢谢你。”卫小玉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你说得对,我得照亮我的孩子们。”
她仿佛下定决心,郑重道:“苏主任,您带我去签搬迁同意书吧。”
苏甜意外地看着她,“你不要拆迁补偿款?那笔现金很多。”
卫小玉不好意思地攥着衣角,“我、我可能还是比较传统,更想给孩子们一个安稳的家。”
苏甜点头,她尊重卫小玉的任何一个想法,只是不得不问:“搬到乐安小区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卫小玉想了想,似乎有些一筹莫展。
苏甜主动道:“你之前不是还想过要开店吗?在乐安小区里开个早餐店怎么样?”
卫小玉眼神一亮,又迅速闪烁黯淡,“我、我行吗?”
“为什么不行?”苏甜反问,理直气壮,“你的煎饼果子做得那么好吃,生意一定很好。”
卫小玉的眼睛因为苏甜的话彻底亮起来。
她久违地感受到对未来的期待,已经好久都不曾有这样的感受了。
上一次,还是在她男人出门打工的前一晚。
苏甜为卫小玉考虑得周到,“你情况特殊,我会替你向上面申请,给予你在小区内租门面开店的各项补贴,包括装修、租金等等,都会想办法给你优惠。”
卫小玉感动地捂住嘴,泪水从指缝里流出,哽咽着,“苏主任,您对我家真是太好了。”
她想不到,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
苏甜回到街道办事处的时候,看见乐主任正在门口着急地踱步,来来去去,很是着急。
看到她的身影,他连忙着急地迎上来,“苏主任,你去哪里了啊?刚刚上面给我打电话,说明天施工队就要过来拆迁了!”
乐主任一边说,一边拿着纸巾擦脸上的汗,旁边的干部们也都很着急,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慌乱地看着苏甜。
苏甜仍然一脸淡定,“好啊,拆迁队准时开工是好事。”
乐主任捏了把汗,“苏主任,好是好,但你是不是忘了,卫小玉还没签搬迁同意书啊!我都还没敢往上报,就怕领导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要是因为她影响了拆迁进度,可怎么办啊?”
其他干部也都揪着心,一筹莫展。
苏甜却笑起来,“好了,你们看这是什么。”
她拿出一张搬迁同意书,大家仔细一瞧,竟然签着“卫小玉”的名字。
所有人都傻眼了。
甚至乐主任震惊得唇瓣抖了两下,脱口而出道:“伪、伪造的?”
苏甜失笑,指指上面的手印,“是卫小玉亲自签下的。喏,这儿是她摁的,我总不能造假。”
众人这时候已经彻底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欢呼。
以及不可思议。
“苏主任,您是怎么做到的?”
“苏主任,这也太神奇了!卫小玉居然会签搬迁同意书?”
“苏主任,您和她说了什么啊?”
“这、这我愿称之为世界第十大奇迹!”
大家都乐坏了。
乐主任也从震惊中回过神,看着苏甜眼神激动发亮,一个劲儿地说:“好!好啊!
……
的确是很好。
乐安街道办事处的任务圆满完成,搬迁与拆迁工作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片陈旧昏暗多年的老巷弄被推倒,焕发出新城市的生命力光泽。
曾住在这里拥挤得不见天日的人们,都搬去崭新宽敞的小区,在那里生活居住质量陡然提高,也将见证着周边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建筑,亲眼目睹城市的新面貌如何改变。
卫小玉走出自己给自己设的那条死胡同,终于开始面对新的人生,学会寻找和创造光明。
她带着孩子们搬到乐安小区,分了一套连小阁楼的门面。
门面用来开早餐店,小阁楼则住着她和三个儿子。
因为归自己所有,所以不需要支付租金,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
只有一些水电等日常开支,几乎没有任何负担。
早餐店的装修费,也被苏甜以扶贫帮扶的名义,全额报销了。
小区里住的都是以前的街坊邻居,连在一块的平房没了,但情谊仍在。
所以装修、开业前的准备,都得到不少人的顺手帮忙。
就这样,卫氏早餐店在各方支持下,很快开始营业。
苏甜一直在街道办事处这边配合旧巷弄的拆迁工作,没抽出空闲来。
等她有时间去乐安小区看望大家,已经是大半个月后。
她乘车到小区门口,这里鸟语花香,比上次无人居住的时候更多了些热闹氛围。
卫氏早餐店正忙得热火朝天。
卫小玉的煎饼果子做得好吃,价格也实惠,而且是小区里唯二的早餐店之一,人们都爱来照顾她的生意。
太阳刚出来,一片片金灿灿的光辉洒进早餐店里。
苏甜走过去,拿出十块钱,含笑道:“我买两个煎饼。”
“好嘞。”卫小玉接过钱,才看到是苏甜来了,她一愣,立刻把钱退回去。
苏甜抿唇问:“怎么,这次还不肯卖给我呀?”
“不是,苏主任,我不要你的钱,我请你吃,吃多少个都行。”
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卫小玉看到苏甜头顶的阳光,一束束的,成线,好像是苏甜本身发出来的光,照亮了她往后余生。
而卫小玉的三个儿子也正仰着头,愣愣的。
他们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笑,比太阳还要明亮灿烂。
原来妈妈,也是会发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