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微微抬眼:“是方才经过的那些人?”
洛长安点点头,轻声道:“那些人身上并无杀意,眼下又是在闹市,他们不会动手。”
二人的距离依旧很近,姜满扶着他的手臂,又问:“你有什么打算?”
洛长安言简意赅:“沿这条路向前有一座酒楼,是秦让的地方。”
姜满心领神会。
酒楼地处闹市之外,却丝毫不显冷清,楼门前铺了彩饰与球灯,一路走去格外明亮。
楼内灯火更盛,姜满才走进去,侯在门前的小厮上前来迎。
自一片喧杂的热闹中经过,洛长安意有所指地朝酒楼二层瞧一眼,见那小厮面露难色,又拿出枚银锭子。
小厮犹豫一下,收了银钱。
酒楼的二层格外安静,走至雅间门前,姜满回过头,那小厮已然躲远了。
掩了半扇的门里,一道人影正独坐在桌前饮酒,酒壶酒盏摆了满桌,碰撞起来叮铃作响。
才推开门,一只乘了酒的瓷盏径直砸来。
洛长安抬眼扫过,伸手一拦,接了酒盏在手,心平气和地走至桌前,将酒盏摆了回去。
秦让手持酒壶,掀起眼皮瞧他。
“殿下,真是稀客。”
他轻飘飘招呼一声,看见同走进来的姜满,面色和善许多,“姜姑娘,又见面了。”
姜满朝他笑了下:“秦世子。”
秦让为她斟了盏酒,只当洛长安不存在:“西川的甜酒,姜姑娘请。”
“早听闻西川盛产甜酒,只是我不善饮酒,拂了世子好意。”
姜满朝他道谢,又道,“我们眼下来此叨扰,是想借世子这里躲人。”
“躲人。”
见她推拒,秦让收了酒盏,又看向洛长安,“是你招来的?秋岁宴上的事我还未同你算清楚,你竟还敢来我这儿躲人?”
提及秋岁宴,秦让的目光变了变,姜满瞧着他逐渐难看的面色,出言相劝:“世子,曲红绡一事……”
“曲红绡借秋岁宴引出太康一事,曲三娘势必要被带到燕京,我既同曲红绡合作,便会为她做好善后。”
洛长安按了按她的手臂,接过她的话,“倒是你,如今最好收起各处的势力,以免也牵扯进去。”
秦让讽笑一声:“你以为我同你一样,为己谋利,利用旁人做局,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隔岸观火么?”
洛长安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道:“我与小满要出城,那些人已瞧见我们来寻你,眼下想请你帮忙做个遮掩。”
“我倒是没瞧出,你有请我帮忙的意思。”
秦让冷言冷语,“我凭什么要替你遮掩?你要出城,与我何干?”
洛长安道:“今日是十五。”
秦让忽而不说话了。
他提着酒壶,动作迟缓地添了盏酒,而后垂着眼道:“且帮你这一次,你记得代我……上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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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司有暗卫候在酒楼,姜满与洛长安才自雅间的暗门走出,便有两个着相似衣裳的人作替,替二人留在酒楼掩人耳目。
在后院换过一身利落衣裳,二人一同出了城。
与沉浸在秋岁节庆里热闹喧嚣的燕京城不同,燕京郊野的山林间静寂无声。
皎白的月色照落,林路间两道策马的影子一闪而过。
姜满握紧缰绳,随着洛长安一路策马奔入山林深处。
小提灯挂在马鞍一侧,灯影忽闪,偶有晚风拂过林木,将枯的叶片落下,簌簌有声。
愈向山林深处走,枝叶遮天蔽日,小路上的草木也愈发高深起来。
马匹前后停在一方山石前。
荒草掩映的山石中,是一间废弃的小院。
院子不算大,修建的精心,院墙以青砖作垒,院门陈旧了,门侧两盏单薄的竹骨灯随风摇曳。
门栓上挂着锈,推开门时却并未见太多灰尘落下。
院落中规整,前庭的角落里生了荒草,通向正堂的青石板却干净,虽不见有人在此间院落生活的痕迹,却能瞧得出,是常有人光顾此地。
二人顺着青石板路向内走,姜满打量周遭,望见正堂檐下挂着束干涸的青艾。
她垂眼,望着青艾经月光照落在院中的影,问:“这里似乎荒废许久了,曾是何人所居?”
洛长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道:“是一位故人。”
他这话实在没趣,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姜满懒得同他打哑谜,没再问下去。
她扭过头,不愿再理他。
洛长安瞧出她的情绪,轻轻牵她的衣袖:“小满,这边。”
院子是二进式,穿过前堂,洛长安推开书房的门,自袖中取出只火折子来。
书房布局简单却面面俱到,花架长屏,矮几桌案,最内是一方高有丈余的红木书柜。
姜满看向案上一应俱全的的笔墨纸砚,转身绕过,走到书柜前。
柜上摆着书籍纸张,最显眼处是些介绍金石古器一类的书籍,长时间无人居住的缘故,书脊早已沾了灰尘。
姜满上前瞧,瞧见书页里夹着只签纸,上面的字迹有些熟悉。
似乎与早些时候,在太后的寿安宫所见那张信纸上的字迹相同。
姜满抽出签纸,才想细瞧,书柜发出一声响动。
她拢了拢手,将签纸收在袖中。
洛长安燃起火折,叩开柜侧机关。
书柜缓缓从中打开了,柜后是一方暗门。
火光映明眼前方寸,洛长安望向暗门后漆黑而冗长的甬道,忽而道:“小满,你来燕京两月,觉得燕京城是什么样子的?”
“燕京……”
姜满开口,却实在不愿搪塞他,咽下了往日里拿来应付皇上与太后的话。
不等她再开口,洛长安继续问道:“如若今日过后,燕京不再如你所见到这般,也不再如你过去想象的模样,你会看到诸多尔虞我诈的阴暗心思……”
会看到诸多神机鬼械,鬼蜮心肠,会看到这张繁复华美的袍子下爬满无数的虫虱,会自此衔悲蓄恨,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而后午夜梦回,全然是干戈满地,骨肉流离的影。
“或许你会自此开始厌憎这个地方,而你本不必看到这些……小满,你会不会后悔?”
话音落下,姜满没有丝毫犹豫,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
她说,“殿下,若我有朝一日有悔,所悔的也不会是见到诸多阴暗,而是对阴暗的存在没有更早知晓。”
火光幽微,案上纸张哗啦作响,空响在屋室中。
洛长安的目光一寸寸柔软下来。
他的目光很安静,隐隐藏着寂寥与哀怆,却在望向她时迸发出葳蕤而生的,鲜活的爱与念。
他看着她,轻声说:“好。”
不像是一声应答,倒像是一句承诺。
暗门后的甬道狭小,一眼望不到尽头,昏暗中,洛长安再次牵起她的衣袖。
沿着甬道一步步向前,视线逐渐明亮起来。
甬道尽头是一间石室。
石壁上燃着长明烛火,发顶依稀有月光洒落。
姜满抬眼,望向面前高有丈余的壁龛。
壁龛上凿了数排石洞,皆供着牌位,一方方,刻有名姓,亦或无字空牌。
姜满这才明白,在酒楼时秦让所说的上香是何意。
她望着满墙的牌位,没有感到害怕,心里反而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她一一看过壁龛上的牌位,问:“这里是一间……埳室?”
洛长安点头,熟练地到供桌前斟了酒,又取了线香,借着案侧烛火引燃。
姜满随他一同取了香。
她拈着香,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洛长安看向壁龛,道:“是十年前,经筠山一劫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