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心中明了三分,上前与他一同祭拜。
青烟袅袅,烛影照壁,她的心竟也随着燃起的青烟一点点沉静下来。
三拜起身,二人将线香插入香炉。
姜满看着牌位,“所以今日是这些人的……”
“忌日。”
洛长安道,“当年筠山一劫正是十五,是秋岁节。”
姜满垂了垂眼。
是个本该团圆的日子。
她默了一会,又道:“当年的劫难后,幸存的人回到燕京,不久后陛下登基,救驾,渎职,亦或谋反之人皆已受了赏罚,死去人的尸骨也尽数归乡,为何这些人牌位会供奉在此地?”
洛长安望着飘荡的燃香,道:“小满,筠山一劫,并不如世人所知那般简单。”
“十年前,宋将军征战南境,大败南越军。南境持续十载的战事平定,南越退兵,派使臣前来熙国境内,于筠山受降和谈。”
太子自幼体弱,自小到大拿药喂养着,多年来深居简出,虽得先皇宠爱,早早跟在其身边处理政事,却因抱病极少出现在朝堂上,亦少现于人前议政参政。
南境大捷,巧那二年间太子的身体有所好转,故而上奏,自请携使臣南下,前往筠山谈判。
本是皆大欢喜的一桩事,却不料想,随行谈判的队伍中混入了内贼。
内贼与南越人勾结设计,于筠山围困一行人等,意欲挟持太子威逼熙国让步,为南越换取利益。
当年谈判的队伍幸存者寥寥,筠山一行堪称一场浩劫。
南境自此战事不休。
姜满还记得,十年前,父亲随行筠山时,正赶上她重病初愈。
临行的前一夜,父亲照例来给她念话本子,念到临近结尾的章回,他放下书本,说要留些悬念,等回来时再与她讲。父亲的掌心好温暖,抚着她的额发说会很快回来,筠山邻近南越,听闻南越的女孩儿都喜欢用玉骨梳,他会为她带回一把当做礼物。
可他食言了。
姜满没能听到故事的结局,没能收到玉骨梳,也没能见到父亲。
回到元陵的,只有一副厚重的棺椁,一方漆黑而冰凉的牌位。
祖母哭坏了眼,母亲的鬓侧生了华发,尚且十岁的兄长好似一夜之间长大,安抚祖母,与母亲一同接手姜家种种,不再带她翻墙溜去外面玩,不再与她一同胡闹。
故事永远停在了父亲临行的前一夜,直至许多年后的如今,姜满也没再能生出翻开那个话本子的勇气。
这就是父亲留给她的结局了。
姜满眼眶泛酸,垂了眼。
洛长安的话语也在这时顿了,望向周遭:“当年,南越人意图以挟持我父亲谋利,内贼却是想借机杀人灭口,宋将军窥破了内情,故而受人栽赃构陷,最终下狱身死。”
“这里的人……大多与宋将军一样。”
“而你父亲,姜侯爷……”
洛长安的睫羽微微颤动,轻声道,“他的确不是因伤重而亡,而是曾被内贼与南越人捉去。”
姜满猛然抬眼。
燃香顶的火星猛然颤动。
细弱的烟丝四散飘荡,香灰跌落,烛火随着闯入的风扑朔闪动。
洛长安倏然警觉,下意识去牵姜满的衣袖。
他道:“外面有人。”
甬道尽头旋即传来碎而急切的脚步声。
姜满心下难平,却不得不迫使自己暂且抛却探究过往的念想。
“是谁?是在灯会上跟踪我们的人?我们没能甩掉他们么?”
她压低声音,“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洛长安带着她绕到壁龛侧,叩开一道暗门。
他解下腰间长剑递给她:“不是灯会上的人,是来寻我的。”
姜满心觉不对,不接他的剑:“既是冲你来的,你总要有傍身之物应付。”
洛长安反手将剑按在她手中。
“我来此前知会过明正司的人,这是明正司的令牌。”
他递去一块青铜令牌与一支火折子,“我引开他们,等明正司的人寻来,你将这令牌给他们瞧,随他们离开。”
“小满,放心。”
说罢,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抽出袖中柄短刀,转身走向甬道。
他步履干脆,姜满提起的心却难以放下。
洛长安让她随明正司的人走,意味来者不是少数,并不是他一人能轻松应对的。
她尚且不知来者是谁的人,是秦让的,洛璟的,亦或是旁的什么人的?她不知那些人抱有怎样的目的,为了取命,还是为了旁的什么?
父亲的事她尚未知晓全貌,便又一次陷入了一无所知的境地,两手空空,双眼茫茫。
姜满捏紧铜令与长剑,平复了呼吸。
她不能等在原地。
她不能停滞脚步,永远做那个等待被拯救的人。
姜满引燃火折。
门后的暗道狭窄,小路凹凸不平,尽头依稀有风传来。
她扶着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其中。
暗道通向小院外,山石荒草的掩映下,是高耸的院墙。
姜满才得见一寸光明,眼前忽而黑了黑。
长弓,羽箭,她看清那不速之客的身影,泛着冷光的箭头便已抵在眼前。
黑袍覆面的刺客立在嶙峋山石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弓弦上的箭矢几乎刺入她的眼睛。
“等等!”
姜满立时做出反应。
她抬起手,手中长剑离鞘,缓缓滑落。
长剑落在脚面,她将剑鞘也一并扔在旁侧,示意自己身上再无旁的刀或剑。
“你不能杀我,不要杀我,我与洛长安并不相熟,是被他牵连到这儿做幌子的。”
姜满面带乞求地看着那人,语无伦次,声若细蚊,“我兄长是元陵的姜世子,今岁末便要承袭爵位,我还不想死,你不能杀我……”
许是听到元陵二字,刺客顿了顿动作。
箭矢朝旁偏了一寸,姜满自弓箭张开的罅隙捕捉到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刺客没有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取她性命,代表他们的目标只有洛长安,不好轻易节外生枝。
她观察刺客的神色,继续诓骗着:“你,你可以挟持我,洛长安顾及我的性命必会束手缚脚,届时你们想要什么都能手到擒来。”
见刺客不答,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姜满主动抬了抬手。
大概因姜满嗓音颤抖,又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刺客微眯着眼看她,手中的弓弦松了松,神色中的防备也稍有松懈。
箭矢缓缓下移,抵在姜满的脖颈侧,刺客接受了她的提议,反手去拿腰间绳索。
却只他垂眼的一瞬,姜满弯身拾起落在脚面的长剑,反手一挽,一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眼前倏然间糊上一层血色,眼眶热得发烫,姜满阖了阖眼。
那一剑又准又狠,刺客倒地,鲜血喷溅而出,溅了她满身满面。
与此同时,箭矢贴擦着划过姜满的颈侧,留下一道细而长的血痕。
姜满顾不得顺着脸颊淌下的眼泪,也顾不得渗入衣领的血,手持长剑刺出,又在那刺客的要害处补了几剑。
倒地的尸身没了声息,姜满抹去眼泪,又草草拭去颈侧与颊侧的血迹,垂着手在衣摆上擦了擦。
她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身体也发颤,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夜风将血腥味带到她身畔,便好似有人遮住了她的口鼻。
姜满一时喘不过气来,只得撑着山石大口大口地呼吸。
在刑牢见过的一切好似再次卷土而来,无数双写着憎恨的眼注视着她,洛璟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响起,刺耳锐利,像是毒蛇吐出信子。
“姜满,你看,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们不会受刑,不会被捉到这儿来。”
“我与他们承诺,谁能取你的性命,谁就能走出这里。”
“姜满,你如今与我,与我们都一样,身上背着夺人性命的孽债,便也要下到地狱里来。”
那只冰冷的手将匕首按在她手中,将她推到手持刀剑的囚犯面前,然后,牢门关合了。
泛着血光的利刃刺向她,而她手持利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会因手染鲜血而崩溃大哭的姑娘。
刀刃断颈的触感无比熟悉,姜满望着残留在手上的鲜血,好似望见来自上一世的,残留在她手上的罪孽。
她压了压起伏剧烈的胸腔,撑着山石稳住身体。
一墙之隔的小院内传来打斗声,冷刃碰撞,一声声穿入耳膜。
姜满深呼一口气,攀上院墙侧的山石,小院中的一切便尽收眼底。
如洛长安所言,那些人是来冲着他来的。
院中打斗激烈,一众人自书房缠斗至院落正中,始终难分死生。
刺客持刀持剑,那柄短刀只堪堪抵挡,洛长安武艺虽好,却一时难以搏杀出重围。
月光经冷刃折过,刺入姜满眼中,她抬眼,望见院侧高树上弯弓搭箭的黑影。
姜满心下一沉,将长剑别在腰间,拾起散落在地的弓箭。
而后弯弓搭箭,对准了高树上的黑影。
手中弓箭不比在小摊上玩闹用的木弓,长弓沉重而滞涩,弓弦勒得指骨发疼,姜满咬牙忍下,定了定心神。
沉肩,平腕——
一箭射出,正中那刺客的胸腔。
尸体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洛长安猛然回首。
他望见隐在山石侧的那道身影,眸光微动。
真准啊,那射来的一箭。
少女拉弓的手还带着迟疑,用力的缘故,肩膀也微微发颤,目光却清亮。
她扔下弓箭,朝他伸出手,唇瓣翕动,发出一声几近于无的唤。
“洛宁”。
冷风刮骨,洛长安却在风中捕捉到她唤出这一声名姓,他对上她耀耀如星的眸子,刀锋一转,刃端顷刻见了血。
自刺客中搏杀出一条生路,洛长安身形一晃,转朝院墙掠去。
夙仇,纷乱,既往,来日,而那个人立在那里,她朝他望来,用好似横跨了无数个前世今生的目光——她朝他伸出手,隔着千沟万壑,他的胸腔里忽而有巨浪滔天。
那一息之间,洛长安又一次问自己,他是不是,应该将一切都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