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
“说吧, 玉衡你俩这又是在搞哪出啊?”书房内,将手里的记录暂且搁下,看着跟前争先恐后跪下地两人, 弘曦不禁有些失笑道。
“殿下, 玉衡请命随直郡王出海!”话音刚落,章佳玉衡便抢先一步道。
“回王爷,安宏亦是。”瓜尔佳安宏忙紧随其后。
定定地看了两人一眼。
“都先坐吧!”
随着弘曦开口, 很快便有侍女奉上茶点。春时新采的龙井清冽甘醇, 余味悠长,看着底下神色坚定地两人, 弘曦不由有些疑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儿了?王伯一行约莫数日后便要出发, 这时候过去,怕是东西不好准备啊!”
“况且………”瞅了眼下首一脸跃跃欲试的玉衡,弘曦轻轻摇了摇头, 将一旁的册子重新拿在手里:“这一去最早也要翻过年才能回来, 明熠才两岁多些, 你这当阿玛的也当真舍得?”
“王爷说的是, 还是奴才前去更合适些。”不等玉衡开口,一旁的安宏便抢先道。同弘曦一般,安宏膝下仅有一子, 如今也已经到了进学之时。比之玉衡, 到底少了些许负累。
然而对侧的玉衡显然不这么认为:“殿下,朝廷大事,如何能因着这些私节弃之, 明熠有家中福晋还有诸多长辈照看, 奴才这厢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者…………“搁下手中的茶盏, 玉衡对着上首郑重拱手道:“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奴才虽不若王爷与安宏这般天资卓绝,然这些年耳濡目染之下,于格物一道到底多了许多见识,何况论起人际交往,奴才显然比安宏要合适许多。”
“殿下放心,奴才此行必能将海外情况如实记录,以解殿下心中所忧……”
“王爷………”一旁的安宏还想说什么,却见上首的弘曦抬手打断道:“海上风云诡谲,谁也不晓得下一瞬会遇上什么,私心来讲,你们二人爷谁都不想送出去………”
“可是殿下,您不是也说过,知己知彼方才百战不殆,这几年下来,科技一道价值如何殿下比谁都清楚。更何况,殿下早前执意想要出海为的不就是如此吗?”
玉衡抬头,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之人,任谁都能瞧出其中坚定之意: “奴才再如何,也比不得殿下金贵,既然殿下去的,奴才又如何去不得了?”
“可是玉衡………”想到出海的风险,弘曦还想再劝,章佳玉衡却是起身上前一步直直地跪了下来:
“殿下,奴才二人三生有幸,方能伴王爷左右,然这些年来,奴才心下并非没有惶恐。论思维才智,奴才不若安宏远矣,甚至连庄上许多人都多有不如。这些年来能帮上殿下的更是少之又少………”微顿了顿,玉衡复又释然一般笑了笑道:
“殿下常言世界之广袤,无穷尽也,普通人穷尽一生,所能得见不过一隅风光,玉衡不才,愿代殿下前去走上一遭………”眉间舒朗,笑意盈面,这人脸上瞧不出丝毫勉强之意。
“玉衡你………”怔怔地看着殿下之人,弘曦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此事事关重大,玉衡你………且容我再想一想………”
良久,弘曦方才轻声道。
夜间,凉风习习,莹莹池水间,不时传来几声蛙鸣之声。打从两人走后,弘曦便一副思绪重重的模样,一旁的小徐子见状不由出声劝道:
“若王爷实在不愿大人冒险,大可一拒了之,想必章佳大人必是能理解殿下一番苦心………”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弘曦轻轻摇了摇头,昏黄的灯光将人影拉地极长:“爷是在想,这些年对玉衡是不是有些忽视了?”若说他这俩小伙伴,一活泼一沉稳,性子倒是南辕北辙,然许是因着身世境遇之故,他目光不免多放在安宏身上。而玉衡常年一张笑脸,性格更是舒朗大方,不拘到哪都是呼朋引伴,好友成群,这些年下来再没得让人操心的地方………
倒是没曾想,这人心下所承的压力并不在少数。说起来,还是他心太大之故,弘曦缓缓吐了口气。
“殿下您能这样想,也不枉章佳大人一片诚心………”一旁的小徐子声音轻缓道,做主子的,尤其如殿下这般生来便是金尊玉贵,还能悉心为下属考虑的,实在太少了些。
瞧着眼前眉间略带轻愁的主子爷,小徐子唇角缓缓溢出些许笑意。
其后数日,拗不过玉衡坚持,夹杂着种种考量。弘曦到底还是应了下来。一只蝴蝶煽动几下翅膀尚能掀起一场风暴,哪怕对于欧洲工业史,弘曦知之甚详,然有了他这般变数,如今到底不敢过多大意。
轻轻摩擦手中的玉盏,说来大清这两年同海外交流不多,却也并非没有。弘曦心下很清楚,有些技术不可避免是要外流的。而历史上许多杰才,所缺的恰是这一星半点的灵感………
这无疑是一个思想解放,英才辈出的年代。倘一味仗着原有知识自傲于人,迟早是要狠狠哉下去的………
临行那日,晴空万里无云。京郊码头上,数十艘数人高的巨轮整齐列队,占满了整个河道,一眼都难望到尽头。两岸四处,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不间断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这些年随着蒸汽轮船,甚至后来的燃油巨轮出世,按理来说民众们早该习惯了才是,然看着眼下这般气派非常的船队,到底忍不住连连喝彩。
平静的海面之上,不时有一阵微风拂过。码头上,弘曦对着眼前众人重重一礼道:
“弘曦代皇父恭送皇伯以及众大人们,预祝皇伯此去一路顺风………”
“侄儿客气了………”直郡王一身象征着身份的石青色五爪蟒服,腰间饰以圣人亲赐的双鱼环佩,硕大的东珠襄扣在帽檐顶端,端的气派非常。众人恍惚间好似又瞧见了当年挥斥方遒的“大千岁”。只这人眉间早没了多年前的倨傲之色。定定看了眼身后的庞然大物,须臾方才对着弘曦拱手一礼道:
“此去前路茫茫,尚不知归期何在。虽说有些冒昧,府中还望侄儿能照拂一二………”
若是早年,这般近乎求助般的语气决计是不会出现在这人身上的。微怔了怔,弘曦很快点头应下:“皇伯为此番朝廷涉险,皇阿玛心中有数,必然不会亏待府上………倒是玉衡年轻,这些年跟着侄儿倒是少有远行的经历,此去路上,还望皇伯能够看顾一二。”
想到自家小伙伴,弘曦眼中不乏担忧。
胤禔听罢自是爽快应下。
随着数声巨大的轰鸣之声,莫大的水面之上,激起一阵阵惊涛。伴随着船只逐渐离去,很快复又重归平静。唯有两岸兴味未褪的众百姓们,尚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什么。
因着大伯眼前交代之故,闲暇之时,弘曦不免往直郡王府多走了几遭。直郡王府府邸依旧是早年先帝所赐那座,连正门处那棵足有五人相拥的乔木也未曾动过,然而比之早前的气派,如今哪怕竭力维持,仍不免多了几许倾颓之感。尤其这些年随着府中孩子的陆续增多,重新搭建好的庭院到底破坏了原有的贵重………
负责接待的是张佳氏所出的弘曜,因着早前两家额娘间交好之故,两人倒也不至过于陌生。
然而这一路走来,“偶然”间碰上的堂兄堂弟们依旧络绎不绝,看着府上众人面上掩不住的讨好之色,弘曜一张脸迅速胀地通红。
“府上无礼,让曦堂兄见笑了………”
“无事!”弘曦不再意地摆了摆手,这些年这种人他已经见得太多了。见他面上未有异色,一旁的弘曜不由松了口气,只再开口时到底拘束了不少。
“不知堂兄此番前来……可是有何要事?”半响,弘曜方才斟酌着语气道,话虽如此,语气中的期待之色连弘曦都听的出来。
这般浅白,弘曦暗自摇了摇头,原先想说的理藩院的缺在嘴边转了一圈复又咽了回去。转而开口问道: “怎么没见到弘昱?”
“自阿玛走后,大哥已经许久未曾露面,许是身子不适吧!”没能听到自个儿想听地,弘曦语气不免低了许多。至于弘昱,这些年来时不时便要病上一场,甭说他,府中众人早就已经习惯了………
听着对方稀松平常的调调,弘曦眉头不自觉皱了皱,抬脚便往另一方向拐去:“走吧,既然来了,总要去探望一番。”弘曜先是愣了下,反应过来连忙抬脚跟上。
身为世子,弘昱所居的惊涛院,无疑是直郡王府除去正房之外最为宽敞的地界儿。穿过重重回廊,庭院中央数棵梨花争相竞放,春分时节只见雪白的花瓣簌簌而落,衬着墙角处盘旋而上的爬山虎,虽不甚规整,然打眼瞧着自有一派意蕴。然而打从入院以后,扑面而来的苦药味儿却将这一切尽数打破。
“昱堂兄病地很重吗?可曾请过太医?”弘曦不由开口道。
“啊………”似是没想到弘曦会开口询问,弘曜张了张嘴,许久才犹豫着道:“府上有专门的大夫,是阿玛早年特意为大哥寻来的,已经伺候许多年了,且大哥他………平素不喜大动干戈………”
“不喜大动干戈………”是吗?想到早些年上书房磕破了手皮都要闹得人仰马翻的“祸头子”,弘曦脚步微顿,复又大步迈了进去。
弘曜不明所以,只得在身后讷讷点头。
刚踏进院门儿,很快便有嬷嬷领着一众丫头迎了上上来。来人一袭棕褐色长褂,鬓角处已然全然鬓白,一瞧便是年纪不轻了,微微收紧的袖口瞧着却是极是利落干净。弘曦这长相许是紫禁城没人能认得错,老人脸上到底多了些许笑意:
“世子病重,怠慢之处,还望王爷担待一二。”
“无妨,堂兄这会儿如何了?”弘曦边走边开口询问道。
“回殿下………”说到自家主子,老嬷嬷面上不觉多了些许哀色:“王爷出海消息传来之后,世子爷不知为何身子便已经落了下来,只为了王爷走的安心,一直隐忍不发,这才………”
只瞧对方的神色,怕是情形不大乐观。还未见人,弘曦心下已然做好了准备,然而掀开帘子,看着眼前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的弘昱,弘曦仍旧被吓的不轻。
双眸紧闭,面色浮白,身上更是消瘦的厉害,若非微微起伏的胸口,只怕没人会觉得这人尚在人世………
“简直胡闹!“哪怕同弘昱早前并无太多情分,见此情景,弘曦依旧怒从心起,冷眼环视了一周,语气愠怒道:“太医呢?不要告诉本王,堂兄病成这样,你们连请太医的功夫都无?”
“王爷息怒………”随着弘曦话落,眼前很快便跪了一屋的宫侍。“王爷息怒啊,是………奴才们本来也是想去领牌子的。是世子爷说不让麻烦………”
“说……说是这些年一直是宁大夫照看,不用特意往宫里去。”
“呵,你们倒是听话的紧………”吩咐人拿自个儿的玉令进宫请人,弘曦语气不明道。
话音落,屋内一众丫鬟们更是不停磕着头,一旁的老嬷嬷看着床帐之人眼中含泪,却还是起身一礼道:“王爷有所不知,宁大夫虽来自民间,一身医术却是不俗。至于太医,府上未解禁之时也曾入宫请过,一次两次,来的俱是些生面孔不说,几服药下来更是无甚大用。在加上府上当时……来往程序复杂,久而久之,世子这才………”
老嬷嬷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弘曦手指微缩,哪里不明白对方言外之意。只能说,拜高踩低哪里都多的是,宫廷之中尤甚。
只没想到,这才几年的功夫………
“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慌忙起身,见弘曦面上怒意稍缓,一旁的弘曜方才缓了口气道:“此事也是额娘照看不周………”
弘曦忙摆了摆手。这两人的关系整个紫禁城哪个不知,当年那孩子还是在众人眼前生生流掉的。这二人,如今能相安无事便已是极好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里的动静到底瞒不过人,随着杨院判亲自过来,张佳氏那厢,到底不好无动于衷。
小小的卧室内,安静的不像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着扬院判诊脉的时间愈发长了起来,屋内众人面色也愈发凝重。
“怎么样?”
众人灼灼的目光下,杨院判不由摇了摇头:“世子爷生来便颇多不足,这些年又未曾好生安养,心思郁结之下,也难怪身子愈发破败,如今唉………”
杨院判复又摇了摇头。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不由神色各异,得知弘曦的消息,匆匆感慨的几位阿哥眼中甚至依稀有兴奋亮色闪过,随即很快又遮掩了去。弘曦转过头,不愿再看。只瞧着床上呼吸清浅的弘昱,有些艰难道:
“杨院判医术高明,不知可有法子?”
“这………”杨太医不由有些犹豫道。“殿下如今,最难得是根本无法进食,连汤药都难以入腹………更糟糕的是,便是汤食勉强入腹,也难以克化………”也就是说,这人肠胃机体已经虚弱到一定地步了。
连杨太医都如此说,基本上便已经宣告死刑了,屋内有些人眼睛更亮了些许,一旁的张佳氏不由面色复杂。
若说眼前之人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有没有她的手笔,答案其实是有的。这些年她冷眼旁观府上众人为了爵位手段频出,甚至有意无意削弱父子两人的关系。除去早前的憎恨之外,扪心自问,面对前景昏暗的直郡王府,说是没肖想过这独一的爵位怕是连她自个儿都不相信。
然而如今,看着眼前消瘦苍白至此的弘昱,她才骤然惊觉,自个儿手上竟是沾上血色………
看着周遭隐隐亮起的眸光,张佳氏无声轻嘲,承认吧,事到如今,你跟这些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大的房间内,一时间安静地吓人。弘曦闭目思衬,良久方才开口道:
“杨太医,本王有一好友,能将人体所需营养直接输入血脉之中,不知能否一试?”
“这………当真是闻所未闻。”老太医伸手,不自觉的捻了捻胡须:“请恕奴才冒昧问一句,王爷口中那位好友可是那位年伯爷?”
“正是………”弘曦点了点头。
房间内,众人神色不明,就连一旁的弘曜,眼中都不免晦暗了一瞬。
“殿下………”以商议的借口将众人屏退,杨院判方才压低声音道:“不知此法,早前可曾用过,成功率又是几何?”
“用过,成功率………”弘曦抿了抿唇,“约莫三成不到,不过近来刚改进了设施,许是会好上一些。” 其实之所以如此,年希尧已经有所猜测,约莫是病菌感染问题,弘曦同庄上众人也一直在这方面想法子。
“这………”杨院判担忧地看了眼弘曦:“如今直郡王不再………”言下之意,这个决定没人能帮他来下,倘他直接插手,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
其中责任又要谁来担着?
“可,昱堂兄如此,连杨院判您都没法子,总不能………”弘曦几不可闻道,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就这样没了。
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弘昱,弘曦已经想象不出来对方小时候,嚣张霸道,人憎狗嫌的模样了。
随后又来了一众太医,不出意外,依旧是同一个答案。
唉………杨太医轻轻叹了口气。不一会儿,年希尧便匆匆赶了过来。只是看着走在对方前面的那人,弘曦不由瞪大了眼睛。
“大哥………你……你怎么?”
“方才回宫时见安宏步履匆匆,还以为你这儿有什么急事儿………”轻轻瞥了来人一眼,弘晖同往常一般无二。然而弘曦一听便知晓大哥这是生气了。
“这……这不是事急从权吗?”轻扯了扯对方的袖口,弘曦有些底气不足道。但是这事儿,扪心自问,弘曦是不愿让自家大哥掺和进来的。
“大哥………”
弘曦刚才要开口,便见弘晖转头,目光好似随意地看了众太医一眼:“如何,确定没法子了?”
众太医垂着脑袋,讷讷点头。
“年大人,麻烦了!”弘晖温声道。
“是,太子殿下………”
“不是,我………”被紧紧拉着手腕,弘曦再要开口时已经被拉到了一侧:“安心,如今皇伯不在,孤身为太子,名目上比三弟你要合适许多。”
“至于旁的!”淡淡环视了下四周,弘晖语气轻薄:“放心,孤还不至于这点责任都担不住。”弘晖单手覆后,明明略显单薄的身子,却给人以难以言喻的安定之感。
有了太子爷发话,几位太医不由松了口气,在年希尧的安排下,很快便开始施为了起来。
从始至终,不知是有意无意,直郡王府的丫鬟小厮们都未能靠近一步。一直到结束之时,仍有太医守在一旁。
眼见是不打算离去的模样。
见此情景,张佳氏眉心微缩,不觉间手上的帕子也愈发用力了起来。一众阿哥们神色不明。
“可是………”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弘昱,弘曦心下愈发没底了起来………若是他自个儿还好,顶不了名声差些。可若是大哥………
“昱堂兄啊昱堂兄,哪怕看在小弟我的份儿上,你可千万要撑住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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