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上海的高峰论坛之后,天津也将举办一次金融峰会。这一次石英还是派了宁檬做代表去参加。
这一次宁檬带着那些印着投资总监头衔的名片去参加会议的一路上,心里特别踏实,甚至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虽然她有点不太清楚到底是在冲谁扬眉吐气。
或许这个对象就是她自己。她曾经带着名不副实的名片参加会议,理不直气不壮,自己跟自己较劲,发誓以后再参加这样的会议时,一定要以货真价实的投资总监身份出席。现在这个誓言成真了,她对过去冒名心虚参加会议的自己可以扬眉吐气了。
宁檬到达开会的酒店时,意外在酒店大堂看到了个熟人。
熟人是何岳峦,他正和一位性感美女站在大堂中央聊天。美女艳丽妩媚,身材有料。当这样的女人和一个男人聊天,不管那个男人是不是自己男朋友,都叫人为那男人的定力隐隐揪心。
况且那男人还是宁檬铁杆闺蜜的男朋友。宁檬的一颗心随着美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揪得越来越紧。
终于她的紧绷在美女动手为何岳峦正了正领带的时候达到了极限。接下来只要那两个人再有点什么肢体接触,宁檬觉得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叫危机感的经脉会立刻断裂,她会立刻生起杀气!
好在他们没再有什么肢体接触,那美女又和何岳峦说了两句话,就转身先去签到台报到了。
宁檬快步走上前,叫了声何岳峦。
何岳峦回头看到她时,有点意外,笑着问:“宁檬?怎么会在这碰到你?”
宁檬笑着答:“来开会。”然后笑嘻嘻地问,“刚刚好像看到你在和一美女在聊天,那人谁啊?”
何岳峦大大方方地说:“我同事,一起来开会的。”
宁檬仔细地观察着何岳峦说起美女是同事时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惊慌,又大方又磊落。何岳峦这样从容的反应叫宁檬怀疑自己的危机感泛滥得是不是有点草率了。
“那美女长得真漂亮,那么美干什么金融啊,又苦又累的,应该在家当少奶奶享受人生。”宁檬胡说八道地继续刺探。她的危机感能活络起来一次不容易,她要谨慎以待。
何岳峦又笑了:“我一直以为琪琪比较八卦,没想到你比她一点也不差。”顿一顿,他话锋一转,问宁檬,“你也是受邀来参加这次高端金融论坛的?”得到宁檬的肯定回答后,何岳峦有点感叹了,“宁檬你进步可真快,转做投资后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来参加这种高规格的金融峰会,厉害厉害!”
宁檬打趣他:“能得到保险机构负责人何总的首肯,我真是三生有幸十代祖坟都冒青烟!”
宁檬和何岳峦分别去签到台签到。
宁檬这回登记与会者身份时,给出的是张货真价实投资总监头衔的名片。她递名片的时候动作特别稳,姿态特别自信。
签到后宁檬进入会场,按照摆放好的名牌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她的视线在全礼堂范围内进行地毯式扫射,最后准确无误地定位到了刚刚那位美女。
宁檬略略沉吟了下,心里有了计较。
她起身朝美女走过去,自然而然地跟人家攀谈起来:“您好,请问您戴的这条手链是在哪里买的呀?好漂亮!”
宁檬做着一副歆羡的鬼样子,完美地满足了美女的虚荣心。资本圈里混久了,宁檬发现,越是浑身名牌的女人,越愿意被人发现她的浑身名牌。
美女神采飞扬地回答了宁檬:“这是我朋友托人在香港买给我的,内地暂时还买不到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香港卖这条手链的店名写给你!”
宁檬立刻做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
收下那个她根本不会去光顾的店名后,两个人已经很好地进入了攀谈状态。
宁檬和美女互换了张名片。美女的名片上显示着她的名字叫陈晓依。
宁檬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很有心计地在谈话中下着套。
“不知道天津这边吃的东西怎么样,我之前在上海也参加过一次高峰论坛,那里的东西真的是特别特别好吃!”
陈晓依拍了下手,涂着鲜艳颜色的指甲盖在空气里划出叫人眼花缭乱的痕迹:“是啊是啊!上海的好吃东西真的很多,尤其小吃一条街,不知道你去没去过,哇塞,那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
宁檬做着兴奋与惋惜的样子:“那么好吃啊?可惜我没来得及去过呢。你好了解那里,是常去上海吗?”
陈晓依丝毫不疑这是一句套人的话,答:“可不是,去年年底有个项目在那边,我人就经常驻扎在那边,那半年可累着呢!”
宁檬一副听着都替她累的唏嘘样子:“你一个女孩子还这么拼,真够不容易的!是不是项目忙起来逢年过节都不能歇啊?”
陈晓依依然没察觉这是一句别有目的的问话,只顾着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附和说:“可不是,特别不容易,就说今年元旦吧,我忙得连北京都没回。”
宁檬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危机感四面八方地张开网,把她网罗得忐忑不安。
宁檬套完陈晓依的话,从会场走出去。她出去给尤琪打个电话。
她前脚刚走,何岳峦后脚到了陈晓依的座位旁。
陈晓依抬头叫了声“何总”。
何岳峦点点头,问:“刚刚在和宁檬聊天?”
陈晓依反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不久前互换的名片,反应过来宁檬是谁。她抬起头晃着手腕对何岳峦说:“是啊,那女孩跑过来问我手链在哪里买的,我告诉了她店名,然后我们就聊了一会。”看到何岳峦笑得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怎么了,何总?”
何岳峦笑笑:“哦,没事,她是我女朋友的铁瓷闺蜜。”
陈晓依表情一变,眉毛拧在一起:“这样啊……那她过来是想从我这里套套关于你的话?哎呀这女孩,看着年轻无害,城府好深!”
宁檬在无人的走廊角落给尤琪打电话。尤琪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鼻音,一听就是刚刚醒。
尤琪带着点起床气,问宁檬干嘛这么早就吵醒她。
宁檬一时间有点想叹气。这傻姑娘,不用工作待在家里把自己待得多么松散,都快九点钟了,别人都已经打扮得光鲜靓丽坐在会场里准备和精英们一起开会了,她还睡懒觉睡得像个无忧无虑的二傻子。
宁檬和尤琪东拉西扯了几句,扯的主题是尤琪这个叛徒居然出卖自己,让苏维然知道了她的暗恋。她以这样的方式分散她本次通话的主要目的。她不想在仅仅是自己第六感感受到了一点危机的时候就打草惊蛇吓到尤琪。
把尤琪扯淡扯精神了,宁檬不着痕迹地发了问:“哎,最近和老何怎么样?他还经常出差吗?”
尤琪答:“他啊,忙着呢,三天两头的出差。”
宁檬问:“呦,他也放心把你留家里独守空房,也不怕你爬墙。”
尤琪咯咯哒地笑:“去你的!他出差才一两天,我哪有机会爬墙。”
宁檬问:“他都出短差啊?”
尤琪回答:“是啊,大多是短差,今天去明天回那种。”
宁檬又问:“长的呢?”
尤琪说:“时间长的我能记住的反正就三次,一次海南,一次上海,一次天津,哦去天津就是今天的事。”
宁檬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海南?三亚吗?”
尤琪答:“是啊,你倒是会猜。”
宁檬一副开玩笑的样子,问出了心里一点都不开玩笑的问题:“你确定他去三亚是去工作不是去泡妞哦?”
尤琪打个哈欠嘻嘻哈哈地说:“他泡个屁啦,你也知道老何他对我有多死心塌地,不可能啦。再说了,他那回办完正事还给我买机票让我也飞去三亚了,我们还玩了回海上野战呢嘿嘿嘿!”
宁檬听着尤琪一言不合就开车,差点想要洗耳朵:“滚!你这个淫荡的女人!”
宁檬挂断电话后思绪越发有点乱。想着尤琪的笃定,想着何岳峦当年追求尤琪时费的那番堪比孝子贤孙的苦劲儿,以及他付出的那番日月可鉴的痴情和真心,她觉得自己是有点想多了。可是陈晓依给何岳峦正领带的动作,又是那么的触发她的危机感——她替尤琪那个傻大姐感到了危机的危机感。
接下来的三天会议时间,宁檬除了进一步拓展积累自己的人脉以外,还总时不时地留意着何岳峦和陈晓依的动态。三天下来,她只感到人的精力真的有限,她快把自己累成傻逼了。
会议结束当天,宁檬本来打算打的到天津站坐城际回北京。但到了大堂后她遇到了何岳峦,何岳峦告诉她,公司有车来接,让她不如坐他们的车一起走。
陈晓依也亲亲热热地对宁檬发出邀请:“是啊,一起走吧,坐城际高铁到北京之后不还是得打车么,坐我们公司的车可以让师傅直接把你送到家!”
宁檬本来最不爱麻烦别人,但今天她想了想,决定就麻烦一下何岳峦好了。
正好可以在车上观察一下何岳峦和陈晓依互动中的蛛丝马迹。
上了车,宁檬打起精神,和陈晓依展开智慧聊天。她们从工作聊到生活,从项链镯子聊到手表皮包。这些东西宁檬全都没有,但她知道想要和资本圈上面阶层的人物打交道,对奢侈品就必须有所了解,所以她对各种名牌是早早就下了功夫做了功课的。
宁檬在和陈晓依的聊天里处处下着套,而陈晓依的回答并没有什么问题,她总是能从套子上轻轻地一跃而过。
到家后宁檬总结了一下这场别有用心的聊天。她想要么陈晓依和何岳峦真的没事,是自己神经病想多了;要么就是陈晓依察觉到了她下的套子,变得滴水不漏了。要真的是后面一种情况,她觉得那可真是大事不好了,陈晓依将是个非常可怕的女人,把尤琪拎到这样的陈晓依面前,顷刻就会被秒碎成渣的。
金融圈里的男人,她见过太多了,各色百态的。这圈子里诱惑多,肯抵挡诱惑的少。她不能让尤琪有任何被秒成渣的机会,哪怕在别人看来她敏感得多余警惕得像个多此一举的神经病,她也要替尤琪张开警戒的网。
从天津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下午,苏维然来东方广场办事,办完之后他请宁檬下楼喝咖啡。
坐在星巴克里,宁檬问了苏维然一个她特别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她张开敏感的触角受了何岳峦的刺激之后产生的。
“学长,当一个男人拼死追到一个女人之后,在未来在一起的日子里,他还会不会变心?”
宁檬想听听从男人的角度是怎么理解这个问题的。她以为这问题并不难,结果却意外看到苏维然微微变了脸色。
“这个问题是在考验我吗?”苏维然端着咖啡杯到了半空,不喝也不放,杯子悬在胸口前,仿佛静止在时空里。
宁檬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苏维然依然那样端着咖啡杯,不喝也不放:“我说不会变心,你会觉得我一直还在想着你学姐;可我说会,你又会觉得我也是个不过如此的男人。所以,这问题我真不晓得该怎样回答。”
苏维然说完把咖啡杯放回到桌面上。杯子和桌子相触那一刻发出几下不利索的声音,像是放杯子的人手抖了一下,于是杯子与桌面慌张地轻碰摩擦了好几下。
宁檬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太合适回答这个问题的对象。
她想说声抱歉,却听到把手交叠在胸前的苏维然又开了口。
“我苦苦追求到她,以后得日子里,在她还爱我的时候,我一定忠于她,不变心。但在她背叛我以后,我会忘掉她,然后重新找回爱的能力。”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以一个充满防御的姿势,很遵从本心地回答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回答之后,他看着宁檬,双眼幽深如潭,像在邀请她从这深潭走进他的内心。
宁檬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了。之前明明说过以后交往全凭顺其自然,可这么快他就叫她没办法自然了。
最后还是石英的一通电话把宁檬从苏维然深潭般的眼神下解救出来。
石英打来电话,告诉宁檬,有份预算文件在她桌上,需要今天就务必拿给陆既明看,陆既明看完觉得没问题了会帮她们正在做的项目张罗资金。但现在她人正在外地,陆既明今天又生病在家没到公司,所以需要宁檬跑一趟,把文件送去陆既明家里,正好她回家也顺路。
放下电话,宁檬和苏维然告了别。
上楼取文件的时候宁檬觉得有点意外。
陆既明经常健身,身体好得像头壮驴一样,这还是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生病。
石英是在一次三人会议上知道陆既明就住在她原来家的对门的。那次会议上,石英带着宁檬和陆既明聊完正事后,不知道顺着哪条因由就聊起了自家附近有什么著名餐馆。陆既明也附和着说了几个,石英立刻发现那几个餐馆都在她原来的家的附近。
于是丝丝深入地聊下去,石英终于发现原来陆既明和她原来的房子及房子里的宁檬在住对门。她不由大叹世间真奇妙,也仿佛除了觉得奇妙之外,她并没有什么其他感慨。
但事后她是巧妙地问过宁檬的,怎么没把和陆既明住对门的事告诉她。宁檬很斟酌地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说:“我从既明资本辞职以后跟陆总就没什么必然的关联性了,所以对门住着他还是住着别人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没有更特别的意义。正因为这样,他搬到对门住这事我也就没特意和您说,我怕说了之后,会……惹起您的误会。”
石英对于宁檬的这番回答,给予的反应是莞尔一笑,以并没有计较什么的样子,其实很隐秘地计较着自己被蒙在鼓里:“你什么都不说我才会有所误会呢。”
宁檬赶紧说了声抱歉石总下不为例。
石英也立马大气地说了声没事没事这都不算事。
在宁檬以为这件事在有点尴尬的状态中能就此翻篇的时候,石英却突然给她送来一记振聋发聩的心灵之声。
石英对宁檬语重心长地说:“宁檬啊,新事物我不如你有眼力,但生活历练我应该比你多一点。我现在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句话:有时候不想和一个人扯上关系,光躲是没有用的,而且有时越躲越会往一起缠。不如就顺其自然,大大方方地相处,不该有关系的早晚自自然然地就散了,而不该散的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这就是人和人的宿命。记住,不如顺其自然。”
宁檬只有这一次,不觉得石英是想多了——反而这一次她觉得石英是想得太通太透了。
她说得对,不管聚散离合,只要顺其自然,也就好了。
宁檬按了好久门铃,陆既明才过来把门打开。
宁檬看到陆既明的一刹那差点没认出他。
那么注重自己仪表的人,现在居然顶着一头鸡窝般的毛发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脸色有种不正常的绯红,眼皮要死不活地耷拉着,眼皮下往日那对要么处处点火要么处处煽情的眼睛此时此刻如被瘟死的鱼一般木讷无神。他整个人站在那里,甚至还有点低频率的微微摇晃。
这是宁檬从未见过的另一种样子的陆既明。她很不理解都已经这个样子的他,还着什么急非要她来送资料,就好像她及时把资料给他送来了,他今天还有命看似的。
——他看样子已经病得快没掉半条命了。
但这些并不关宁檬的事,她的任务只是送资料,不包括考证对方是否有命看资料。
宁檬把文件交给了陆既明。
陆既明说了声谢谢。
然后他们谁都没动,互相对峙一般地站立着,随着对峙的持续,尴尬在他们中间悄悄蔓延。
最后是宁檬忍不住,先开了口:“文件已经送到了,那么陆总,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陆既明也开了口。
他平日好好说话时,声音也是有种导航男播音员的动人质感的。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声带却像被砂纸摩擦过,每一个字从他声带里弹出时,都带着噪音一样的嘶哑:“你看不出我都快病死了吗?你还就这么走?你还有礼貌有人性吗?!”
宁檬:“……”
宁檬默默在心里腹诽。
——不然呢?等到你病死咽气再走,这样会显得更有礼貌?其实就凭你还有这样胡搅蛮缠乱谴责别人的力气,可见你一时半会恐怕也是病不死的。
随着陆既明噪音般的嘶吼,宁檬脑子里忽然有一个闪念,她想求证一下这个闪念。
于是她问陆既明:“这材料你今天还看吗?”
陆既明嗓音丝丝拉拉的:“看啊!”
宁檬:“可按你自己的话说,你都病得快死了,还有力气看材料?”
陆既明:“……我临死前看,死得其所,可以了吗??”陆既明嘶哑的回答显得特别嘴硬和没底气。
宁檬大胆推测:“你其实并不着急看这份资料吧?”
宁檬看到陆既明本来就颜色不正的面孔上,又浮现出了几道青白交接的色彩。
她猜对了。
他其实根本就不着急看材料,但他愿意通过要材料这个由头折腾其他人。有一种人自己生了病就一定也不让其他人好过。
宁檬看着一八五的陆既明,觉得他像个几岁熊孩子一样,在对人借病行凶。
宁檬默默叹了口气。想着石英说,躲着避着,不如顺其自然着。她决定还是冷冰冰地关怀一下生病人吧。
“怎么生病了?”
她像个不怎么慈祥的恶婆婆硬邦邦地问了一句。
慈祥的角色轮不到她扮演,她太慈祥了容易造成彼此关系的错位。
陆既明:“吹空调没盖被。”
宁檬:“发烧了?”
陆既明:“39度7,算发烧吗?”
宁檬:“……”
——你特吗都快烧死了,你说算发烧吗。
宁檬:“吃药了吗?”
陆既明:“没有药。”
宁檬:“……”
——看你也像光有病没有药的二百五。
宁檬:“哦,祝你幸福。”
宁檬说完转身回了对门自己家。她能预见被她抛之身后的陆既明,除了自身发烧的热度以外,此时一定又在周身熊熊燃烧起一团更炽热的怒火。
宁檬想如果现在去测陆既明的温度,说不定会达到四十度以上。
宁檬回到房间后,有点坐立不安。她总感觉她的漠然要草菅掉一条暴躁的人命。
可是他生病,怎么也轮不到她去照顾。他有他的梦。
宁檬在这种自己也参不透为什么的坐立不安中,鬼使神差地去了厨房,鬼使神差地找到了自己准备姨妈痛时熬姜水喝的生姜,鬼使神差地在自己姨妈没来也不痛的当下点着火熬起了姜水。
水开锅的时候,曾宇航打来电话。他在话筒里急吼吼地拜托宁檬:“老铁,你帮我去对门看看明明死了没有啊?丫个大傻逼,昨天就开始发烧,却说什么都不肯吃药,他这个傻逼有吃药恐惧症,我和梦姐一起求他他都不吃,没办法我给他强灌了点热水捂出了汗他才好点。但今天一早我就出差了,现在外地呢,梦姐情况又有点特殊,需要被照顾而不怎么能照顾人,所以明明今天就落单了。刚我问他怎么样了,丫个傻逼居然说他已经39度9了!艹!真是气死我!你说他怎么还不病死呢,省得让我们跟着一起瞎操心!老铁你去帮我看看他死了没有,没死你让他快点死,别折磨我们了!多谢了!”
宁檬放下电话有点心惊了。
高烧了两天不肯吃药,他陆既明还真是个作死派的先锋典范。
宁檬回到房间找出了感冒药和退烧药,又回厨房盛好姜水,再一次去敲了对面的门。
这次陆既明来开门的时候,整个脸都是红的,像喝多了酒上了头要一呕方休似的。
宁檬发现自己之前和陆既明的一切抗争,与诱哄他吃药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的。
想要他吃药,简直比杀了他再自杀还壮烈一百倍。
陆既明油盐不进视死如归,明明白白说:想要我吃药,呵,没门!我宁可直接病死!
宁檬不大明白他对药丸的抵抗力为什么如此之大。
趁着陆既明躺在床上烧得直哼哼,她发微信问曾宇航,陆既明为什么不肯吃药。
她需要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才能对症下药。
曾宇航很快把答案回复给她:他心理有病,他妈当年骗他吃了一片药,吃完他就睡着了,他妈趁此机会脱的身,和他老外便宜爸爸一起飞出国了,从此明明这二逼就再也不肯吃一粒药。我他妈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丫个倔逼生病!!!
宁檬看着消息有点唏嘘。从陆既明的外形看,小时候的他肯定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小男孩,他妈妈怎么舍得那么对待他。一份迟来的真爱居然能那么轻易的就打败了母爱。
宁檬继续发信息问曾宇航:连梦女神也不能劝他吃药?
曾宇航回:我以为能!结果不能!完全不能!妈蛋的,实在不行的话,你就把他打晕把药给他生灌下去吧!
宁檬说好的,收了手机。
她回到陆既明的卧室,一脚踹在陆既明身上,用力没那么重,但也没那么轻,力道刚刚好叫一个发烧的傻逼不乐意地张开眼哼哼着问:“你干嘛踹我?”
宁檬觉得心病得用心药医,病越猛,药就得越猛。于是她开门见山直接问:“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吃一粒药了?”
陆既明顶着鸡窝头穷横:“关你什么事?!”
宁檬把汤汤水水和药丸摆在床边小几上,对陆既明决绝地说:“当然不关我事。但陆既明,你自己都不爱惜你自己的身体性命,凭什么要求别人去爱你?别人都很贱吗?你有心理创伤,谁没有?你的心理创伤比别人的更高贵吗?药放在这,你爱吃不吃,不吃病死是你自己的事,等你出殡那天我肯定不会去给你号丧,因为我觉得你这种死法说出来丢人。”
陆既明被她一段话刺激得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脸红得像只水煮虾似的问:“你也有心理创伤?你什么心理创伤?”
宁檬:“……”
这二百五这辈子都抓不住别人说话的重点了吗!
陆既明临病死前百折不挠地要求听一听宁檬的心理创伤是什么。宁檬百折不挠地不肯说。
最后陆既明炸了:“你到底怎么才肯说?!”
宁檬很平静:“你把药吃了。”
陆既明冲动地抓起床头那把药,往嘴里胡乱一塞,就着水杯里的水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往下咽。
然后把水杯往床头小几上一墩:“可以说了吗?!”
宁檬:“……”
不会吧……
陆既明就这么容易地把药吃下去了??
宁檬半信半疑地检查了陆既明的手心舌底,发现两个地方都没藏药。
所以——
陆既明真的就这么容易的把药吃了……
宁檬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个状况。而陆既明已经在声嘶力竭地催促:“我药都吃了,你还不讲?!你还是人吗?人格呢??”
宁檬叹口气,然后遵守诺言地把自己人生中最大一段心理创伤讲给陆既明听了。
那段她暗恋苏维然的酸溜溜苦涩涩的岁月。
随着她的讲述,她看到陆既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他好像犯了心绞痛一般,整副面容都出现了接近狰狞的扭曲。
她连忙去翻药物说明书查看是不是退烧药的副作用里包含一条会致人面目扭曲的症状,但还好并没有这一条。她于是问陆既明,怎么了哪里难受。陆既明说,心难受。
宁檬又低头看说明书,发现有段文字描述证实了一部分人吃完药以后会有不同程度的心悸反应。于是她宽慰陆既明:没事,你总也不吃药才这样,等你以后吃啊吃啊吃习惯了就好了。
她看到她的宽慰放送出去之后,陆既明的脸色更狰狞更扭曲了。
不多久后,曾宇航发微信问宁檬:明明那个倔驴死了没有呢?
宁檬回复他:还没有,可能一时半会都死不了了,刚把药吃下去。
曾宇航立刻发来一条语音,这一整条语音里都充斥着满满的惊叹和疑问:“啥?你说啥?你说他把药吃了?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我和梦姐按他头掰他牙都没能把药喂他嘴里,你居然能让他把药吃了???他真的把药吃了吗???
宁檬回了两个字过去:真的。
陆既明吃了药,发了汗,烧渐渐退了。
身体底子好的人,给粒药就能把病驱走。
宁檬想回对门自己家去了。陆既明却用他砂纸磨过似的嗓子出声挽留:“再陪我聊十块钱的呗。”
宁檬怔了怔。
陆既明继续震动他用砂纸磨过的声带:“生病的人都脆弱知道吗?需要抚慰知道吗?”
宁檬想了想,说:“那你找韩小姐来抚慰你是不是更合适一点?”
陆既明憋了半天,说:“她比我还脆弱,她抚慰不了我。”
宁檬又怔了怔。这句话她该怎么理解呢?韩伊梦对他来说不是妈妈一样温暖的存在吗,为什么又不能抚慰到他了。
宁檬看着他那副仿佛死里逃生的死样子,恻隐之心蠢蠢欲动,于是说:“十块钱不能更多了,多一毛的我都不聊。”
话题的起始是宁檬对陆既明提了那个关于对苦追之人是否会变心的问题,那个她对苏维然提过的问题。
她觉得陆既明很适合回答这个问题。他苦苦追寻等待女神那么多年,现在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很适合回答一下,将来会否对女神变心。她想如果能从陆既明这里听到不会变心的正能量,她会对何岳峦也有点信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预想着是这样一份答案的时候,她总觉得内心深处本来很生动的一隅角落在变得安静沉寂起来。
宁檬问陆既明:一个男人拼死追求到一个女人之后,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会对她变心吗?
她以为这问题对于陆既明来说,它的答案太简单太明了了,他会毫不犹豫宣誓一样喊出“不会”的。
结果她却看到陆既明的脸色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从红到白,从白到青,从青又到红。
他的血管像被什么混乱东西给栓塞住了。
宁檬几乎怀疑他这样的脸色是中了退烧药的毒,连忙问:“你怎么了,是哪里难受吗?”
陆既明摇头,说没有。
默了下,他反问宁檬:“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是含着什么意有所指的成分吗?”他表情严肃到像在探讨身后事。
宁檬不由呆了呆。
真奇怪,他的第一反应居然和苏维然是一样的。
宁檬想了想,回答他:“其实是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偶尔有了一点过于亲密的接触,这让我替我朋友产生了点危机感,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变心的可能。他当年追求我的好朋友追求得可是要死要活痴心无限的。我没法直接问他会不会变心,只能从探索你们男性思维的角度类比考证一下。”
陆既明松了口气的样子,说:“这样啊。”叹息完毕,他说,“行了,十块钱的内容都已经聊完了,你回去吧。”
宁檬:“……”
她从未见过如此卸磨杀驴之人,简直就是臭不要脸。
宁檬:“十块钱我不要了,用来买你一份答案,买完我就走。”
陆既明瞪着宁檬,怒气汹汹的。他在这股怒气汹汹中,陷入一阵由他自己营造的长长的安静。
在宁檬以为他是要耍赖到底不肯做答、而她也打算放弃不再等答案的时候,陆既明却突然开了口:“不可以变心的,这是道义,也是责任。变心了的话,不只是背叛她,更多的是背叛自己。自己对爱的信仰,如果被自己颠覆和背叛了,你想想,这件事得多他妈可怕。”
陆既明这番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宁檬想了想,而后很犀利地提问:“就是说,你其实是会变的,但你知道这样不对,这样是对你苦苦追求多年所付出的一切的背叛,所以你会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变,对吗?好吧陆既明,你这其实是精神出轨吧。”
宁檬的犀利剖析突然就惹火了陆既明。他一下就翻了脸,把宁檬撵出了家门。
“你才精神出轨!你走你走!现在就走!”
宁檬决定下次陆既明再生病,一定喂他吃毒药。
宁檬回到自己房间后,给曾宇航发信息,告诉他陆既明已经彻底死不了了,请他放心。
曾宇航给她发来一个趴地跪拜的表情包。
宁檬想了想,干脆把问过苏维然、陆既明的那个问题也拿来问了一下曾宇航:你要死要活地追求一个人,终于追到手了,以后还会变心吗。
结果曾宇航的回答更直白:诱惑太多,我太善变,说实话我不敢保证我一直都不变心。
宁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同样的问题问了三个不同的男人,虽然看起来答案各异,但这三个答案的实质其实却是一样的:会变。
只不过一个说,她背叛我之后,我的心才会变。
又一个说,我不可以变心,哪怕我的心想变。
最后一个干脆说,我不保证,我真的有可能会变心喔。
宁檬对男人的感情差不多快失去信心了。
男人和女人真是不一样的物种。男人是费力追到手后不一定珍惜,女人是要么不答应你的追求,一旦答应了就从此死心塌地地跟定你。
两种风格的不同,注定女性在一段感情中要更吃亏更受伤一点。
所以怎么办呢?测试过三个不同的男人后,宁檬现在对何岳峦更不放心了。
把宁檬撵走之后,陆既明给曾宇航打电话,他将宁檬问他的问题提出来,问了曾宇航。
曾宇航有点新奇也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和宁檬问我同样的问题?什么情况?这问题到底你俩谁先问谁的?”
陆既明不回答他,只是催促他的回答:“快说答案,别特么墨迹!”
曾宇航把告诉宁檬的答案又对陆既明说了一遍,然后问陆既明:“你呢?这问题你是怎么回答的?”
陆既明斩钉截铁,像心虚的时候用最坚定的语气说话能给自己找回底气一样,说:“我一定不能让自己变心。”
曾宇航开了嘲讽:“你控制得住你记几?”
陆既明吼了声能,暴躁地挂掉电话。
问了三个男人,得出本质上相同的一致答案,这让宁檬心里很迷惘以及惶惑。
她知道大清已经亡了,从一而终立牌坊这种事应该彻底废除。但对喜欢的人的忠贞不渝也需要随着时代变迁被废除了吗?人对新诱惑选择的权利要高于对既有事实该负的责任吗?
宁檬想起那个关于C姓国际巨星当年苦追M姓女星的八卦。那段男对女的追求过程不可谓不惨烈。C男那不追求成功誓不罢休的痴情情怀,不知感动过多少人。最后终于,M姓女星也被他感动了。人们都松了口气。好了,从此才子佳人可以幸福生活在一起了,谱写一段爱情佳话。
然而这段佳话所维持的时间只有半年。半年后C男离开了M女。
后来人们分析说,可能是当年C男把所有热情与爱都耗费在了追求的过程中,而当他真的把M女追求到手后,算一算被消耗掉的感情余额,原来已经所剩不多。那些感情余额只够维持半年的相守时光。
宁檬小心类比了一下何岳峦追求尤琪和C男追求M女的情况,颤抖发现两种情况的发展过程,契合度还是很高的。现在就看两种情况的结果是否一样了。
宁檬希望她的类比是错误而多余的、何岳峦和尤琪的结果一定将与CM不同。
最起码,到现在为止,何岳峦的感情余额已经让他和尤琪甜蜜度过了很多年。
然而宁檬不管怎样都不能放心,一想到妩媚艳丽的陈晓依给何岳峦正领带的画面,她就暴躁地想抓住个谁来抽耳光泄愤。陈晓依,一个和尤琪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或者说是完全站在尤琪反面的女人。她们两个人,一个艳丽,一个清纯。一个世故玲珑,一个活泼天真。一个是有所成就的职业女性,一个是毫无工作经历的全职女友。
宁檬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找机会劝劝尤琪,让她别整天待着,也应该走出家门找份自己的事情做。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是得敲打敲打何岳峦才行。
宁檬打电话给尤琪,借着好久没见的名义,放送出想邀请她和何岳峦在周末吃大餐的提议。
尤琪欣然应允,还保证务必在吃饭当天把何岳峦押解到场。宁檬知道以今时今日何岳峦的身份地位,如果刨除私人关系的缘故,她想请他吃顿饭还真是得过关斩将,一路从他公司的前台小姐问候请示到他的总裁助理才行。
吃饭当天,何岳峦很给面子,不仅出席,且比约定时间早到。
冲着这一点,宁檬首先有了点心安。
她的面子不值钱,何岳峦能给她面子,那是看在尤琪的份上。他能出席且早到,说明他是看重尤琪的,所以也就看重她闺蜜的邀请。
席间宁檬处处不着痕迹的下套试探。
她叫的菜一半以上都是壳类食物,螃蟹大虾皮皮虾,哪个都得上手扒。她想看看今时今日位居要职的何岳峦对尤琪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耐心不减爱心不变,不忘初心一如既往地自己不吃也要先剥掉壳给尤琪吃。
结果还真没让她失望。何岳峦摘下了他价值不菲的手表,捋胳膊挽袖子地给尤琪剥螃蟹剥大虾。螃蟹里的蟹黄都被抠到了尤琪碗里,剩下的小块肉他留给自己吃,吃得甘之如饴无尽享受。剥了壳的虾在落到尤琪碗里之前,必然会被何岳峦小心而仔细地挑掉虾线。
看着这样的何岳峦,陈晓依那副艳丽面孔在宁檬眼前的投影又更淡了些。
但还不够。
饭吃到一半,宁檬挑起话头和何岳峦聊起影视投资的事情。从影视投资自然而然就聊到了演员。
于是宁檬就很顺嘴般地问了何岳峦一句:“你觉得赵丽颖和全智贤哪个更符合你的审美?”
一个清纯,一个性感,正好是尤琪和陈晓依的对应。
何岳峦想都没想:“赵丽颖吧。”
宁檬又松了口气。陈晓依的面孔在她眼前淡成了一缕烟,就快要散了。
这缕烟最后是被服务员帮忙吹散的。
尤琪口渴,想喝热水,何岳峦叫来服务员,特意叮嘱:“上壶热水,不要放茶,清水。”尤琪从来不爱喝茶,他时时刻刻记得。
服务生很快把热水上来了。准确地说,不是热水,是开水。他把水壶放在桌边,隔壁桌喊着服务生,他忙得头晕脑胀,立刻回身去应。
这一回身刚刚好衣服下摆就勾搭在了壶把上,水壶一歪,滚热的水顷刻洒出来。
宁檬反应再快,和尤琪坐对面也还是隔得太远,她来不及推开尤琪或者推开水壶,只够肝胆俱裂地喊一声:“小心!”
尤琪每每在这种突发状况到来的时刻就会僵住。她知道要小心,但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小心,就呆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开水壶倒下来。
是何岳峦在最关键一刻义无反顾地伸出手挡住了开水的热流。流淌下来的开水在他手背上跳跃着,被隔开了将落到穿着裙子的尤琪腿上的走向。
下一瞬宁檬大步跨来,扶开水壶。
何岳峦手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起了水泡。尤琪握着这只手心疼得要哭,服务员看到那些正在发起来的水泡,吓得也要哭,双腿软软地曲着像下一秒要跪下去一样,不住口地说着道歉。
何岳峦没有多难为他,把他打发走了。看到尤琪眼圈红红的,何岳峦用完好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叹息着说:“只要你没事就好!刚才真的吓坏我了!”
看着何岳峦手上那些水泡,宁檬开始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太过敏感了。能在这样的时刻下意识地舍己为人,除了爱还能因为什么呢?
陈晓依剩下的那缕青烟一般的面孔残影,暂时在宁檬眼前消散了。
两天后的中午,宁檬外出觅食。走出写字楼时,她被当头烈日炙烤得眼前发白,浑身的毛孔里都要蒸出汗来。
这样的天气里,所有人都尽量避免着外出,能在屋子里吹几下空调冷气,简直欲仙欲死。
这样人人避烈日唯恐不及的天气里,宁檬却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仙仙人影,毫不畏惧骄阳地缓行在辅路上。
宁檬仔细看了下,发现那仙仙的身影像是韩伊梦。
再仔细看看,那确实是韩伊梦。她其实不是缓行在辅路上,她是在穿越辅路,缓慢而坚定地在向主路上走,那条车流不息、车速酣畅、没有斑马线的主路。走上去,被某一辆车撞飞,是件太过轻而易举的事。
宁檬看出了一点韩伊梦似乎想要她自己被撞飞的端倪后,二话不出飞奔过去。
在韩伊梦踏上主路一米多的距离时,宁檬成功把她拖拽回来。一辆车擦着她们的裙摆呼啸而过。
宁檬有点惊魂未定,拉住韩伊梦大声地问:“你是不是疯了?这里不能过马路!”
韩伊梦转头看向宁檬的眼神,空洞而忧郁。
宁檬的出声发问仿佛惊醒了一个懵懂浅睡的人。
韩伊梦回了神,用她那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宁檬,不说话。
宁檬只好再问一次:“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韩伊梦这回终于有了反应。但她的反应比她没反应也强不到哪里去。她摇摇头,对宁檬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就是想过去走走。”
宁檬看着她说话时的郁郁神采,听着她轻细到可以被太阳晒化的游丝般的声音,对韩伊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陆既明说她抑郁看来还不够准确,她不是抑郁,她是相当抑郁。
宁檬一瞬想起陆既明说到韩伊梦听了笑话都不想自杀时的样子。她以为陆既明是没正行地开玩笑来着,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在用没正行的方式修饰着一个悲哀的事实,好让这个事实看起来没那么辛酸。
说起抑郁症,宁檬前几天其实也悄悄去医院给自己测试过。想要测试的契机是她发现自己看到笑话的时候笑不出来了,并且她一不小心就要陷入到发呆的状态里,发完呆心情很差,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想发脾气又觉得无缘无故地累到发不动,最要命的是晚上很晚都睡不着觉。
她去医院挂了个号想开点药调理一下睡眠。顺手就做了个医生拿给她的测试问卷。测试的结果显示答题人有轻度抑郁的症状。
她当时对着这个结果有点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抑郁症这个东西有一天会离她这么近,近到已经悄悄在她身体里萌芽,而她甚至毫无察觉。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想让自己从轻度抑郁的状态里拔身而出。
看着眼前的韩伊梦,宁檬觉得她的抑郁程度远超过自己。她在国外又经历了怎样的儿女情长,居然伤她至此,让她躲回国来舔舐伤口时还不忘糟践自己。
宁檬把韩伊梦带到写字楼的背阴处,轻声地问她:“你是来找陆既明吗?”
韩伊梦的回答很跳跃,她没有回答是的,她直接说:“他不在。”她说话时的状态是缥缈朦胧的。
宁檬几乎想握住韩伊梦的手腕,握紧点,不然一不小心她就要飘走了似的。
“那你吃过饭了吗?”对着这样脆弱的韩伊梦,宁檬连说话的声音都放轻放柔到了极致。
韩伊梦蹙着眉摇摇头:“没有。”
宁檬立刻问:“那饿不饿?”
韩伊梦想了下,点点头:“饿的。”
宁檬依然轻声细语:“那想吃点什么?我带你去吃。”
在脆弱的人儿面前,她总是能从体内爆发出慈祥的爱来。
韩伊梦想了想,说:“都听你的吧。”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垂肩,又温柔又仙,不管她经历过什么样的沧桑感情,她的气质都那么的干净。再加上眉宇间的那股忧郁,简直我见犹怜。
像韩伊梦这种女人,天生的单纯敏感又母爱泛滥。宁檬觉得韩伊梦这种气质忧郁而干净的人,实在没办法叫人讨厌。
宁檬把韩伊梦带去地下一层的俏江南。选这里是因为这里相对其他店,菜价偏贵来的人少,不用怎么排队。
宁檬尝试着点了几道菜。菜色上来,韩伊梦吃得慢但吃得很流畅,并没有什么挑挑拣拣。宁檬发现自己还挺会揣测女人口味的。
趁着韩伊梦吃东西,宁檬悄悄给陆既明发了信息,告诉了他韩伊梦差点冲上大马路的险况。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陆既明急火火地赶来了。
他站在餐桌前,先看的人是宁檬。他脸上的神情介乎于一点点尴尬和一点点无措之间,好像他欠了宁檬什么一样。他这样的表情让宁檬有点理解无能。
随后陆既明把眼神落在了韩伊梦身上。他的眼神这回变成了很好理解的焦急:“你怎么来找我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韩伊梦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宁檬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姨母般慈祥的微笑:“我又不会走丢,小明,你不用这么担心。”
这个昵称让宁檬在心里憋住了一声狂笑。
陆既明飞快白了宁檬一眼。他也够了解她的了。知道这时的她一定想笑,就及时送来眼刀警告:敢笑出来试试!
宁檬于是就很上道地笑给他看了看。
陆既明就着那笑容一愣,迅速别开了眼神,别开得无比后悔似的。
他凭空招惹了一个自己承受不了的微笑。
他扶着其实用不着搀扶的韩伊梦走了。临走前韩伊梦对宁檬很温柔地说谢谢。
宁檬看着陆既明小心搀扶韩伊梦的样子,又乖又克己——又像个大人面前的乖小孩又像个女神面前克己的监护人。很矛盾的两个角色,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体里,对他的灵魂进行你争我夺的撕扯。
宁檬忽然觉得,谁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都是不轻松的。谁的灵魂都要经过不同的自己的撕扯。
喜欢一个人,又不想不去喜欢这个人。
想忘了一个人,又不想忘了这个人。
想回到过去在动心那刻之前转身走另一条路,可是又回不到过去。
人人心里都藏着矛盾,矛盾又撕扯着灵魂。
下午时分,宁檬接到陆既明的一通电话。
他说已经把韩伊梦安全送回家。然后他很郑重地和宁檬道谢:谢谢你。
这是宁檬第一次听陆既明如此郑重地说谢谢。
对此她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关系。
当什么东西过于沉重的时候,能够表达出口的往往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没关系。
周末假期,宁檬把尤琪从家里揪了出来,对她耳提面命,诱逼着她让她务必走出家门干点什么,别总在家干待着,这样下去人都要待废了。
尤琪可怜巴巴地卖着萌说:“可是老何舍不得我出去工作啊,我们俩又不缺钱!”
宁檬强忍着才没把白眼翻上天。
“是你俩不缺钱吗?准确说是老何不缺钱吧!”
尤琪很笃定:“他不缺钱就是我们不缺啊!”
宁檬很无奈:“他把工资卡奖金卡外捞都交给你了?”
尤琪豪气干云地拍胸脯:“钱都是他挣的,我又不是那种爱钱的女人,我要死把着这些干嘛?他平时给我的比我需要的多得多得多!这不就行了嘛!聪明女人都不贪心的!”
宁檬好想泼杯水到沾沾自喜的尤琪脸上叫她清醒一下她不是聪明她是很蠢。
宁檬深吸气,换个角度重新劝:“你能保证老何一辈子都舍不得你工作啊?不说别的,万一哪天他公司倒闭了,或者他投资失利了,反正他一无所有了,到时候你养得活你自己吗?你有那个本事吗?”
尤琪眨着眼说:“我养不养得活自己,不都有老何养我嘛,大不了我省吃俭用陪他白手起家从头再来一次呗!……还有你干嘛诅咒老何倒闭破产,你个乌鸦嘴!”
这番话一出,宁檬差点炸了:“他落魄的时候还能想着舍不舍得你?你疯了吧你,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知道吗!你少废话,歪理一套一套的跟谁俩呢?我告诉你现在这年头就是要饭你还得学会调研哪里人流量多呢,你以为活下来那么容易?赶紧的,干点什么,别把自己待成个废人,你才多大啊,就过得跟退休老太太似的了!”
尤琪被宁檬教训得缩脖子缩肩膀的。
过了几天宁檬打电话问尤琪,干点什么没有,是不是还干待着呢?她提这问题时语气冷森森的,好像尤琪没干点什么还在干待着,她可就要杀上门去打人了。
尤琪赶紧说:“干了干了!我正和老师学摄影呢!摄影艺术不分家,这我喜欢,我一定能学成并学以致用!”
宁檬怎么听怎么觉得有点不靠谱,毕竟她听过玩单反穷三代的说法。但好在何岳峦出得起这些单反和镜头的钱。尤琪能走出家门干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干强,靠不靠谱的,且就先随她折腾去吧。
又经过一个休养生息的周末,周一上班时,宁檬发现石英身上有了一点小变化——她美了甲。
石英也发现到宁檬发现了她的指甲,立刻竖起手,手心向着自己,手背朝着宁檬,笑着问:“感觉怎么样?”
宁檬实话实说:“好漂亮!”
石英脸上有种叫人一下琢磨不透的兴奋:“是吧,我也觉得很漂亮。你觉得现在美甲还有没有市场?”
宁檬迅速过滤了一下身边人的手,点头:“挺有的,我身边起码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女孩都美过甲。”
石英脸上那种神秘的兴奋更浓了:“那你觉得现在给人化妆做头发这种经营活动有没有市场?”
宁檬想起过年时回老家,小表妹带着她去了一家美妆店,那店里卖的不是化妆品,而是化妆师们化妆和做头发的手艺。顾客可以指定一名化妆老师,可以单独化面妆,也可以单独做各种头发的造型,还可以两样都做。
宁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店。当时店里的顾客很多,小表妹想在头上盘圈辫子,硬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排到。宁檬问小表妹,这店里平时也是这样吗,小表妹给予的答案非常肯定:是的,毕竟这个世界上爱美的女孩和爱天天都美的女孩,都很多。
宁檬想着那家店里生意的红火,当即对石英说:“非常有市场!”她把自己到过的那家店的情况和石英说了一下。
石英脸上的神秘兴奋几乎要放起光来:“你说的这个,还得是顾客到店里去排队才能享受到服务。假如顾客不愿意出门,或者不方便出门,想在家里就享受到这样的服务,你觉得这种经营方式未来有没有发展?前景是不是趋好的?”
宁檬凝神想了一下,这不就是目前很红火的O2O模式么。
所谓O2O,是OnlineToOffline的缩写,是一种比较新的互联网模式,去年(2013年)一年,O2O发展迅速,非常火爆。
O2O是将线下的商务机会与互联网结合在了一起,让互联网成为线下交易的前端。这种经营模式的优点是,影响力有限的线下服务可以通过影响力无限的互联网进行线上推广,同时顾客也可以通过互联网对所需要的服务进行线上筛选并下单,下单后足不出户等在家里,等着服务上门就可以了。
宁檬想了一下,回答石英:“这种O2O的服务模式,现在在市场上非常火爆,就目前的发展趋势看,整体形式是趋好的。”
石英笑容笃定:“我也这么觉得!”她用手指一点桌子,“你果然对互联网这些相关行业都挺有研究,我就知道我一问你就能接上茬!”
石英随后解密了她脸上那种神秘兴奋的来由:“周末我朋友来我家,推荐我从一家美业服务平台叫了个到家美甲美容的服务,我试了一下,觉得真心方便又舒服,足不出户,就有人上门来服务,感觉太棒了!正好我这朋友她呢,认识这家O2O美业服务平台公司的老板,说这老板正打算给公司融一轮资金。我朋友问我感不感兴趣,我倒是觉得可以聊一下,就让朋友联系了一下老板,说过两天派人过去谈一谈。你对互联网行业这块的业务比较熟,你找个时间和我去这家O2O平台公司实地调研一下,看看这家公司到底值不值得投。”
这家公司值不值得投宁檬暂时还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互联网这个领域里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已经把石英这位老派投资人征服了。
在宁檬确定去美业平台公司调研的具体日期之前,石英告诉宁檬:“我之前在电话里跟陆总也提了下这个项目,他当时没表态,你再去问下他的态度,他要是感兴趣就最好了,后面如果他真的能投,我们的资金压力就能得到缓解了。”
宁檬对此嘴巴上回答了“好的”两个字,心里却排山倒海地游过一串串代表着无语的省略号。
石英既然特意叮嘱了,那么就算她已经快被省略号埋了,也是还要去例行问下陆既明的意见的。
宁檬上楼去找了陆既明。她被带进陆既明办公室的时候,陆既明正在打电话。他讲电话时的声音表情像个乖儿子一样轻巧懂事,宁檬听得看得有点目瞪口呆。
她所认识的陆既明一向是要骑到别人头上做爷爷的,她何曾见过一个儿子般的陆既明。
陆既明挂掉电话后,对上的就是宁檬这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立刻双眉对撞,火气一下就给他撞着了:“你那是什么表情?”他怒气冲冲地问宁檬。
宁檬淡定下来,说:“你这屋里可能有鬼。”
陆既明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宁檬是在说她刚刚的表情是因为活见鬼了。
陆既明火冒三丈朝着办公室的门一指:“你给我出去!”
宁檬作势要起身,好像真的要听他的话出去一样。
陆既明连忙又暴躁开口:“你给我坐下!”
宁檬把刚刚起的假势收了起来。她没想着真出去,但不这么对付陆既明就不行。
陆既明瞪着她问:“石英让你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宁檬斟酌地起了个话头:“石总手头有个O2O的项目……”
她的话还没说完,陆既明就炸了:“我说你们石总是不是真把我当冤大头了啊?我是说过跟她战略合作,但没说过她什么项目我都愿意替她张罗钱投吧!”
陆既明直白的表态其实是在宁檬的预料之内的,但能直白到如此炸裂的程度,宁檬还是有点意外的。
陆既明还在发牢骚:“就算石英她正在办移民,也不至于懒成这样吧?”
宁檬:“……”
原来石英在办移民。
这么一想,宁檬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石英那么懒得自己找资金,为什么她野心似乎没那么大,对既有资源依赖性比较强。
石英现在做的事情说白了其实不过是个兜底行为——为她万一移民失败兜个底,就算去不了国外养老起码她还有这么一份营生;等到她真出不去那时她再努力再发挥野心也不迟。
可要是移民成功了,国内的项目做得再大公司发展得再好,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未来的世界不在这里了。
宁檬忽然有了种紧迫感。她得抓紧做几个拿得出手的项目,以后石英走了,她跳槽时也能用一份漂亮的业绩给自己撑门面。
其实她有想过,下一步她想投一个什么样的公司——出于资源整合的角度,她比较想投一个影视公司,最好这家公司规模不要太大,太大不好把控;但也不能太小,太小不值得一投。不太大不太小,却拥有一流的制作能力,内容过硬,视角敏锐,话题感和新鲜度跟得上当下潮流,人员精简而各个有才华,以一当十。老板要有凝聚力,所有员工愿意围着他做事。
宁檬接下来是想投这样一家影视公司的,它可以和她手头上既有的那些资源进行匹配整合。
不过眼下,她得先把这个O2O的事情搞定。
“那你要是对这个公司没兴趣,我就跟石总说你最近比较忙吧。”宁檬搬来一副大梯子架在所有人中间,方便每个人下台阶。
可惜不走寻常路的陆既明偏偏不选择下台阶,他就非要从墙头上硬往下蹦:“我不忙啊,你就直接跟她实话实说,省得她以后遇上什么边边角角的项目还得往我这塞。”
宁檬觉得陆既明的情商再低,也不至于低到这种程度——低到让她把他原话去传给石英听。
所以他能有这样的反应,一定是因为什么事不痛快了,他在撒火迁怒。
是什么事呢?
宁檬暗暗揣测着那个让陆既明不痛快的点。只有找到那个点,抠平它,陆既明才能好好说话,不然和阴阳怪气乱耍脾气的他是没办法好好沟通的。
正琢磨着,宁檬听到陆既明突然发问:“你那个苦苦暗恋的学长不是挺能耐的吗,你怎么不去问他感不感兴趣呢?”
宁檬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喔。”
她这恍然大悟有点真有点假。她是真的没想起来可以找苏维然这茬,因为潜意识里她没有考虑过依靠熟人。但仔细想,其实时机条件都合适的时候,苏维然也未尝不可成为合作伙伴。
而她这声“对喔”还没来得及落地,陆既明已经爆了粗口:“对个毛线!你们石总要是真觉得苏维然可以合作,她早把我当后备把他当前锋了!”
这一刻宁檬终于确定陆既明的情商低是间歇性的,他有时候真是一点都不傻,比人精都精。
但宁檬不能拆自己的台,她坚持顺着“对喔”的基调往下聊:“不过陆总还真是提醒了我,这个项目我的确可以邀请我学长跟我一起去调研一下,上次直播项目他没能有额度投进来,遗憾得不行,一直跟我说再有类似的互联网行业的项目让我优先想着他呢。”
宁檬说完作势起身要走。陆既明嗷一嗓子用声音把她拍回了座位上。
“你给我坐那!你在那故意气谁呢?”
宁檬很无辜。她故意气谁了?她是真的有刚刚她说的那个打算。
陆既明横横地问:“是家什么公司?”
宁檬回答他:“是一家O2O公司,做美业服务的平台公司。”
陆既明八字手势搓着下巴:“美业服务?干什么的?烫头的还是搓澡的?”
宁檬:“……”
这俩业务都不挨着啊……而且搓澡怎么O2O??线上下一单,搓澡师傅带着搓澡巾来家里给您搓澡吗??
宁檬很想扶额:“都不是,这家公司的美业服务主要是做美甲和美妆。”顿了顿,宁檬强调,“平台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化妆师。”
陆既明立刻说:“哦,这样啊,那看来公司还是蛮有朝气的。有朝气的公司我们应该给予其足够的成长机会。那你赶紧定下哪天去,到时我和你一起去实地考察一下公司情况。”
宁檬:“……”这反转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这言论不要脸得想叫人去撕撕看说话者的脸皮到底能有几层厚。
宁檬对陆既明很服气了。他的女神姐姐他尚且还没招架明白,听到年轻貌美的女化妆师却又精神抖擞起来了。
真不知道他是苦中作乐还是别有用心。
宁檬和石英做了汇报。汇报时她没把话说死,处处给陆既明留好了余地。她把陆既明的态度用很明白的语言说得其实很模棱两可:“陆总说先跟我一起去美业平台公司实地调研一下,评估一下公司资质和未来发展前景,然后再考虑后续的方案。”
这番话里,陆既明既没说他要投,又没说他不投,进可攻退可守。而石英也挑不出她的战略合作伙伴什么毛病来。
石英和美业平台公司的老板通过朋友联系了一下,约了个去她公司拜访会谈的时间。
石英本来也是要去那家公司的,可是她自己亲自主抓的一个项目临时出现了点问题,需要她亲自解决,她一时走不开,只好全权委托宁檬去谈。
宁檬于是伺候大爷似的伺候着陆既明,两人一起去了美业平台公司。
公司老板叫丁芬芳,是个年近四十的美人。她原来就是个技艺精湛的化妆师,后来机缘巧合开了美妆公司,做起了老板。这两年互联网的概念在民间铺天盖地的炒,把她的思维炒得火热,于是她给公司转了型,从主攻线下服务变成了网上下单后技师上门服务的O2O服务。
可能由于职业的关系,丁芬芳保养得特别好,看上去只像三十出头而已。
宁檬和陆既明与丁芬芳聊了一会,这一会聊得宁檬有点胆战心惊。宁檬给陆既明做秘书那会早早已经培养出了过硬的技能——她能在陆既明和客户之间很圆润的左右逢源,化解陆既明不经意间问得过硬的问题,让客户有如沐春风般的被照拂感。
今天宁檬又把这项技能拿出来用了。她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主要是陆既明暴露了他直男的本质——他对女人爱美那些事的玄秘和重要,真的是一无所知。
比如他不是很懂女人为什么日常也要把化妆技师找到家里来化妆和美甲,抹个脸图个指甲油而已,不嫌麻烦吗。他这样的观点如果表达出来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丁芬芳的公司赖以经营的根本。
宁檬太了解他,所以在他刚刚张嘴说到“女孩子都需要天天化妆吗”她就及时接过了话:“是的呀,天下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女孩子是要每天都打扮一下的。”
丁芬芳十分赞同宁檬的话,和她聊得很投机。
陆既明憋了半天,插空终于问上宁檬一句:“那你化妆了吗?”
宁檬:“……”
宁檬知道陆既明有话等着她呢。她如果说没化,陆既明会说她不是女人。她如果说化了,陆既明会说那化妆后的效果也不过就这样,跟没化似的,为什么还要化呢。
宁檬最后说:“我擦了隔离。”
陆既明很迷惘:“隔离是什么东西?那到底是化了还是没化?”
宁檬也很迷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擦到隔离这一步算不算化了妆。
还是丁芬芳为宁檬解了围:“宁总这个皮肤,细得连个毛孔印都没有,还真是不用打粉底,擦层隔离也就可以了。”
陆既明随着丁芬芳的话,两只眼睛往宁檬脸上越凑越近,最后被宁檬警觉地后撤中断了他眼珠子的近距离检查。
宁檬戒备地看着陆既明,听到他说:“感觉就是脸皮色啊,隔离都隔到哪去了?”
他还是质疑化妆品的效果。
这回是丁芬芳坐不住了。她对陆既明说:“看来我今天不拿出点真功夫,陆总是不会相信美妆对女人的改造力量了!这样吧陆总,我今天就让我们公司最好的造型总监给宁总化个妆造个型,等宁总从化妆间里出来之后,她如果换了一个人,到时候请您给我们的美妆事业正个名:我们的存在对女人来说是必要而伟大的!”
听到这个提议时,宁檬内心是拒绝的。但三个人里,两个人达成了一致,于是她少数派的意愿被多数派直接忽略了。
陆既明拍着桌子对丁芬芳说好,就这么定了。
丁芬芳也拍着桌子叫来了她的造型总监。
宁檬被造型总监带到了化妆室。
造型总监对宁檬自我介绍说:“您好,我叫Tony。”
听了这个名字宁檬下意识地把眼睛瞪大了一小圈。
——果然如微博上所统计的,全国美容美发的总监都比较爱叫Tony或者Tom……
宁檬叫了Tony一声“Tony老师”。
Tony摘掉宁檬眼镜的时候,宁檬是有点抗拒的。但Tony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宁檬的抗拒渐渐松弛下来。
“姐,您眼睛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戴眼镜呢?真是可惜了呀!”
宁檬想在Tony的声音里探听出他这番话是恭维多些,还是真诚多些。
“您脸型好,完全不用打阴影来显脸小,五官精致皮肤又细,这么好的底子稍微修饰一下就会特别漂亮了!等下我会稍稍给您上点淡妆,偏裸妆那种,化完之后您会非常非常的光彩照人!我这双手化脸无数,您这张脸绝对是其中少见的精品!您就等着瞧好吧!”
宁檬本来还有点闪躲,但听完Tony这番话,她隐隐开始对等下的自己也有了些期待。
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再怎么靠眼镜隐藏自我,也还是对真正的自己有所期待的。
四十分钟后,Tony给宁檬画好了妆。宁檬不戴眼镜有点看不清自己的样子,戴上眼镜又有点看不明朗上了薄妆之后她面容的全局。
于是Tony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了一下妆后的宁檬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刘海被松松的一挽用头掐别在了头顶上,马尾散开来,披在肩后,发梢烫了点卷,弹弹地下坠出妩媚的气息。她脸上的淡妆自然又提神,一直被眼镜遮挡的姣好脸型的大半和那双别有情致的眼睛,现在都大白于天下了。那双眼睛里像平白含了层水光,润润的,亮亮的。真奇怪近视眼也能这样眼含秋水的一双明眸。那双眼睛上方有一道薄薄的双眼皮,比内双大,比一般的双眼皮又窄,双到恰到好处的度,成就的是清秀到极致的一种媚。
用Tony的总结词来说,宁檬现在是——
“姐,您现在完全像换了一个人!”
宁檬被Tony推出化妆间的时候,陆既明和丁芬芳正聊得热乎乎的。
看见她被化妆师推出来,陆既明一边跟丁芬芳说着话,一边往宁檬这边瞟了一眼。没怎么当回事的,随意的一瞥,就转回了头,嘴上一直连贯地说着话。
突然他的话就卡壳了。
然后他猛地又扭过头,扭得大力而迅猛。他瞪圆了眼睛看过来,专注得几乎都有点怒气冲冲。
他对着装扮过后的宁檬,看了很长很长的一眼。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宁檬没有戴眼镜,看不清楚陆既明当时的表情。
不过事后丁芬芳告诉她说:之前陆总是不是没见过您把眼镜摘了散了头发上个淡妆什么的?他当时看您那一眼啊,看得快有赤道那么长,长得都快抓不回来了。
从美业平台公司出来,陆既明没怎么说话。他的沉默搞得他很不像他。
已经差不多下午五点钟,不必再回公司。宁檬拒绝了陆既明开车捎她回家的提议,因为——
“我还有事,一点私事。”她这样说。
宁檬不戴眼镜看不清陆既明的表情,于是也就没能看到陆既明脸上出现了一种矛盾情绪的杂糅——有点悻悻的,那种没能如愿的悻悻;又有点如释重负的,那种被拒绝了也好的如释重负。他带着这种杂糅的情绪轰着油把车开走了。
宁檬低头用手机百度离自己最近的眼镜店。
她想她也许应该去配一副隐形眼镜试试看。
Tony刚刚在化妆间里无意间说的一句话触动了她。
Tony一边把她的刘海往头上别的时候,一边漫不经心却又娓娓道来地对她说教:姐啊,您真该配副隐形眼镜,不为别的,就为了给自己一个新鲜的改变。人要不断做些改变嘛,这样才有新鲜感!你说推动人类繁衍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就是新鲜感啦!只有新鲜感才能让男人女人不断地互相吸引呀!
宁檬觉得有时候最浅白也最深奥的道理,往往出自一个最随机随意的时刻、出自一个最普通平凡的人之口。
宁檬在百度地图上找到了一家眼镜店,距离自己不到五百米,近得很。
找准位置,她收起手机,抬头辨识方向。九月的初秋,温度依然居高不下,阳光照旧如针刺眼,她把手搭在额头上遮阴,世界暂时在她眼中是模糊的,但她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明。
她需要改变,一种内外兼修的改变。
炙热骄阳解放着人们身上的衣服,她也要在这骄阳下解放自己的盔甲,鼓起勇气试着做一个新鲜的、真实的、自信的自己。
宁檬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收获到无数叹息声和惊奇眼神。
这些叹息声和惊奇眼神从她走进公司被前台美女拦住开始。
“哎等等,请问您找谁?…………宁檬姐?!哇塞!”
宁檬在这样的惊叹中,心里有点紧张忐忑,但也有点舒服受用。她从前台拐进办公区,一路上疑问和赞美此起彼伏。
“哎?宁檬?今儿好漂亮啊!”
“哟嚯,宁檬?今天真带劲儿!”
……
宁檬在这些颇有戏剧化色彩的此起彼伏的惊叹赞美中,让自己尽量自信地昂首挺胸,尽量笃定地微笑前行。
她走到自己的工位前,从容拉开椅子,把今日格外芬芳美丽的自己优雅地安置进座位里。
从前她惧怕改变,惧怕成为别人视线的焦点,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够好,她不值得这样的待遇。不够好的自己接受了不值得的待遇总是叫人心虚。
可是现在,虽然内心还有那么一丝丝忐忑,但那丝忐忑是含着期待的,期待人们见证她的改变;那丝忐忑已经全然与自卑无关。
她不觉得自己今日的改变是从丑小鸭到美若天仙的转折,她只是觉得,自信起来真好,让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变得美丽。
没过多久石英也到了公司。她打内线让宁檬过去她的办公室。宁檬知道石英是想了解一下去美业平台公司初步调研的情况如何。
她起身往石英办公室走,一路上通往总裁办的沿途同事,平日里想不起来或顾不得跟她主动打招呼的,今日都抬起了忙碌的头主动和她说话并在她身后追随着注目礼。
宁檬忍不住想笑。怪不得电视剧里丑女大翻身的桥段经久不衰。因为它是经过现实生活的淬炼的——现实生活证明这样的桥段的确很苏,尤其她这个当事人,此时此刻觉得很苏很满足。
宁檬踏进石英的办公室,立刻也赢得了石英的惊奇赞叹。
“宁檬你早该这样收拾收拾自己,你看你现在,多漂亮!真是个美人胚子!”
宁檬被美人胚子四个字说得有点不好意起来。
她知道自己今天能赢得很多赞叹的主要原因,不是她有多美人胚子,她从不认为自己和美人胚子能扯上多少关系。只是她平时的形象和今天的形象,反差太大了。从今天穿黄衣服的黄蓉到明天穿蓝衣服的黄蓉,差距只是衣服。可是从今天是小叫花子的黄蓉变成明天穿华丽蓝衫的黄蓉,差距却是堪比脱胎换骨的。她就是从小叫花子到华丽蓝衫的转变。
石英让宁檬坐下,一边麻利地烧水洗茶具,一边忍不住兴奋地问:“是不是昨天丁总他们公司的人给你做的造型?觉得他们的手艺怎么样?未来禁不禁得起资本市场的考验?”
宁檬没有石英那么明显的兴奋,她的态度是趋于中性的:“丁总公司旗下有很多化妆师手艺人,他们平台的用户数也在提升中,这些都是公司未来有良好发展的硬件条件,但目前平台为了吸引更多客户,还在烧钱返券施行客户优惠补贴政策,以后万一这种优惠补贴政策停止了,用户对平台还有没有粘度,这个还得好好论证一下才行。”
石英听完想了下,问宁檬:“陆总的态度怎么样?”
宁檬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碰。”
石英端着茶盏小呷了一口,赞叹说:“这茶真香!这茶的厂家是我在投行时做的一个项目,我把他们送上了新三板,他们念着我的好,时不时有新茶了就给我邮点。”石英说着从桌下掏出几盘茶饼,递交给宁檬,“去给陆总送去,让他尝尝,也当是他送我金骏眉的礼尚往来了!”
宁檬捧着茶饼心里明镜似的。
石英真正想礼尚往来的可不是茶,她要礼尚往来的是陆既明对O2O美业平台公司的态度。
宁檬上楼去把茶饼送往陆既明手里。
路过陆既明办公室外面走道的时候,她的新形象换来了杨小扬堪比河东狮吼般的惨烈叫声。
她在叫声里有一种被抛弃的震惊——我们明明说好一起做普通人小姐妹,可现在你一个人说变仙女就变仙女了,我可怎么办啊?
宁檬安慰她:孩子别怕,你也戴几年眼睛梳几年厚刘海,然后突然摘了眼镜撩了刘海,到时你也是仙女。
杨小扬听了这个提议直接翻着白眼收了声放弃了做仙女的选择。
宁檬昨天没戴眼镜,看不清这苍茫的世界。今天她戴着隐形,整个世界都在清晰中放大了一圈——她已经习惯戴近视镜后看什么都比实物小一圈,现在换了隐形,只觉得一切都在默默变大……
连低头看自己脚趾头都觉得各个都硕大了不少。更别说陆既明的脸。
大了一圈的陆既明的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观察起来似乎更容易被发现了。
宁檬看到陆既明在抬头看向自己时,起初一怔,眼珠半径瞬间加大,然后嘴唇一蠕,喉结一跳。接着他把笔一丢,人向后一靠,挑着眼角没好气地问:“你看什么看?直勾勾的!”
宁檬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沉溺在观察他那张大了一圈的脸了。他与实际等大的脸看上去比戴近视镜成像后小了一圈的脸,要更真实得多,有质感得多,好看和活灵活现得多。尤其他那罪孽的眼角,微微挑一挑,就能看清很多并无明确意识的乱撩。
宁檬收回眼神,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以后没了眼镜的遮挡,她可不能再这么肆无忌惮直勾勾地看东西了。
被陆既明那么扬声一问,宁檬下意识抬手去做扶眼镜的动作,结果扶到一片虚空。
陆既明这回笑了:“呵!可真够傻的!戴没戴眼镜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他关键时刻生吞了一个字母。
宁檬强行尬撩了一下鬓边根本不需要撩的头发,说:“石总让我给你送点茶叶过来,都是厂家新出的顶级品。”
陆既明撇嘴呵呵一笑:“送茶是个由头吧?她其实是让你来探我对昨天O2O公司的口风吧?”
宁檬差点又要去扶眼镜,还好这次只是起了个念头她就反应过来了。
她紧张或者思考的时候就爱扶眼镜,现在眼镜没了,她想她得换一个能分散情绪的动作了。
这么想着时,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对面的陆既明瞬间双眸一紧。陆既明挪开了眼神。
宁檬咬了下嘴唇后,心里有了计较,左右逢源着两边老板的情绪和面子,说:“是的,石总的确是想听听陆总的看法,不过这茶也真的是上品好茶。”
陆既明又是哼哈的一声轻笑。他把飘忽在办公室随便某个地方的眼神调动回来,重新落在宁檬脸上。
眼神回落后的0.01秒里,他出现了不为人知的短暂怔忪,一种被美丽事物所吸引后的怔忪。
他很快从怔忪里回神,盯着宁檬毫无遮挡的白瓷般的脸说:“你怎么想的?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宁檬清了清嗓子,给出自己的看法。
——目前看,这家公司的优势是属于新兴的互联网产业,很新鲜,新鲜的东西大家都感兴趣。而劣势是,目前线上线下的运营模式主要还是靠平台公司烧钱补贴用户来吸引用户,这种模式不会长久的,而一旦公司停止采用这种模式,到那时用户还会不会在平台下单购买服务,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陆既明说:“不要分析这些优势劣势的,你就直接给我一个结论。”
宁檬于是说:“如果是我的话,我首先会有点犹豫,但又会觉得未尝不可少投一点试一试。”
陆既明撇着一边嘴角给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但我连一点都不想投。”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宁檬一下明白他现在是多么的抗拒为石英掏钱给项目买单。
或许他觉得为一个就要移民的人劳心劳力不是很值得吧。
宁檬微笑了起来,随便问了句:“那假如这不是石总张罗的项目,你会投吗?”
宁檬问陆既明:“假如这不是石总张罗的项目,你会投吗?”
陆既明很直截了当地回答:“不会。”
他给了宁檬一个终极的说法:“不管这是谁的项目,哪怕是你的,我也不会投。因为我根本不看好美业服务的O2O模式。”
宁檬愣了下。
陆既明那句夹杂在一大堆话里的“哪怕是你的,我也不会投”像句私货一样,存在得若隐若现的,是什么意思呢?
嗯,是说她的项目会比石英的项目更靠谱吧。
宁檬按捺下去蠢蠢欲动的好奇心,虚心向陆既明请教他并不会投这家公司的主要原因。
陆既明看着她的脸。
宁檬感觉得到正看着自己的脸的陆既明,此时此刻心情似乎很好,因为他居然没卖什么关子,就有问必答了。
陆既明先给出了一方面的原因:“O2O模式现在是很火,但未来有极大可能会走下坡路。因为大多数O2O平台经营模式说到底都没有什么技术壁垒,经营模式都是很好复制的。能被人轻易复制就意味着没有核心竞争力,这件事你能干,别人想干也能干,最后就看谁背后金主厉害,烧钱猛,先把对方熬死。”
随后陆既明又说了另外一个主要原因:“还有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一旦平台不再给用户施行返券补贴政策,O2O的客户粘性还会存在吗?”
当自己的问题从陆既明的嘴里说出来时,宁檬一下不由自主地换了立场,从提问题的人变成了反驳问题的人。反驳自己的时候那么难举例,反驳陆既明时她的思维却变得无比敏锐,她一下就找到了例证:“可是你看各种外卖,开始也是用返优惠券和满额减的各种优惠方式吸引顾客的,后来当各种优惠活动结束,顾客还是会在外卖平台上点餐。可见在烧钱返券的过程中,一部分顾客的用户习惯已经被潜移默化的养成了。”
陆既明手指敲在桌子上,咚咚响:“你这个类比不对。外卖是一部分人的刚性需求,但化妆是吗?你加班加到半夜,不点外卖容易饿死,但你今天上班不化妆,你会丑死吗?”
陆既明说的话有点毒,但却让宁檬恍然悟了。是了,这里有一个刚性需求的问题。
陆既明又以美业服务为例,对他的“O2O模式未来会走下坡路”的论断加以佐证。
“丁芬芳的平台为了吸引客户,现在是以超低价甚至是接近免费的形式在为客户提供上门服务,然后再由她的平台对从平台上接单提供服务的化妆师支付劳务费。应该两面赚钱的事情,她现在在两面搭钱,你认为这种烧钱的经营方式未来有能够盈利的希望吗?完全没有。就算像丁芬芳说的那样,假如平台未来不再烧钱了,改成以从化妆师的收入中收取20%佣金作为平台的主要营收方式,你觉得以这个运行方式,能实现平台盈利吗?”
宁檬脑子转得飞快,越转越清明,一片清明中她抓住关键性的一点。
她发现自己之前还真是把问题想得表层化了,其实问题还存在着更深层次的漏洞。
“一旦停止烧钱,平台停止给顾客提供优惠,也不再给化妆师提供补贴,那么就相当于是用顾客出的钱去付给化妆师,而平台还要从中收取一定佣金。就是说顾客花的钱=平台收取的佣金化妆师的收入。而假如,化妆师第一次和顾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那么之后的合作其实可以不必再通过平台,顾客直接私下联系化妆师就好,化妆师也就不必从自己的收入中抽出20%佣金交给平台了!”
宁檬这段话说完,陆既明什么也没说,直接打了个指响。
宁檬怔了一下。从前陆既明只有在内心极度舒爽愉悦的时候才会打这么无声胜有声的指响。
所以她今天让他内心极度舒爽愉悦了是吗?这可真是天大的不容易。他上回这么舒爽愉悦还是靠着一千万赚回一个亿的两年前。
宁檬看着陆既明的脸。
不得不再一次承认,他性格脾气虽然操蛋,但真的是长了一张好脸。
她看着他那张脸,觉得他不变的五官面皮下似乎又起着什么变化了。
不知不觉他已经对互联网产业这些新玩意很有研究了。他这人就是这样,对什么东西要么就不关注,要么一关注上手比谁都快。
陆既明说:“行了,去告诉石英吧,这个项目我不投,最好她也别投,这是为她好。”
宁檬回到楼下,把和陆既明碰一碰后的碰撞结果告诉给了石英。
石英的一腔兴奋热血渐渐在理性思考中冷却下来。
“嗯,要是这样看的话,丁芬芳这个公司还真是不能投。”
虽然给自己已经下了决策,但石英还是忍不住问:“对了宁檬,陆总是首先觉得项目不好所以不投,还是首先不想投然后找出来的项目哪里不好?”
宁檬对石英的语言文字功力是越来越佩服了。
她能把“陆既明是不是不想给我们张罗钱了”这个本质问题问出这么优雅的方式来。
宁檬以中立以及诚恳的态度,告诉石英:“石总,陆总确实是觉得这个标的公司未来发展前景并不乐观才决定不投的。”
石英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
这个O2O项目就这样翻篇过去了。
不久后,O2O产业出现了倒闭风潮,无数家O2O企业问世后还没什么响动就悄然倒闭了。到了之后的2015年,O2O倒闭潮越发汹涌,许多融过B轮C轮、融资额过亿的公司,纷纷宣布倒闭。博湃养车的公司估值一度达到40亿,却也没能躲过2015年的O2O倒闭潮。
丁芬芳的O2O美业服务平台公司也只撑到了2015年春天。那时当从朋友那里听说丁芬芳的公司倒闭了,石英心里很是唏嘘。她的公司又躲过了投资失利的一劫。她深觉当初留下宁檬是留下一员福将。
O2O项目尘埃落定后,没几天,宁檬和苏维然见了一面。苏维然把宁檬约到了东方广场的星巴克里见面。
苏维然是特意来找宁檬聊项目的。他看到宁檬的新形象,看到她整个人焕然一新的样子时,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赏。
那表情展现得太过赤裸,搞得宁檬几乎要羞赧得把脸藏起来。
苏维然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摇头笑:“原来你打扮起来,是这样的漂亮!”
宁檬的脸真的红了:“学长,你再逗我我可能要脑充血了!你还是说说找我有什么正事吧!”
苏维然立刻一脸正色:“好的,那就说正事。宁檬,能做我的女朋友吗?”
宁檬连耳朵都红了:“学长,你再不说正事我可真要走了!”
苏维然又摇着头笑起来:“好吧,那就,说正事吧。”他语气中有一丝外人极其不易察觉只有他自己懂的落寞。
谁说他前面说的那句话就不是正事呢。
苏维然是来找宁檬探讨他投的那家VR公司后续操作的。
鉴于宁檬对新兴事物有所了解也很有见解,苏维然是来听取宁檬的意见的——他投的那家VR公司要进行B轮融资了,苏维然想知道他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退出,还是继续持有,等待后续公司以更高估值融资时再退出。现在退的话,投资回报是薄了些,但确保没亏。以后退的话,就是赌VR公司未来有个好发展、赌VR行业未来有个大爆发了。
宁檬给苏维然的建议是,不要退出,再等等,VR这个产业未来两年一定会有个大爆发的。
苏维然笑了。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和宁檬聊天的机会,他何必放过。
他笑着说:“那好,就再等等。假如你未来判断错误,就把你自己赔给我做补偿吧!”
宁檬哈哈哈地干笑:“学长,原来你也会讲尬尬的冷笑话。”
曾宇航在东方广场写字楼的电梯里遇到了宁檬。电梯从21层下到20层,他和陆既明一起站在电梯里,电梯门打开,宁檬走进来。
曾宇航用嘴唇溜出了声极轻的口哨,瞄着宁檬的背影生了满脸看到美女时的欣赏与来劲。
宁檬从电梯镜面里看着曾宇航的傻样不动声色。他没认出她。
她从电梯的镜面里又看到陆既明抬脚踹了曾宇航小腿一下:“你是不是傻?是不是瞎?是谁进来你都没看出来就瞎溜口哨?”
曾宇航躲着陆既明的驴蹄子,瞪眼从电梯镜面里看宁檬的脸,看了几眼后惊叫出声:“哎妈!小宁檬啊这是?!这也太好看了!”
宁檬:“……”
宁檬觉得曾宇航也是神奇的,他对她就算赞美得再赤裸裸的,她都不想脸红,一点都不。
晚上曾宇航被陆既明扣下,在自己床边打地铺,以增进最近有点生疏了的兄弟情之名义。
他们聊着聊着,话题就落到了宁檬身上。曾宇航咂巴着嘴说:“小柠檬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呀,我是真心喜欢看她现在的样几!”
陆既明把枕头丢了下来,拍在曾宇航脸上:“好好他妈说话!样几个屁样几!都奔八十去的人了卖鸡毛萌?”
曾宇航把枕头从脸上掀开,直接垫在脑袋下面不还给陆既明了。他头枕得高高地,看着陆既明,忽然很犀利地问:“明明我问你啊,你到底喜欢小柠檬还是梦姐?”
曾宇航直接跳过了你喜欢宁檬吗这个问题。他觉得再问这个问题是多余和无意义的,这个问题只有陆既明自己还在自欺欺人。
陆既明脸上的表情焦灼起来,完完整整地展示着他内心的煎熬:“梦姐是我等了好多年的,而且她现在需要我。”
他煎熬了好一会,差点自己把自己煎焦成黑渣渣了,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曾宇航的回话一点都不客气:“明明你是把自己当报恩童子呢吗?你分得清你对梦姐到底是喜欢还是报恩不?我告诉你,你可尽快看清你自己的内心吧,别到最后什么都来不及。男人最怕做成你这样,想当个人结果两边都不是人!”
十一长假结束,宁檬从老家回北京后立刻和尤琪约了饭。她给尤琪带了点老家的特产。
尤琪对宁檬的新形象大加称赞。
宁檬对尤琪能走出家门干点什么也给予了严重表扬,虽然听起来尤琪把学摄影这事儿干得还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宁檬也觉得很好了,总比天天待在家晒网强。
宁檬问尤琪最近何岳峦还是那么忙啊。尤琪说对啊。
宁檬演出一副贼兮兮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有心打探,问尤琪:“他忙完回家,身上有没有什么香水味儿头发丝儿口红印儿的?”
尤琪很肯定地说:“这个真没有,我像个人形显微镜似的仔细检查扫描过!”
宁檬有些放心了,可放了心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不放心。
是不是太没有破绽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破绽?宁檬摇摇头,告诫尤琪:“多给你男人点人文关怀,别以为当初是他追的你就天经地义该他宠你一辈子,你偶尔也要对他释放一下母爱般的恩宠,让他觉得他在你怀里也能被宠成个孩子!”
宁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浑身都是肉麻到微微发抖的。她这番话果然也遭到了尤琪的歧视:“你一个没恋爱过的处女教我天天都在谈恋爱的人怎么谈恋爱,你觉得这事有意思不?”
宁檬想说在恋爱的人又不一定就懂恋爱的原理。但想想还是算了,她连初吻都在的人,似乎真没什么资格讨论恋爱原理。
尤琪告诉宁檬她在学摄影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同学,叫安中,是一个影视公司的策划。
“我听他讲起过他们公司在做的剧,感觉特逗,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尤琪说完对剧的描述又补充了下对人的描述,“这哥们特有意思,总以一副忧郁的样子讲段子,你那么爱听笑话讲笑话,肯定能和他一见如故!”
宁檬一听这样的人物属性描述,立刻来了兴趣。其实她从资源整合的角度以及对未来文化产业大有发展的角度,早就想投那么一家影视公司了。
宁檬让尤琪不如这就把人约出来一起喝茶。
见面之前宁檬曾有一丢丢怀疑尤琪是要给自己介绍对象来着,打着个听段子的幌子。但见了面之后宁檬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尤琪确实是单纯为了叫安中来讲段子的。
——安中是个艺术气息特别浓烈的人,从他的披肩长发到他的裹臀漏洞牛仔裤都看得出这一点。他的性别是男,他的性取也是。宁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因为她知道被社会尖刻以待的这类人的审美往往更犀利也更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