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请回来帮我

宁檬和曾宇航许思恬三个人一起找了很多地方,那些陆既明平时常去的地方,可是都找不到陆既明的人。酒吧,餐馆,健身房。这样翻着指头一数,宁檬才发现陆既明的活动圈子窄得可怜。他真是一个挑剔的人,挑剔朋友人选,挑剔活动场合,更挑剔他自己。于是他看起来总是跟别人较劲,其实他是在和他自己较劲。他内心该是一个多孤独的人。宁檬在寻人的一路上,都洒下了自己为那人心酸的痕迹。

可是每个洒下痕迹的地方都没有陆既明的身影。

在每一次扑人希望落空后,不好的恐怖的念头便在三个人心里熊熊燃烧一次。而每一次不好的恐怖念头的叠加,就快把人逼向着急发疯的边缘。

许思恬最先崩溃。在又找了一个陆既明常去的地方却不见他的人影后,许思恬小声地啜泣起来,她的啜泣声因为内心的恐惧变得细碎和颤抖。她无意识地问着曾宇航:“怎么办?怎么办?他不会真想不开吧?怎么办!”

曾宇航也着急,想安慰许思恬告诉她别担心,但这话他眼下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顺风顺水三十年的陆既明,此前所受过的最大挫折也不过是想留下他的小秘书在身边而没能留住,除此之外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时候尝过没钱的滋味?

他太顺了。这顺遂能泯灭人的抗压能力。现在当所有不顺一起向他砸来,当他扛不住这些不顺的压力,他最倾向于去做的,就是用极端的方式去逃避。

想到那可怕的逃避方式,曾宇航急得用头撞树,仿佛这样能把陆既明到底人在哪给撞出个结果来。

这种时候,宁檬反而镇定下来了。

她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强行剥离出一个镇定理智的自己。又到了每个人都快要崩溃的时候,这个时候需要一个冷静的人,如果其他人都做不了这个人,那么她必须来做。

宁檬稳住自己,也稳住曾宇航和许思恬:“先别慌,这时候慌反而坏事!”宁檬对曾宇航说,“你再好好想想,除了这些地方陆既明还经常去哪?”她顿了下,用这一下飞速运转着大脑,转出一个闪念后,她赶紧对曾宇航问,“比如有没有那种地方,是他小时候他父亲常常带他去的?”

曾宇航迅速思考,瞳孔放大了一瞬后又急剧缩小,瞳仁闪过恍然大悟的光:“有有有!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个野湖,小时候明明他爸经常带他去钓鱼!”

宁檬听到湖,心重重往下一坠:“那湖现在还有水吗?”

曾宇航说:“一直有,哪干了它都没干过,况且前两天又下了场雨,现在那湖里肯定水特足!”

曾宇航一边说,宁檬的脸色一边白下去。他说完,看着宁檬已经白得没有血色的脸,终于意识到宁檬问这个问题是基于怎样恐怖的推断。

曾宇航大叫一声:“坏了!他别跳湖!”

宁檬白着脸,声音都哑了:“快走、快走!快走!!”

她一连说了三个快走,曾宇航许思恬在她的快走声里,汗毛都恐惧到竖了起来。

三个人拔足冲向曾宇航的车。宁檬抢下驾驶位:“我来开车!快上车坐好,把位置告诉我!”

她像危难之中能指引人走向光明那个人,当下她的号令一发,没人想要忤逆她,人人心甘情愿地顺从。

仿佛她就是那个最通往正确的方向与活路。

宁檬一路把车开得像飞。只有记挂一个人的安危记挂到了极点,才能把车开到这样濒临翻倒又一定不翻倒的快与险。

车子一直开到野湖边,宁檬把车刹住,三个人跳下车。四野无人,有草无树,于是湖面波荡荡袒露在视线里,于是湖面上那个游向湖心后让自己向着湖心里下坠的人影也清清楚楚映现在每个人的视线中。

宁檬从不知道自己能喊出那样的声音,那种偏离了她平时音频的,声带撕裂了一般的啸声,那种肝胆俱裂不过如此的一喊。

“陆既明,你回来!”

可是湖心那个人影非但不停,反而义无反顾向下一沉。

三个人立刻拔腿都往湖边跑。

曾宇航人高腿长,跑在头里。可是快到湖边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影跃到他前面去。

那人影决然赴死般,一去不回头,叫谁都追不上,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水里。

曾宇航愣住了,不自觉地停在了湖边。许思恬跑到他身边,也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那英勇赴死的气概可以逼停所有人的脚步,于是曾宇航和许思恬都停在了湖边,看宁檬用身体割开湖面,一路冲向湖心。

曾宇航看着宁檬沉到水里。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金光洒向湖面。他用默数记录着湖面短暂的平静。

六十个数字数过去了。一分钟,好像已经变成一个世纪的计量单位般漫长。

当数到六十五时,湖面上如镜如屏的金光终于被撞碎了。

宁檬架着陆既明,破水而出。

金光万丈中,她拖着陆既明,破出水面,奋力游行。

那一刻,曾宇航热泪盈眶。他仿佛看到心怀救赎的仙女,下到凡间来拯救受苦受难的失意人。

宁檬不顾一切地游,不顾一切地把陆既明拖到岸上。

陆既明像死掉了一样。

曾宇航急得慌了手脚,许思恬吓得直哭。

只有宁檬冷静得可怕。她扭头,冲许思恬低吼:“哭什么?他想死没那么容易!”又冲曾宇航说,“叫救护车!”

曾宇航连忙掏手机照做。

宁檬不哭不叫,不难过也不慌张,就一直一直为陆既明做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她不承认这个人已经被他自己杀死了,她不承认他这窝囊没出息的死法。她得把他叫回来,告诉他,有种你选个让人服气的死法!

陆既明一直没反应,许思恬崩溃地惨哭,用她的哭声提前承认着陆既明已经死亡。曾宇航眼圈红透,额上的筋跳得无尽悲伤。

宁檬不理他们,持续做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汗水混着湖水,从她凌乱散落在额前的一绺绺头发上滴下来。她一下一下地做。只要她不停,他就没机会被宣判死亡!

忽然陆既明的上半身震动了一下。一口水从他嘴巴里呛出来,伴随着咳嗽声。

他活过来了。

宁檬一下委顿下去,瘫坐在地上。虚脱像没顶的水,快要把她淹死。

曾宇航和许思恬抱头哭。

宁檬喘口气,从虚脱中回了神。她猛地起身,跪在陆既明面前,抬手揪住他领口,提起他的上半身,用前所未有的满腔恨意,哑着声问:“陆既明,你还是男人吗?啊?”

她的声音凄厉极了,她的质问如刀如枪,不给懦弱的人一点逃跑的机会,“就这样你就活不了了?比你不幸的人多了,你有什么资格先死?害你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你又凭什么比他们先死?死你都敢,你就不敢先收拾了他们吗?!”

她越说越气,声音都抬起来了:“你不是自诩守法的吗,不是法律监管越严你越开心吗?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干违规的事情,挪用P2P资金?!”

陆既明终于开了口应了一声。他的辩解听起来了无生趣。

——他是我爸爸。

宁檬吼不下去了。

她松开陆既明,让他躺回野草地上。

她自己也再次委顿下去。

还能怪他什么呢?他也是为了他爸爸。人都是缺什么就会渴望什么。他缺少父爱,于是就会格外渴望父爱。这种渴望到了长大以后渐渐变成一种在所不辞。他在所不辞地愿意替陆天行冲锋陷阵解决困境。因为他是他爸爸,他爱他的爸爸。

宁檬觉得陆既明真的可怜。

救护车嗡嗡哼哼地到了。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合力把人抬去了救护车上。

宁檬对曾宇航和许思恬说:“你们陪他一起去医院做做检查吧,看看他脑子里进了多少水,别淹坏了。”

曾宇航问她:“那你呢?”

宁檬笑笑说:“我就不跟去了,你们俩人就够了。你把车给我留下吧,我回去换件衣服还得上班呢。”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若隐若现的。

她又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镇定宁檬。曾宇航对她的处变不惊简直要佩服死了。

他把车钥匙给宁檬留下,自己和许思恬上了救护车。

野草地上没人了。

宁檬蹲下来,抱住自己,头埋在膝盖上。她静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许思恬跑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宁檬蹲在地上,无声无息,肩膀抖动。

她喊了一声“宁檬”,说:“我把我的外套给你,你先披着,省得胸前走光……”

她的声音消失在宁檬抬起头来的那一瞬。

她呆住了。

宁檬满脸全是泪。

她眼睛里正有一颗一颗的泪往下滚。她哭得无声无息,甚至没有表情,所有哀伤和恐惧都盛在那双眼睛里,都溶在那些眼泪中。

许思恬震在那,不能动也不敢说话了。原来这个一直镇定的女孩,她也是怕的,甚至她比谁都怕,怕陆既明死掉了。可她不在该做事的时候让自己崩溃。她藏着那些怕,只在没人的时候把它们发泄成眼泪。

许思恬从没觉得一个人流泪能这样沉默,又这样震撼。

宁檬抬头看着她,说:“我以为他要死了,有点后怕。”

话音落甫,两道泪水滚过她面颊,滚到下颌一颗颗滴落。

那一刻许思恬觉得自己看到了人间最动情的一种伤心。那种对濒临死亡濒临永别的后怕,直叫旁人看了都要跟着心碎。

被救活的陆既明躺在医院里,依然萎靡不振要死不活。

他怎么都不肯说话,仿佛对自己被救活这件事非常心存怨恨。

曾宇航求他好歹吱两声,他就很给面子地真的吱吱了两声。

曾宇航被折磨得没脾气了,跑去跟宁檬诉苦:“你快去看看他吧,我们治不了他啊!”

宁檬不想去医院看陆既明。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没散,她怕自己现在去医院会直接抽陆既明大耳刮子。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为什么能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轻那么儿戏。

宁檬问曾宇航:“梦姐呢?梦姐也劝不了他吗?”

曾宇航摇摇头:“劝不了,况且梦姐她要回国外去了。”

宁檬心一惊。那是他放在心尖上多少年的女神,在这关键时刻,她却要离开了。所以他才更加了无生趣了吧?

宁檬说:“关键时期,她不能不走吗?”

曾宇航眼珠转了转,眼底有抹贼兮兮的光一闪而过。他把梦姐的地址告诉给宁檬:“老铁,我们去说都不好使,因为我们跟梦姐压根也不太熟。但梦姐好像还挺念着你的好的,似乎你还请她吃过饭?要不,你去跟她聊聊?”

他没说聊什么,宁檬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想让自己去跟梦姐聊聊看,能不能让她留下来,陪陆既明先度过这个难关。

宁檬想了想,答应下来。

第二天她去见了梦姐。从梦姐家出来她给曾宇航打电话,说想去医院看看陆既明。

曾宇航在医院大门口等着宁檬,一见人到,他立刻凑上来,昨天眼底那抹贼兮兮的光又闪现了一下。

“见到梦姐了?”曾宇航问。

宁檬答:“见到了。”

曾宇航:“都聊啥了呢?”

宁檬摇头一叹:“劝不下她,怎么说她都还是要走。她说依她现在的状态,留下来反而是对陆既明的拖累,她让我们多帮帮可怜的小明。”

曾宇航听完愣了愣。

“就这些?”

宁檬点头:“对啊,就这些。”她看着曾宇航有点疑惑的表情,也跟着疑惑起来,问,“不然呢?我们还应该谈些什么?”

曾宇航忙摇摇头,说没有没有,打头前带着路,把宁檬往病房里领。

陆既明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看着窗外。他一点都不像他了。

宁檬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陆既明的眼皮动了动。

“你昨天为什么跳湖?”

宁檬问得直白,曾宇航在一旁心惊肉跳地掐着一把汗。

两天来一直扮演自闭角色的陆既明居然开了口。

他看着窗外,说:“没想死,就想下水游一会。小时候他常带我去那。我想他了。”

“没想死胳膊腿一动不动让自己往下沉?”宁檬一针见血地问。

“……游着游着忽然觉得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宁檬皱起眉。

“那你游着游着的时候,想没想过你沉下去,你爸的身后事交给谁去办?”她问完这个尖锐的问题抬手指指曾宇航和许思恬,“还有他们呢,这些关心你的人呢,他们不值得你留恋吗?”

陆既明眼圈泛了红,喉结在他脖子上上下滚动。

宁檬在心里松口气。有情绪就好。有情绪总比麻木叫人放心些。

第二天大家来接陆既明出院。曾宇航说要把陆既明带去家里。陆既明要死不活地坐在病床上一动不肯动,也不说话。

许思恬于是提议,不然就去她家好了。陆既明还是一点反应都没给。

宁檬随口说了句,那要不你跟我走吧。

陆既明居然垂着头点点头。

曾宇航快跪了。

他扶住墙,问宁檬:“你那有地方吗?毕竟……”

宁檬笑一笑:“毕竟我也是租房子住,对吗?放心吧,有一对夫妻租户刚搬走,空下来一间房,那屋子比我住的都大,够他住的。”

曾宇航犹犹豫豫地:“他能住得惯吗……”

宁檬很直接:“都这个时候了,住不惯也得学着习惯了。”她看着陆既明耷拉着的脑瓜顶,对曾宇航说,“有时候条件太优越,人的承受能力就变得很差,遇到点事就容易崩溃。你看我这种草根就内心很强大,以前摊上那么难缠的老板,现在也茁壮地成长过来了。”

陆既明闻声抬起头,瞪了宁檬一眼。

曾宇航因为这一眼,决定把陆既明交给宁檬了。

那是一个萎靡不振的人瞪得相对很有生气的一眼了。

宁檬和曾宇航帮着陆既明把他父亲的身后事办了。事情办好后,陆既明再次陷入哀伤和萎靡。

宁檬把他堵在房间里掏心掏肺地询问过:“你也不能总这样吧?你难道不振作起来干点什么吗?”

陆既明给予她的回复是没有回复。

很快就是五一小长假,宁檬答应父母这个假期回家过的,看看家里的新房子怎么样。可是她又不放心陆既明,想把他交给曾宇航看几天,曾宇航又和许思恬有其他事情得出趟门。

最后宁檬一咬牙,决定干脆把陆既明一起带回家。

反正她对陆既明的萎靡不振是没什么办法了。她想或许老宁能有办法治一治陆既明这受了挫折之后了无生趣的后遗症也说不定。

临近五一,挑在小长假出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宁檬开着抢票软件抢了一天一宿的票也没抢到个票渣——连商务座和站票这两个极端票都一张不剩。

她抢票未果的悲怆倒是激发出了胡子拉碴的陆既明的说话欲。

“你之前回家,买票都这么费事吗?”

宁檬叹息一声:“是啊,每次都是我放假别人也放假,迁徙的人群永远比火车飞机的座位多,如果有哪次回家我能顺顺利利买到一张全程坐票那简直就是踩到狗便了。”

陆既明沉默了好半晌,才又出了声:“如果以前知道你回家一次这么费事,我应该让你在家多休假几天的。”

宁檬怔了怔。没想到他的沉默空档是在良心发现。从前她给他做秘书的时候,每到假期最后一天他就开始用电话遥控她催她干活了。

宁檬赶紧告诉陆既明,用不着觉得她多不容易因此以前是在假期问题上亏欠了她。因为每一个来北京工作的外地人也都是这样过的,大家都在忍受压力,吞没委屈,以实现梦想。她和他们一样,都是草根,没有金钱与特权,有的就是凭自己奋斗生活会变得美好的信念。她和他们每一个人所要付出和所要承受的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别的人更可怜,也没有谁因此倍加值得心疼。也正因为如此,草根的她和他们,都更坚强。

她说完这番话,陆既明久久没有声音。但他有表情,有反应。他在思考,或者说他在反思。

他从小家里就不缺钱,不缺钱的优越环境也给他的生活带来种种便利与特权享受,他从不用承受草根大众所承受的那些辛劳苦痛,他的起点高高在上。可到头来,因为他从没有真正承受过什么苦难,于是当苦难真的来临,他一下就无法承受了。

陆既明抱住了头。原来从前他比别人强,都是家庭条件的光环加身,当这些光环摘掉了,他竟不如任何一个他从前高高在上俯视着的草根。

陆既明陷入一种自厌自弃的深度沮丧中。

沮丧中的陆既明,别扭成性的毛病又犯了。

宁檬做好饭让他吃,他偏躺着不吃。宁檬于是说不吃拉倒那你直接饿死吧,他却一下爬起来跟报复谁似的一口气扒光一碗饭。

宁檬说天气很好你到楼下去走走吧,别总这么死气沉沉的。他就偏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偏偏把自己躺得死气沉沉的。而当宁檬说,那行,你最好躺死在床上,我这就下楼给你买寿衣去。他却立马能爬起来,跟在宁檬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地下楼去放风。

宁檬说,陆既明,你振作点,好吗。他当没听见。宁檬又说,陆既明,那你直接萎靡死好了!陆既明却有了反应。他抬起头,用一种痛苦隐忍和挣扎的眼神回馈宁檬。

宁檬在半夜醒来喝水的时候忽然悟透了那眼神的含义。她发现她每次说到“死”字——饿死你吧,躺死你吧,萎靡死你吧,等等,陆既明就会看似别扭但实则开始执行她的提议。

所以其实,他在怕死。

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承受力其实根本承受不了死亡,之前他只是因为难过到极点,一时冲动才选择了想死。

等再活过来,他发现了他其实是没有去死的勇气的。他跑去跳湖自杀,那是他跟他自己闹了一个很大的误会。

而当他有了这个发现,他更沮丧更消极也更自弃了。

他现在是个连草根都不如的人,是个连赴死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真可怕,他不敢死了,可自厌自弃的他也没有了什么好好活下去的动力和目标。

宁檬想,得赶紧把他带回家去,让老宁好好教育教育他。

有时候一个受过挫折的人,只能由另一个受过挫折的人来开导。只有都受过真正的挫折,才能真正对挫折感同身受。

四月三十号,宁檬还是没有抢到票。曾宇航本着人道主义同情把自己的车强行借给了宁檬。

“干脆,也别买票了,等你买着票得留着过明天五一了!你啊,带着明明,就直接开我的车回你家去!”

宁檬也没太矫情,收下了车钥匙。

反正油钱她会坚持自己出,不刷曾宇航的油卡,等车开回来她再去4S店做下保养。

于是她就这样,开着曾宇航的车,载着个萎靡不振的别扭精,一路开回了家。

到了家,宁檬对两眼放着精光盯着陆既明上下打量的老宁说:“来,大别扭,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京城著名小别扭,接下来的几天你们俩可以切磋切磋壳一壳,看谁能别扭过谁。”

后来老宁把宁檬堵在她的新房间里,贼笑兮兮地问:“闺女,这是挂你电话那个人吗?”

宁檬赶紧澄清:“老爸,这人和我的关系你别往男女方面想,那么想就跑偏了。他就是我以前的老板,突然家逢巨变,一夕之间一无所有,那叫一个惨。他现在非常萎靡不振,老爸你帮我刺激刺激他,让他重新燃烧起斗志来!这事只有伟大的老爸你能做到!”

老宁被高帽扣得非常开心,开心之余他不忘端一端伟大老爸的身架子。

“嗯,这评价我收下了!虽然这小子胡子拉碴头发乱窜看着有点窝囊兮兮的,但丑男毕竟比挂电话男可靠一点,你的请求我会考虑一下的。”

宁檬听到丑男两个字没说话,她怕开口会呛着。

现在正低头坐在客厅沙发上那一位要是丑男的话,这世上真正的丑男怕得是鬼了。

晚上吃完饭,老宁同志正式开始大别扭与小别扭的过招环节。

老宁把麻将桌支上了,一家三口拖着个要死不活的陆既明,哗啦哗啦地把牌搓了起来。

搓了两圈,陆既明一点胜负欲都没有,打起牌来跟电脑托管没有任何分别,就比电脑托管会喘口气。

两圈之后老宁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跟谁说话,就挺大声地在那说了句:“哼!将来我女儿要是嫁人,可不要嫁给一条咸鱼,打麻将都不走点儿心!”

宁檬差点呛了,打圆场:“老爸你瞎说什么呢!”

老宁满脸堆笑:“我没说什么啊,我就自言自语了一下我内心的择婿标准嘛!”

——这是内心吗……?

宁檬扶额。

老宁笑眯眯地扭头对陆既明说:“陆先生,该你打牌了哟!”

陆既明犹豫了一下,把手里随便捏着的一张牌收了回来,又认真挑了一张重新打出去。

牌落地时,他耷拉着眼皮看着牌面说:“我不是咸鱼。”

宁檬又差点呛着了。

老宁老奸巨猾地一挑眉。

这一回合,大拧巴对战小拧巴,大拧巴赢。

打完麻将收拾收拾,大家就准备睡觉了。

宁檬发现爸妈还真没骗她,新家里的房间是真的多,老宁那句“你往家一起领仨对象都住得下”倒真的没骗人。

宁檬把陆既明安置在离共用卫生间最近的客房里,对他说:“这个厕所就留给你自己一个人用,我去我爸妈那屋上厕所。”

陆既明在他临时专属的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时,看到宁檬和她爸妈一家三口都在主卧室里,主卧的房门大敞,从里面正传来老宁机关枪一样的抗拒之声:“不吃不吃就不吃!就不吃!谁有病?我才没病!”

陆既明总觉得老宁这喷火龙一样没好气的语调特别熟悉,他使劲想了下,发现这熟悉感原来出自于他自己身上——他之前好像也这么心火旺盛地爱喷火来着。

而那样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恍然间竟仿佛已隔了一个世纪。

陆既明甩甩头,甩走他现在不想被之侵袭占满的沮丧感。他受那熟悉感的吸引,挪蹭着脚步向主卧靠近。

他站在门口,看到宁妈妈被老宁“不吃不吃就不吃”气得直么要去够挂在衣柜旁的鸡毛掸子,被宁檬好歹给按下了。

宁檬安抚住老妈:“妈,你歇着,让我来兑付这个大拧巴!”她转头对老宁呵呵一个冷笑,“老宁,这降压药你不吃是吧?切,不吃拉倒!不过你要是高血压犯病可别说我结婚的时候不让你参加我婚礼,我可怕你到时候一个激动血压窜飞了!”

老宁也呵呵一声笑,笑得比宁檬还狡猾奸诈:“你可得了吧!闺女你当我看不出来你用激将法对付我?切,你这招也就对付对付你那拧巴道行浅的旧老板,想对付我?可赶紧拉倒吧!我告诉你你就把话反着说我也不上当!她妈,你赶紧把那些破药给我扔了!快扔快扔!谁好人吃药?我不吃!”

站在门口的陆既明意识到宁爸爸刚刚提到了自己,也意识到了宁檬之前应该跟她爸爸提起过自己是一个多拧巴的人。他也随即想起宁檬之前跟他说漏嘴过,说她家里有个跟他同款的老爸。他当时以为她是在夸她爸爸帅,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她其实是在说她爸爸拧巴。他一下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按不住他,只有她能,原来她早有对付他们这类人的经验了。

回忆到这,陆既明忽然有点想笑。这是继家里出事他自己又出事之后他第一次想笑。

他觉得这个家里的烟火气真是温暖,爸爸,妈妈,孩子,三个人吵吵闹闹的却彼此连着骨头连着筋的亲密温馨。这是他一直渴望却没来得及拥有的,他陷在这温馨的烟火气里不想出来了。

宁檬一扭头看到陆既明站在门口。他像个被家长弄丢的傻孩子似的站在那,可怜巴巴的,等着来个爸爸或者妈妈赶紧认领他似的。

宁檬母爱泛滥,冲他一招手:“来来,你过来!”

陆既明于是跟找到了妈妈的鸡仔子一样挪蹭进了屋。

下一秒宁檬对他下达指示:“这老头说你道行浅,拧巴不过他,来,你发挥一下,让他知道你在北京要敢说自己第二拧巴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陆既明被温馨的烟火气迷恋住了,他决定听烟火气的主人的话。

他想着打麻将时宁爸爸扒了个桔子吃,吃着吃着有一瓣掉在了地上。宁檬连忙说别捡了别捡了都脏了,可宁爸爸还是捡起来跑出去冲了水吃掉了。回到麻将桌后他还不忘教育宁檬:“闺女啊你可得记住了,日子好了也不能浪费食物!你呀,是没赶上你爸我和你妈差点吃不上饭那时候,你要是赶上了,这瓣桔子就是掉厕所了你都愿意捡起来吃了!”

想到这,陆既明问宁檬要过她的手机。宁檬有点疑惑地看着胡子拉碴头发滴水的陆既明打开扫码软件,对着她手里拿着的降压药一扫,滴的一声后,他“哦”了一声,又说了声“还真是”。

宁爸爸催促宁妈妈赶紧把破药扔了。宁妈妈不理他,问陆既明:“孩子,你‘哦’完又‘还真是’的,是怎么个意思啊?”

陆既明对宁妈妈说:“阿姨,我就是看着这药瓶上的外文觉得应该是进口的降压药,扫一下看看还真的是。这一瓶药倒也不太贵,一瓶一千多吧。”

宁妈妈一时有点没领悟精神,光顾着惊讶:“哈?这还不贵?!檬檬,你给你爸买这么贵的降压药啊?”

宁妈妈没懂,宁檬倒是一下就懂了。她和陆既明从前在饭桌上一起周旋过太多客户和老板,打配合的默契早就培养得炉火纯青。

宁檬对宁妈妈说:“哎呀,妈,管它多少钱呢,这破药我爸不吃,赶紧听他的扔了扔了!”

宁檬一边说一边冲宁妈妈打眼色。这回宁妈妈终于跟上节奏了:“哦哦,对对对!扔了扔了,必须扔了!我这就倒厕所去给它们都冲走!”

宁妈妈抓起药瓶作势奔着主卧的卫生间去,宁爸爸嗷一嗓子从躺椅上蹿起来:“等会!站那!多少钱?!”再次得到千元以上的回复,老宁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哎呦你这个败家孩子,国产降压药那么多还能走医保报销,你说你干嘛非自费买这么贵的外国玩意儿哦!哎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它怎么就这么贵!老婆子赶紧把药给我拿回来,这么贵我不吃白不吃!”

宁爸爸蹿到宁妈妈身边,一把抢下药瓶,赌气似的拧开盖子生吞了一颗。宁檬赶紧端杯水过去给噎得直瞪眼的老爸喝。

宁爸爸喝完水拍着胸口顺气,顺差不多了中气十足地一吼:“告诉你们,你们别以为是你们赢了!我不是在吃药,我只是在吃钱!我没输!”

宁檬和宁妈妈都敷衍地哄着说好好好你没输知道了知道了。

陆既明看着他们,越看越觉得这家的烟火气,实在温暖人心。

临睡前宁檬到陆既明房间门口道谢以及说晚安。

她笑着说这一回合你这个小拧巴赢了。

陆既明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也笑了。

他一笑,宁檬又不笑了。她有点怔住了。她说,陆既明,天,你终于又能笑了。我居然能让你笑,我可真是功德无量。

陆既明于是又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当晚他睡了个特别安稳的好觉,自从家里和他自己出事以来的第一个踏实觉。

第二天晚上四口人还是打麻将。这回陆既明一点都不咸鱼,他算牌算得很好,也用上了在x市出差那次从宁檬那学的那些打麻将的套路,他和宁檬摸鼻子摸耳朵摸眉毛地打着暗语,互相配合无间,把宁爸爸赢得落花流水。

宁爸爸打到最后差点气到掀桌:“女儿,白养!”他指着宁檬吼,吼完又转移目标冲着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陆既明吼,“你这孩子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你第一次到我家来就把我赢成这样你觉得好吗?你觉得你以后还有戏吗?本来人就不好看,脑子还这么木,哎哟气死我了!”

陆既明被吼傻了,讷讷地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没有,不是,这是意外……我就是想让您知道我不是咸鱼!”

宁爸爸一副不听不听我不听的样子起身就走了。

陆既明低下头一副很消沉的样子回了房间。

宁檬憋着笑。这俩人倒是能互相治一治。

宁妈妈碰碰她胳膊:“别皮了,你爸把人孩子吓着了,你快过去说一声,你爸就是戏精发作,其实他是纸老虎,让那该你别害怕!”

宁檬憋着笑,说:“我不去,要去让我爸去!”

宁檬跑到宁爸爸屋里,老宁刚刚果然就是戏精发作,这会他跟没事儿人似的正坐在躺椅里美滋滋地扒桔子吃。他一边吃一边招呼宁檬过去坐,给宁檬发了一瓣桔子说:“闺女,这小子不错,我喷他他都忍着,哈哈哈!修养不错不错,比那个不听你讲完话就挂你电话的强!”

宁檬直翻白眼。挂电话这梗她爸看来是惦记着要叨咕个三五十年了,真是别人一丁点儿委屈都不能给她受,要不然她爹准记一辈子。

宁爸爸吃完最后一瓣桔子,吧唧吧唧嘴,问:“来找我干嘛?”

宁檬把陆既明遭逢的变故对宁爸爸说了一遍。然后她说:“老爸,他打小就过好日子,没吃过苦,冷不丁受点挫折之后一下就站不起来了,特别萎靡不振,谁也拯救不了他。老爸你最坚强伟大了,要不,你用你丰富的人生经历,帮我开导开导他?”

老宁笑眯眯地打量着宁檬,老奸巨猾地打量了一阵后,他忽然说:“女儿,你这么帮他,你喜欢他!”

宁檬坚定无比:“老爸,胡说什么呢,我最喜欢你!”

老宁啪一拍巴掌:“成交!我帮你开导他去!”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抻着懒腰说:“哎呀,老爸刚才就是试探你一下,你刚刚要说你喜欢他而忘了你爸爸我,那我就过去帮你把他劝得更抑郁!哼!”

宁檬:“……”

她真是有个全天下最拧巴最戏精的爸爸。

老宁从躺椅上跳起来,又扒了个桔子,自己留一半给宁檬发了一半,吃完豪气地拍拍手:“走!出征!”忽然他动作一顿,看到宁檬手里的桔子被她吃得意兴阑珊的,就眼巴巴地问,“闺女啊,桔子你还吃不吃?不吃别浪费,还给爸爸,来!”他边说边伸出手跟闺女往回要吃的。

宁檬:“……”

她二话不说把剩下几瓣桔子一起都塞嘴里了。

宁妈妈进屋来,看不下去了:“你这臭老头还能不能行了,怎么馋成这样,连亲闺女那口吃的也抢!”

宁爸爸一边叨叨“胡说谁抢了,她的桔子还是我给她的呢”一边从宁妈妈的埋怨包围圈里逃跑,跑去陆既明的房间门口敲门。

陆既明起身开门看到门外站的是宁爸爸后,立刻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宁爸爸看着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手足无措的样儿,摇摇头,啧啧两声:“这孩子,给自已造得是真够惨的呀!现在把你扔下边大街上立刻能有人给你投硬币你信不信?”宁爸爸从陆既明身边空隙挤进屋,“不过没关系,让叔叔告诉你,这都不叫事儿!谁年轻的时候还没差点去要过饭啊?”

陆既明闻声愣了愣。

所以这位叔叔,是要用他年轻的时候,和自己,比惨吗?

陆既明转身,看到宁爸爸已经坐在房间里面的单人沙发上了。宁爸爸冲他招招手:“来来来,孩子,过来坐下,咱爷俩聊十块钱的,谁先哭谁给钱!”

陆既明:“……”

他听话地走过去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规规矩矩地挺拔着脊背,没敢把自己靠到软乎乎的沙发靠背上。

老宁看着他听话规矩的样子,很满意地笑眯眯起来了。

这场起价十块钱的聊天,宁爸爸是这么起头的:“我听我闺女说了你的那些事儿了。”

陆既明垂着头,咕哝了一声:“对不起。”

老宁:“???”

老宁问陆既明为什么一张嘴就定了个这么忏悔的基调。

陆既明低着头回答说:“我以前对她老是吼,闹她别扭,还使唤她,我错了,我以后改。”

老宁立刻一瞪眼:“好哇,原来你吼我闺女!这十块钱,不管最后谁聊哭,都你出!”

陆既明抬头,懵逼了。

老宁呵呵一声说:“我闺女跟我说的你的事,可不是告你状。她是跟我说你遇到了哪些挫折。孩子啊,要我说,你遇到的这点挫折,这都不叫事儿,哪至于天天这么要死不活的哟!”

老宁说着说着从裤子兜里掏出个桔子,一边扒一边说:“我年轻那会背的锅那才叫倒霉窝囊呢!”

老宁扒完桔子,掰了一半,递向陆既明,问:“你吃不吃?”

陆既明反应迟缓了一下,没来得及说吃或不吃,老宁已经把手一收,“哦,你不吃,那我自己吃了。”

他一边吃着桔子一边说:“我啊,就这一个爱好,爱吃桔子。宁檬刚出生那会我想给她起名叫宁小桔来着,后来她妈觉得不好听,我就给她改了一个味道也差不太多的水果,叫宁檬了。”

陆既明:“……”

其实味道还是差很多的……

陆既明听着宁爸爸说话,心里很有一种想发笑的冲动。他相信宁檬之前跟他说的话了,这天底下最会讲笑话的人不是笑话大王,是她爸。

宁爸爸吃到还剩最后一瓣桔子的时候,宁妈妈的声音忽然非常具有穿透力地从其他房间传来:“老宁,你给我少吃点桔子!你是不是又偷藏桔子了?你也不怕吃多上火!”

宁爸爸哼了一声,喊着回了句:“知道了知道了!没藏啊没藏!”

陆既明:“……”

他明明看见宁爸爸另一边的裤子兜,还鼓溜溜的……

他忽然有一种被家的气息击中的感觉。一家人有吵有嚷,有管束有抵抗,对彼此的小心思其实一目了然又做着一副嗔怪的责备样子,而这种责备之下是世间最亲密无间的情感。

这种的家的气息,是他从小一直羡慕和渴望的,但他知道自己的家庭和其他人的家庭不一样,他渐渐已经接受自己得不到这种温暖的家的气息的事实了,可没想到活到今天是宁檬把她幸福的家的气息分享给了他。

陆既明心里一下虔诚起来,这一瞬他觉得自己是得到了宁檬的恩赐。

老宁吃完偷藏的桔子心满意足,正色起来,继续之前起的那个话头往下说。

“来,孩子,听我给你讲讲我年轻时背的那口大黑锅让你乐呵乐呵。说真的,我年轻那会真敢折腾,那时候……唔,差不多也就是你现在这么大,四十来岁吧……”

宁爸爸说到这,听到哐当一声。

陆既明从沙发上坐秃噜了……。

“……叔叔,我没四十来岁,我刚到三十。”

陆既明摸摸自己的胡茬子,不怎么有底气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真实年龄。

宁爸爸一挑音调:“哟?那我可看走眼了!对不住啊孩子!”他继续,“但这其实不重要。就是我当年啊,差不多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三十来岁吧,我脑子一热为了义气办了件傻事,要不是这件傻事,我们家女儿现在也是千金大小姐呢!我也是个富一代大老爷爸爸呢!”

宁爸爸接下来不再打趣讲笑话,他很认真地给陆既明讲述了他年轻时的那场堪称坠入绝地的人生经历。

“早年下海潮涌起来的时候,看着身边人挣了钱,我的心也活了,深思熟虑后我就办了停薪留职,去和人一起做买卖。开始挺难的,但那会时机好,只要能吃苦,就处处是商机,没多久我就挣到了钱。

“万事开头难,有了个好开头之后,后面就越来越好了。我挣的钱越来越多,我们家的日子一下就阔起来了。我给宁檬和她妈妈换了大房子,给宁檬买同龄小朋友们都玩不到的高档玩具,她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我全都给她买最好的。说真的,我女儿小时候那也是过了一阵相当金贵的千金小姐的好日子的!就是那会她太小,啥都没记住。后来也啥都没来得及让她记住呢,这好日子就让我给整到头了。”

陆既明听得一愣接着一愣的。原来宁爸爸一家也是过过好日子的。而这个设定他还没捂热乎,宁爸爸又宣布他们一家失去了好日子了。

还真是大起大落的人生。

陆既明思考着做一个纯听众可能会显得很不礼貌、他是不是应该适当给宁爸爸一个回应——他可是宁檬的爸爸。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承上启下的问题。

“怎么那么快好日子就到头了呢?”

宁爸爸一拍巴掌:“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啊,我正要说呢!”

宁爸爸把裤兜里的另一个桔子掏出来扒了,这回没等他问,陆既明就主动伸出了手:“叔叔,我也想吃……”

宁爸爸愣了愣,笑眯眯用手指一点陆既明:“看我吃你馋了是不是?”他掰了一半桔子给了陆既明。

陆既明双手恭敬地接过桔子。他可是宁檬的爸爸。

他恭敬地对宁爸爸说:“您和宁檬吃东西,看起来都喷香喷香的,让人跟着发馋……”

宁爸爸得意地一笑:“不是我吹,我闺女真是得了我很多优秀的真传啊!比如说讲笑话非常好笑啊、吃饭喷喷香非常馋人啊、打麻将可以大杀四方啊……”

陆既明:“……”

他听着这些“优秀”的真传,吃完了一半的桔子。

宁爸爸也吃完了桔子,他扑落扑落手,继续说:“后来啊,我有个一起做生意的哥们,厂子运转不灵,急需资金周转,就去办贷款,办贷款需要有人担保,他就求我帮帮忙给担保一下。我想着大家都是兄弟,好兄弟讲义气嘛,我就给他担保了。结果倒好,这哥们他自己卷着钱跑了!”

陆既明听得目瞪口呆。

“……后来呢?”

宁爸爸展露出一个怀念过去艰苦岁月的缥缈笑容:“后来那些钱就得我还呗!我是倾家荡产的还啊!那段日子,我们家简直从天堂直接下了地狱,一家三口差点饭都吃不上了,好悬没把我心肝女儿给饿死!再后来买卖也不好做了,加上我这个性格也实在不是做能大发大达的奸商那块料,把大起大落的也都看开了,我就老老实实回单位接着上班了。”

宁爸爸忽然一转头,看着陆既明的眼睛,没有一丝玩笑模样,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等你看开了你就会觉得,吃五百块的大龙虾你开心,但吃五十块的小虾米你一样也能很开心。物质的东西始终满足的只是口腹欲望,和你心爱的人和和美美地相守,无论富贵贫贱,不离不弃,那才是幸福的终极定义。”

宁爸爸讲到这,又笑了起来:“你看我,当初受哥们连累差点饿死一家三口,不也挺过来了?之后苦哈哈地又过了半辈子,我总算在宁檬上大学的时候把债给还清了。再之后我和她妈抠抠嗖嗖攒下点钱在郊区买了栋破房子,没想到撞大运还遇上拆迁了,这才终于奔上了小康啊,哈哈哈!”

陆既明听得一惊又一惊的。

他问宁爸爸:“叔叔,那骗你那人,后来抓到了吗?”

宁爸爸叹口气:“抓到了,进去了。可抓到的时候他已经把钱祸害得一分都没剩了。”

陆既明默默感慨了一会,又问:“那您恨他吗?”

宁爸爸两眼一瞪:“恨啊!怎么不恨?他刚卷钱跑那会我恨得肠子都黑了。可人也不能老活在恨里啊,那也太把坏蛋当回事了。人生中那么多人等着你去爱、那么多事等着你去做,坏蛋他算老几啊让你老想着他?不能便宜他!就不想着他!想明白这一层之后,我就连想到那人我都不想了,慢慢地也就把他忘了,更别提费劲去恨他了。孩子你记住,做你自己当下该做的事,坏蛋永远不配我们为之去浪费生命。”

陆既明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再张口时,他声音里透着一丝哑:“那卷钱跑掉的人把你们全家害得倾家荡产,您就没想过找他报仇吗?”

宁爸爸一挑眉毛:“怎么报?我也去坑他家人?那我跟他还有什么区别?这种缺德事,缺德人能干,咱们可干不来!”宁爸爸顿了顿,话锋一转,“而且孩子你知道吗,事情都有两面性。那会我还很发达的时候,还没帮人做担保的时候,我和另一个老哥们当时都说好了,反正钱多得花不完,干脆带一点去澳门赌场见识见识。结果没等去我就被坑了,这么一被坑我就再也没钱去见识了,我那老哥们就一个人去澳门了。结果啊,哎哟他现在那个惨,赌魔入了骨髓了,赌得没脸没皮没人性的,赌尽了家财不说,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真正的家破人亡啊!所以从这点看,我得谢谢坑我的人,要是他没骗我,我可能现在已经跟那嗜赌成性的老哥们一样,掉进赌坑赌得倾家荡产六亲不认了,哪还能像现在这样苦尽甘来一张嘴就吃我闺女给我买的一千多块钱的降压片啊!”

一提到这个降压药,老宁话锋陡然又一转:“哎哟说起这个药,我就好气啊!怎么给我买这么贵还不能走医保的药呢,这是非逼着我不得不吃啊!嗨呀,气死我了,不行我还得去找宁檬再说道说道去!”

老宁说着说着就气咻咻地一抬屁股走了,去找宁檬掐架去了。

陆既明看着老宁迈得气势汹汹的步子,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他好像有点悟了。

第三天晚上打麻将时,陆既明的精神比前两晚都要好,他很虚心很谨慎地给宁爸爸恭敬地喂着老爷子想要的牌,还时不时就扒个桔子孝敬给宁爸爸吃。麻将打完,宁爸爸眉开眼笑,直说:“小伙子不错!很上道很上道!虽然你长得平平无奇了点,但胜在有心嘛!”

宁檬听着老宁这番评价,汗汗地觉得陆既明正遭受着和古天乐在圆月弯刀里一样的冤屈。

陆既明起身回房间时,宁檬跟在他身后。

陆既明转身要关房间门的时候看到了宁檬。他一愣。

宁檬靠在门框上,问他:“我老爸昨天给你打鸡血了?”

陆既明点点头。

宁檬说:“我今天也给你打点,成吗?”

陆既明缓缓地,又点点头。

宁檬进了屋,坐在昨天宁爸爸坐的位置上,陆既明也坐在他昨天坐的位置。

宁檬对陆既明说:“我的重点就一句话,你必须得振作起来了,你得振作起来东山再起,这样才能有资本打垮那些害了你的人。你要是一直这么萎靡不振,放任那些人逍遥自在,就太让他们称心如意了。”

陆既明的表情一下凝重起来。

“你说的‘那些’人,是什么意思?”

宁檬让他稍安勿躁别激动,然后说:“你那么聪明,一定早就有所怀疑过,何岳峦不是临时变卦改去和双勋合作的,对吧?如果你是这么怀疑的,恭喜你,你猜对了。”

陆既明的脸色发白起来,他两只手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头。

宁檬继续说:“之前有些话没跟你说,是你的精神状态还承受不住。现在是时候全都告诉你了。何岳峦,他不是临时涮你们的,他甚至是从两年前就开始了要蛇吞象吞掉钦和这个计划的。而且为了斩草除根,你的那两只定增股,也是他们这伙人砸的盘;你的P2P平台被新闻媒体大炒特炒兑付危机,从而导致你没法借到钱最后连累既明资本都跟着垮掉,也是他们这伙人干的。”

宁檬停了停,给陆既明一点消化的时间。

然后她说:“陆既明,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你得记好了。害你父亲和你的这伙人,他们是:何岳峦,双勋集团,一家做股价的机构彩凰资本,以及一个幕后黑手Jason王。”

宁檬把她所知道的一切细节,都讲给了陆既明听。陆既明攥成拳头的手,骨节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他额上的筋在跳,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抖动,他的眼底泛起血腥的红。

宁檬看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暴起去杀人的陆既明,淡定地说:“如果你听完我的这些话,想提刀去杀了他们,陆既明,我肯定会抽你的。你得明白,为那些人渣,不值得把自己搭进去。但假如你因为不能提刀杀人报仇,就还是一蹶不振,我也不会放过你。大敌当前,你有什么资格萎靡呢?你必须振作起来重整旗鼓打垮他们!”

“陆既明,”宁檬郑重地叫着陆既明的名字,“你必须得站起来了!你得让那些做套害你的人,受到惩罚。凭什么他们可以高枕无忧地笑那么久?而想要惩罚他们,你首先要有实力能够惩罚他们。所以你得赶紧振作起来,东山再起。只有你重新强大了,才能有机会一棒子打死他们!这资本圈里的血债,就让他们在资本圈里血尝好了!”

陆既明被宁檬说得很激动,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答了一声:“好!”

但下一秒他马上又萎靡下去了。

他欠着一屁股的债,就算他有从头再来的决心,他又拿什么去东山再起?!

他抬起手抱住头,手指插在乱蓬蓬的发丝间。他痛苦地说:“我现在还欠着银行和机构的钱,我连住的地方都要你施舍,你看到了,就算我再有决心,可也只是空有决心,我一无所有,拿什么做本钱去东山再起?我拿什么重整旗鼓打垮那些人?”

宁檬听着他痛苦地低诉,起了身。她踏前一步,蹲在陆既明面前。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对接住他低头俯视向她的痛苦目光。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像可以疗伤的药,让他从困兽般的狂躁、愤怒和自厌自弃中安静下来。

宁檬仰着头,看着陆既明,轻声地说:“你不是没本钱的。还记得之之科技吗?那个互联网直播平台公司。

“还记得从曾宇航账户转进去的那笔投资款吗?我知道,那笔钱其实是你投的。

“之之科技被上市公司换股收购,到下个月股票就过了锁定期可以解禁了,到时你投进去的那些投资款,就可以连本带利地收回了。

“那些钱,就是你东山再起的资本!”

对于这笔投资款,陆既明是真的忘了。因为不到五千万的金额,从前都是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况且他投到之之科技的那笔投资款,又是以曾宇航的名义投进去的,且又处于无法退出的锁定期,于是种种原因的叠加,导致陆既明在潜意识里一点没想起来自己还有这样一笔钱。

他是既明资本的陆既明时,这样一笔钱对他来说真是不看在眼里不记在心上的。可是对现在一无所有的陆既明来说,这样一笔本钱,再加上它翻了倍的投资收益,却是可以重新撬动他人生的一笔巨款了。

陆既明听完宁檬的话,想起这笔钱的存在,他热血沸腾了。他把手从本来就乱蓬蓬又被他插得更加乱蓬蓬地头发里拿出来,一把握住宁檬的手,无比激动和诧异地问:“可你是怎么知道这笔钱是我投的?”

屋外传来暗中偷窥者老宁的呜嗷一嗓子:“说话就好好说话,别拉拉扯扯的啊,家里还有大人呢!”

陆既明赶紧把手松开,放在膝盖上,后背拔得挺直,乖得像在听训的小学生。

宁檬:“……”小拧巴在大拧巴面前,有点挫啊……

宁檬也乖乖坐回到沙发上。

然后她回答陆既明的问题:“是你出事那会,曾宇航告诉我的。”

就是陆既明出事那会,曾宇航和宁檬在咖啡厅那次长谈中,曾宇航告诉的宁檬他投之之科技那笔钱,其实是陆既明投的。

当时曾宇航问宁檬,那笔投资款能不能提前收回或者把投资份额转给别人,好换点钱回来给陆既明救救急,毕竟那时的陆既明已经穷到身边不跟着人的话,他连个煎饼果子都买不起。

宁檬当时的回复是:不行。一是投资没到期,钱拿不回来。再有就算能通过把投资份额转给别人把钱提前拿回来,那点钱也是杯水车薪,救不了大火。

宁檬当时很当机立断地给出了建议:这笔钱谁都不要提,之后等投资到期后分配投资收益时,这一切运作也都还是要以曾宇航的名义进行操作。否则如果被人知道那其实是陆既明的钱,追债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那笔钱。

那样的话,那笔钱就只能拿去还债了,还还不了全部。而陆既明一样还是一无所有一样还是欠债,区别不过是欠的债变少了一点而已。

可假如这笔钱等投资到期后,连本带利地拿回来,通过曾宇航交到陆既明手中,陆既明到时却可以用它做很多事。凭他的本事,他可以用这笔连本带利的钱,生出更多的钱。到时用生出的更多的钱的一部分去还债,剩下的还可以继续钱生钱。

所以那时候宁檬对曾宇航说:“这笔钱不能动,得留着以后给陆既明派大用场。”

而当她把分析说完,换得的是曾宇航充满钦佩的赞叹。

曾宇航说:“宁檬,你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宁檬把那天和曾宇航所聊的内容讲给了陆既明听。

等她都讲完,陆既明沉寂了很久很久的脸上,终于又泛起生气,终于又浮现了希望的光。

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宁檬,他现在的血很热,他的心跳很快,他的力量贯穿全身,他已经跃跃欲试,一刻都不想再消沉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还没聊完呐?这都几点了!赶紧的都该睡觉了,明天你们还得开车赶路回北京呢,散了散了!”

宁爸爸假装刚洗完澡纯路过的样子,甩着条白毛巾过来拆人。

宁檬起身说了声晚安回去了自己的卧室。

宁爸爸也要走,却被陆既明出声叫住了。

“叔叔,您有刮胡刀吗?”

为了防止赶上晚上的回京高峰,宁檬和陆既明定好早上五点半起床,吃完早饭后立刻启程赶路。

陆既明起来后洗了把脸刷了牙,就坐到餐厅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餐。

然后他把筷子一放,对宁檬说:“你和叔叔阿姨先吃着,我去收拾一下,再把叔叔阿姨给你准备的那些吃的用的拎下楼先放车里。”

陆既明说完就起身出了餐厅。宁檬看着他的背影有点目瞪口呆。

宁爸爸问她怎么了,提醒她再瞪眼珠子要掉粥里了。

宁檬忙缩回看凸的眼珠,一梗脖子咽干净嘴里的粥,告诉宁爸爸:“老爸,这人可能被咱爷俩打鸡血打疯了,以前他就是个一手不伸的大老爷,现在都开始抢活干了!”宁檬摇摇头,喝粥,嘟囔,“新鲜,太新鲜了!”

老宁拖着长声哼哈了一声:“长得不好看,就是得勤劳点才对,要不然不招人喜欢。”

宁檬:“……”

这是他爸第N次否定陆既明的长相了。

宁妈妈在一旁制止宁爸爸:“老头子你可闭嘴吧!老说人孩子长得不好看干啥?就算他长得确实一般了点,胡子拉碴的,但人孩子品德不错,你说什么他可都没顶过嘴哈,就这点就比你闺女强!”

宁檬:“…………”

她在亲妈这番话里,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最后摔进躺枪的大坑。

吃好了早饭,又帮爸妈收拾好碗筷,宁檬拎着包出门下楼。宁爸爸宁妈妈跟在她身后送她。

三个人出了电梯,走出楼洞口。

陆既明已经把车从地下停车库开了上来,就停在楼门口。

他正站在打开的车子后门前,背对着宁檬一家三口,在往里面放着东西。

他的着装和前几天不太一样了。他把衬衫下摆板板整整地掖进了裤子里面,而裤子上消失了好久的裤线也笔直地重见了天日。

他这身清爽利索的装束,修饰得他身高腿长,他从前长身玉立的那种姿态,终于又回来了。

宁妈妈看着陆既明的背影,“哟”了一声感叹着:“昨晚这孩子拜托我教他熨衣服熨裤线,你别说,这熨得还真不错,穿身上真立整!果然啊,人还是得靠衣装!”

宁檬听得直愣。

陆既明昨晚睡前居然还有这么骚的操作。

听到身后有说话声,陆既明放好东西回了身。

快要立夏了,天变得很长。虽然是早上六点钟,天光已经大亮。

陆既明就站在天光中,焕然一新的一转身,对着宁檬神采奕奕地说:“今天我来开车吧!”

宁檬一下怔在那。

他养了好一阵子野蛮生长的胡茬子不见了。他本来的面目完美地暴露在晨光中。他的头发被他梳得服服帖帖,再也不像早餐以前那样乱蓬蓬地炸开。

他又变成了从前的陆既明。晨光雕琢着他的眉眼,让他有了种眉目如画的神采。

他真的振作起来了。

陆既明挑着眼角,微笑,叫了声叔叔阿姨。

宁爸爸要愣一下后,才明白过来这个换了脸的美男子就是他心目中那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人。

他快走了两步,走到陆既明身边,“呀呀呀”的不停发出感叹:“你居然长这么帅呀小伙砸!哎呀呀,叔叔我居然看走眼看偏了那么老远呀!哎呀呀呀,小咸鱼今天变小鲜肉了呀!”

陆既明冲着宁爸爸咧开了嘴笑。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

“叔叔您还知道小鲜肉呢?”

宁爸爸一挑眉,眉飞色舞地说:“对啊对啊,怎么样我很时髦吧?哎呀孩子我跟你说,等端午啊中秋啊,你没事就来,啊!叔叔愿意看见你!”

宁妈妈也凑上去,拉着陆既明的手,用怎么看怎么满意的那种心花怒放的笑容说:“对对!有空就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宁檬看着自己爹妈陡然变得热烈起来的态度,觉得自己快要石化了。

她的爸妈真够肤浅的,这都多大岁数了,还颜控……

嘻嘻哈哈过后,宁爸爸宁妈妈又和宁檬来了一场眼泪汪汪的告别。

二老情深义重地拜托陆既明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又幡然醒悟地告诉他们的女儿说我们才想起来他也未必会干什么,那你就好好照顾自己顺便照顾照顾他吧。

宁檬快给她的亲爹亲妈跪了。

最后临上车前,倒是陆既明比她表现出了更多的对这个家对这俩老人的恋恋不舍。

宁檬一下有点心酸了。

这家伙可能第一次这么接近一个完整的家。

回到北京之后,陆既明和宁檬两个人很正式地在富力广场的星巴克开了个两人小会——没选在家里,是因为他们觉得不论这个会开在她房间里,还是他房间里,都有点尴尬以及不那么正式。

小会一拉开帷幕,宁檬就对陆既明说:“投资款和收益下个月到期,但退出需要点时间,所以接下来你大概有两个月时间可以想想,未来你打算干什么,怎么干。”

陆既明只用了两秒钟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还是干投资。”

宁檬问:“还是自己做老板吗?”

陆既明点头,眼神里有和从前一样的霸气和傲气:“当然。”

宁檬说:“那你就得重新拥有一家公司了。”她说的是“拥有”,不是“注册”。

“北京从今年一月开始已经暂停金融类企业的注册。而四月十四号国务院和十四个部委下令要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整治互联网金融领域了——因为这个领域出现的各种问题实在太多,这就导致现在全国范围内都暂停了金融类企业的注册。所以你想拥有一家新的投资管理公司,靠注册这条路不论在北京还是在外地,都是行不通了。”

陆既明点点头。他的P2P平台兑付危机就是因为赶上这次互联网金融整顿的风口浪尖了,才导致他后来去张罗钱的时候,银行机构什么的都没敢借给他。

他想了想,对宁檬说:“但也不是没办法,可以找家企业登记代理公司收购一家现成的金融类企业,他们手头上一定有很多这样的公司。”

宁檬笑了,笑得英雄所见略同那样,同时又有点略显先机:“是的,我和你是一样的想法。”她说着从随身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推给陆既明,“我已经提前联系了一家登记代理公司,也询了价,他们手上的投资管理公司转让费不贵,转让起来手续也不麻烦。”

陆既明接过名片,愣了愣:“你什么时候联系的?”

宁檬说:“五一假前。”

陆既明又愣了愣:“在我还萎靡不振的时候?”

宁檬笑了:“我相信你能重新振作,所以没事儿的时候就提前帮你想了想你振作之后的事。”

陆既明看着宁檬,他觉得她像在发光。

“为什么这么帮我?”他有点哑着嗓子地问。

宁檬落落大方地回答他:“我刚入社会,是你带我三年。之前总觉得你难伺候又难缠,等我自己独立踏进这个金钱圈子,我才明白你之前是用心良苦的。你在用你的方式,尽量护我周全,让我干净,别受污染。可以说我现在在资本市场的行事风格和做事原则,都是你启蒙和灌输给我的。我很感激你,你当我是在报恩吧。还有……”

宁檬说到这端起杯子喝了好几口咖啡,好像这样她能把那种接下来有点难以启齿的沉重感给冲走。

“还有,你父亲的事,是我帮你牵错了人,所以你当我是在报恩,也是在赎罪吧。”

宁檬低下了头。

她没看到当她说完这两个理由,陆既明脸上的神色是失落的。

——只是报恩和赎罪啊。

陆既明叫了宁檬一声,把她低垂的头叫得抬了起来。然后他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别再说那件事是你的错,那明明是我主动找你帮忙搭线的。你别因为那天我在医院乱发脾气就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那时候是不讲理的,当时就算再无辜的人从我眼前经过我也是会觉得他有罪,我那会已经失去理智了。你真没有任何错!”

宁檬笑一笑:“你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我是负罪的,我应该更敏锐点,更早点洞察何岳峦的谋划和心机。”

陆既明摇头:“一个人如果打定主意扮好人去骗人,你再敏锐也会被他麻痹。”他停了一拍,随后语调变得几乎小心起来,“我能再问你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吗?”

宁檬挑挑眉稍:“你先问着,我听听看,再决定回不回答。”

咖啡厅里的灯光若有似无地打在她脸上,她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排剪影,她的眼睛在睫毛与剪影间亮晶晶的像润过水一样清透。

陆既明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心慌了。

他慌慌地问:“你假期把我带回你家,你这么帮我,你男朋友不会生气吗?”

他慌慌地问完就生起自己的气来。他明明想问得直接一点的:你和苏维然,还好着呢吗?你们好像都没怎么联系啊。

宁檬睫毛一个抖动,那排剪影也在她眼下抖动了一下,她的眼睛夹在睫毛和剪影的抖动之间,像被风和流水拂过的黑宝石。

“陆既明,”宁檬微笑起来,对陆既明说,“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重整事业的旗鼓,明白吗?”

陆既明一下从那双眼睛带给他的慌慌中,清醒过来。

是啊,他父亲的尸骨未寒,他的事业得从负数重新起步,他一无所有之外还倒欠着一大笔债,他有什么资格去胡思乱想、去有所企图?

他潦倒至此,她却正前所未有的美好着。他有什么资格去肖想她呢?现在的他,不配她。

陆既明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卑与苦涩,一种风水轮流转的自卑与苦涩。

宁檬一口气喝完杯子里剩下的所有咖啡,收起微笑,正色起来。然后她对陆既明说:“既然你已经确定了,还是要干投资,那么好,我有些话,是时候跟你说一说了。”

陆既明把脊背往上挺了挺,给了很真诚的洗耳恭听的姿态。

宁檬说:“陆既明,在翻腾钱的这个资本圈子里,你知道你在我眼里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陆既明看着她,不答反问:“我在你眼里,一直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吗?”

宁檬大大方方地点头:“对,因为我觉得你比其他人难得的磊落,你没被金钱腐蚀,没有为了挣钱什么都干,你守规矩,不踩界,你虽然脾气不好但你有做人操守!”

宁檬顿了顿,喘口气,话锋一转:“可是你这次,却毁在了你没有一如既往地守规矩上!你看,你就这么一次没守规矩,想搏一搏,结果满盘皆输,甚至差点再没法翻盘。你现在好歹是把P2P那边的窟窿堵上了,要是堵不上,你要么跑路,要么进去!”

宁檬的声音语气都变得严厉起来。

时间真神奇。以前是她这样听他的教训,现在风水转了个轮流,竟换成她对他做训诫了。而他居然还不抗拒,甚至听得满脸认真。

宁檬说:“所以,你如果想继续做投资,我想听到你的一声保证,你要保证你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守规矩办事,无论发生怎样危急的情况,你都不要考虑用踩过界的方法去解决,可以吗?”

陆既明重重一点头:“我答应你!”他像在说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誓言一样,对宁檬做出保证,“未来不管我想打倒谁,我都会按规矩来,不会再踩过法律的边界!”

宁檬紧绷地情绪松懈下来。她笑了:“这就好!你别着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扎扎实实地重新再来,你这么有本事,不信有一天收拾不了那些渣滓!”

陆既明看着她的笑容,差点恍了神。

他问服务生要了杯加了冰块的水,一口气喝下去。有点紧张的情绪被冰镇得冷静下来。然后他鼓足了勇气,问宁檬:“你可不可以,回来帮我?”

陆既明用冰水冰镇了自己的紧张,问宁檬:“你可不可以回来帮我?”

宁檬闻声低头笑了。

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好像一个青涩的小徒弟被掌门扫地出门,闯荡了几年江湖后,终于被掌门人肯定了价值,器重地召唤。

宁檬抬起头,微笑着看向陆既明,故意问:“你想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帮你呢,做秘书?”

陆既明急速否定着她的话:“不,做合伙人!”

宁檬笑容加深了一下,再渐渐隐没。她看着陆既明的眼睛,也不再闪躲地看着他总是让她有点不敢直视的道是无情又有情的眼角,轻声地说:“那好。”顿了顿后,继续,“你叫我一声宁总,心甘情愿地叫,叫了我就回去帮你。”

陆既明也看着宁檬。开始他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人几乎有点摸不着头脑。然后他忽然挑着眼角笑了,心甘情愿地叫了声:“宁总。”

那一瞬宁檬不知道为什么,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三年多之前,他对她拍着桌子叫唤:你玩不了投资,别异想天开了,安心给我做秘书!

而她也对他回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喊我一声宁总!

现在这一天实现了,在他们彼此都经历过一千多个分分合合喜喜悲悲的日夜后。

宁檬又笑起来,她经过职场洗练的笑容,大气而从容,沉着而淡雅。

“好,我回来帮你。”

做下回去帮陆既明的决定后,宁檬去和石英辞职。

和石英提出“辞职”两个字的时候,宁檬的内心里是有一点不舍和抱歉的。

这是她职场生涯的第二任老板,是她真正走进资本市场的领路人。从前共事的过程中,石英是借着她和陆既明隐隐约约的关系得了些便利和好处,但不可否认,石英同时也给了她很广阔的空间和机会让她去施展去成长。宁檬很清楚,没有石英的提携和引领,她不可能用这么短的时间成长到现在这个位置。

可是眼下她还是决定先回去帮陆既明。她因此觉得对石英有点抱歉。

石英却笑笑,一扫她的抱歉:“宁檬,你想帮陆总东山再起尽管去帮,但鹰石这边你也不用辞职,你就继续在这边挂职吧,这里还有好多你负责的项目都还没退出呢。”顿了顿,石英换了推心置腹的语气,“实话实说,我之前利用你也没少从陆总那挣钱,现在他遇到了困难,你想帮帮他,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支持。你呢,就尽管去帮他,我呢,移民也办得快差不多了,也不想再拓展业务了,没准以后哪天这公司就易主了。但在易主之前,你就踏实地在这挂着,不用辞职。还有我那套房子,我就算移民也不打算卖的,还是接着出租,所以你也尽管住着,也尽管让陆总踏实地住着。不管最后你离不离开鹰石,你和他都不用搬。有你帮我照看房子,我是真的放心!”

这是石英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跟宁檬说,她确实利用她和陆既明的关系挣钱了。

这么一说开了,宁檬反而觉得和石英之间相处起来更舒服了。

宁檬在内心中,非常感念石英的好。不管怎么样,不管石英是不是利用了她和陆既明的关系挣钱,石英其实都是个好人,是她宁檬的贵人。

宁檬很感激地对石英说了谢谢,还强调了一下:“石总,我会替他交房租的,我们都不能白住!”

一个多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宁檬帮陆既明一起完成了很多事。

首先是确定新公司的股东。宁檬决定先不买房子了,她把自己这几年挣到的钱拢了拢,都投到了新公司里,成了一名小股东。

为了减少麻烦,陆既明的出资还将以曾宇航代持的形式入股。等陆既明把欠的债都还完了,两人再做股权变更、再把陆既明实际持有的股份转回到陆既明自己名下。

此外曾宇航自己也死活要投一部分钱进来。宁檬知道他其实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出点钱帮帮陆既明。

宁檬很感慨,对陆既明说:“你看,曾老铁对你多够意思,我要是你,哪怕搞基,我也要跟他以身相许报答恩情。”

陆既明就直勾勾地看着她,说:“他想得美!对我有这种恩情的人可不只他一个,要这么报答我身体可不够用。”

宁檬从这番颇有生气的陆大喷子式犟嘴中,意识到陆既明是真的活过来了。

确定了新公司的股权架构,接下来是公司选址问题。

讨论给公司选址在哪里这件事,是发生在曾宇航家里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三个人齐聚一堂,坐在曾宇航家的客厅里开着小型商务会。

曾宇航提议说,公司地址不如还是选在东方广场吧,理由是——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嘛!在哪里把公司开黄铺了,就在哪里把公司再开红火嘛!”

对于他的提议,宁檬和陆既明都给出了宝贵的反对意见。

陆既明:“不行。我在哪跌倒的,我要换个地方爬起来,等站直了扬眉吐气了再回去!”

宁檬:“不行。公司要开在那,去既明资本旧址碰运气要债的人知道以后拐个弯就能过来天天膈应我们陆总大人了。”

曾宇航被两个人斩钉截铁地反对怼得不开心极了:“行行,就你们能!那你们选好了,我还不管了呢!”

宁檬和陆既明做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视。曾宇航看了简直气到要吐血。

宁檬和陆既明在对视中,互相向对方试探了一下选址意向——

宁檬:“你觉得地点选在哪里好?”

陆既明:“我还真有个想法。”

宁檬:“我其实也有个想法。”

曾宇航在一旁看他们俩打哑谜很不高兴:“你们有什么想法倒是都快说啊!想憋死我之后继承我家产??”

宁檬和陆既明都不理他,彻底地忽视了第三股东。

宁檬:“你先说。”

陆既明:“你先说。”

宁檬:“那三二一之后一起说。”

宁檬倒数了三二一。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地址——

“仁通大厦!”

话音落,两人很自然地抬起手臂一击掌。

所有对彼此默契的庆祝全都在这一击之中。

曾宇航在一旁看傻了。他没见过鸡贼得这么心有灵犀的两个人。

仁通大厦,18层到21层,是仁宁保险。

是了,他们俩把新公司的地址选在仁通大厦里,一则可以时不时地注意一下何岳峦又在和哪些人见面,他又想干点什么;一则可以抬头不见低头见地好好膈应膈应他。

时不时晃到他面前,提醒他一下:你看,你没一杆子打死我,我现在要养精蓄锐弄死你了。这怕不是会把他膈应死吧。

做了亏心事的人都好吓,别人稍稍一个小动作,就够他疑神疑鬼猜半天的。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熬上半宿想这是什么意思呢。就这么熬也能熬死他。

想到这,曾宇航开怀得像个二傻子一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就选在仁通大厦!”

又是一年盛夏时。

宁檬为陆既明带回了高达九位数的投资款和收益。这是陆既明东山再起的第一桶金。

之之科技,宁檬第一个独立操盘的项目,不负所望,为她带回惊人的收益。各位LP都对这次投资非常满意,房地产大佬梁总甚至对宁檬说:“宁檬啊,那些钱就托管在你那吧,遇到好项目,你再接着帮我投吧!”

宁檬心思一转,立刻说:“梁总,我自己现在也做老板了,和人一起开了家公司,叫路盟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路盟是各路英雄好汉都来结盟的那个路盟。我的合作伙伴能力比我更强,是我在职场的领路人,您要是信得过我们,您就一直做我们的LP吧!”

梁总爽朗一笑:“OK没问题啊,我不认你的公司叫什么,我也不管你合伙人是谁,反正我只认你这个人就对了!”

宁檬就这样给陆既明带回了一笔钱和一个优质的LP。

路盟投资开始正式运转起来。

宁檬把杨小扬叫了回来,让她继续做行政助理。杨小扬第一天上班时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她抱着宁檬嚎叫:“太好了啊!陆总又变成活人了!太好太好了啊!”

宁檬那时很想告诉这心大的姑娘:可你现在抱住的老板姓宁不姓陆啊呵呵。

平时公司里都由陆既明坐镇,宁檬在鹰石和路盟之间两边跑,哪边有事她到哪边。

忙碌中宁檬自己也觉得她和曾经那个小秘书不可同日而语了,她改变了,一种顶好的变。

陆既明也变了。一场变故让他脱胎换骨。

他还是喷还是拧巴还是吼人,但喷吼拧巴的度他已经掌握得很好,不会再伤到人,它们有时候更多的像是一种玩笑。

变故让他变成最平凡的人,于是他领受到了最平凡的草根们的感受。

领受了这种感受,他变得更慈悲,更比从前心怀怜悯。他不再觉得高高在上是天经地义的,他尊重和体谅每一个草根。

而降低了自己的高度后他并没有损失逼格,反而得到了比之前更多的拥护与忠诚、人心与尊重。

在新公司第一次例会顺利开完、在公司可预见的前景一片大好中,陆既明很有感受地对宁檬说:“我现在才算真正体会到,我跌了这一跤未必不是件好事,它让我知道怎么样活更像一个人。”

宁檬很欣慰。她和老宁给陆既明打的那些鸡血已经成功转换成了陆既明的精气神。

宁檬握了握拳,说:加油啊,陆总。

陆既明也对她握了握拳,说:加油,宁总。

最近两个月,尤琪一直待在贵州的大山里采风。

连宁檬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尤琪拍的照片越来越好越来越传情了。

只是有时太传情了些,看得人莫名就静下了心,又莫名就在静心之后感到淡淡的忧伤。大自然不加雕琢的纯净,让所有世俗中的人都会染上那么一丝自惭形秽的忧伤。

宁檬每天看着这些美丽雄壮又淡淡忧伤的照片,每天和尤琪视频。

尤琪会像只会笑会叫的小喜鹊那样,绘声绘色给她讲每一张照片如何诞生,而她又在通过那张照片表达着什么。

渐渐的,宁檬发现尤琪其实是个哲学家。她和她的照片在表达的主题简单又伟大:生命赋予我们什么,我们又能回馈生命些什么。

尤琪在视频中对宁檬说:“看着这些高山流水,我真觉得生命赋予我们的不只是金钱和爱情,还有探索与传承。而我们又能回馈给生命什么呢?檬檬,你说我们能回馈给生命什么?”

这个问题居然让宁檬失眠了。

她能回馈给她的生命些什么呢?

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刷牙时,看到陆既明居然已经西装革履地准备出门了——他现在真的很拼。那时她忽然有点悟了。

所以她能回馈给生命的,也许就是努力,拼搏,和不肯服输吧。生命赋予我生机,我回之以成绩。

再次视频时,宁檬把自己的答案告诉了尤琪。

尤琪先是哈哈笑,拍手说:“这个答案好,逼格够高!”随即她笑着笑着,像是不经意似的,说,“檬檬,听说他的孩子出生了,不知道是男孩女孩。”

宁檬在尤琪的嘻嘻哈哈和不太经意中,悚然一惊。

她问尤琪:“你这是听谁说的啊?”

尤琪笑着说:“陈晓依。”顿了顿,她又大咧咧地笑着一挥手,说,“嗨,你说我提这干嘛,反正我都不在乎了。”

宁檬把心底涌起的难过用力压下去,不让它们漫到脸上来,泄露了情绪。

——还说不在乎。不在乎怎么还想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宁檬把安中叫到镜头前,叮嘱他,一定替她照顾好尤琪。

安中带着淡淡的忧郁说了声好,放心。

第二天宁檬就打电话叫陈晓依出来见面。她实在太生气了,做足了放弃形象痛快撕逼的准备。

陈晓依一到,她就把这种准备发挥了出来,她咬着后槽牙笑眯眯地威胁陈晓依:“尤琪已经和何岳峦分手了,你如果再打电话对她胡说八道骚扰她,我不介意帮你制造一场能够送命的车祸事故什么的!”

陈晓依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她倒是委屈起来了:“宁檬,你说的是何岳峦孩子出生的事吗?这回你是真的搞错了,这回还真不是我打电话去说的,是尤琪主动给我打电话问的。”

宁檬一下就傻在那了。

为什么?尤琪为什么到现在还会主动问这件事?

她双手发冷。

陈晓依洞察了她的想法,呵呵地笑起来:“不理解她为什么会主动问我是吗?很简单啊,说明她不只还没放下,甚至是还深陷其中呐!”停了一瞬,陈晓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幽幽地说,“现在看,尤琪可能比我更煎熬一百倍。”

宁檬很难过很难过。尤琪她到底还是没有放下。

当晚和尤琪视频的时候,宁檬看着尤琪大大咧咧地一直笑着跟她讲这讲那,讲当地的民风淳朴,讲孩子的敦厚可爱。她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傻大姐尤琪,那个没有经历过任何伤心变故的尤琪。

宁檬忽然看不下去了。她就那么突兀地打断了尤琪正讲述着在当地鱼腥草又叫折耳根第一次吃多么难吃可再吃就会上瘾的事。

她对尤琪说:“琪琪,求你了,别笑了,你跟我哭一下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憋着,你根本就还没放下何岳峦。没放下就没放下,你别把自己武装得好像放下了,然后自己跟自己硬扛,没放下也不丢人的!你哭一哭吧,别憋着,成吗?”

尤琪大咧咧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

她终于流露了真的情绪。她忧伤满面,对宁檬道歉:“檬檬,对不起,我很没出息对不对?我告诉自己我放下了,可是我又忍不住想知道他的事,有时候是很疯狂地想。我多么希望权茹茹难产了,孩子没能生下来。可是却没有。我好失望啊!”尤琪又笑起来,问宁檬,“檬檬,你说我是不是很坏?明明孩子是无辜的。”

宁檬红了眼圈,她憋住泪,笑着摇头:“没有,你一点都不坏!琪琪,你难受就哭一哭吧,别笑了,求你了!”

尤琪还是笑:“可是檬檬怎么办啊,我心里很难过,可我就是哭不出来。”

宁檬看着尤琪,看着她的笑容,想把何岳峦碎尸万段。

两天后宁檬在仁通大厦的电梯里,遇到了何岳峦。

这是她成为路盟投资二老板以后,首次遇到何岳峦。真是老天开眼,她正愁没地方解恨,解恨的机会就送到眼前来了。

电梯里,突然看到宁檬的何岳峦表现得很警惕。

警惕让他失去了按兵不动的镇定,两个人里倒是他笑着先出了声说了话:“宁檬,你是来找我吗?”

宁檬不置可否,回应以高深莫测一笑,让对方认为她似乎真的是冲自己来的。

何岳峦:“有什么事不如就在这说了吧。”

宁檬挑挑眉:“听说你孩子出生了?那么恭喜你了,喜当爹。”

何岳峦变了脸色:“你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吗?宁檬,我善意地给你提个醒,我们大人之间的事,最好别牵扯到孩子,否则你不客气,我会更不客气。”

宁檬笑了:“何总太说笑了,你下手一贯也没怎么客气过,就别说得自己好像是个挺客气的人一样了。”

何岳峦的脸冷了一下,也笑了:“宁檬,我劝你还是去做你自己的事为好。你就算这么跟着我,也做不了什么。今天就算了,如果之后我再看到你跟着我,我可就要报警了。”

何岳峦这番威胁的话一出,宁檬反而舒坦了。他是忌惮她的,非常忌惮,否则不会警惕到要报警。

所以他是多么心虚啊,居然这么的忌惮她。知道他看到自己会如此的惴惴不安,她也就放心了。真好,她路盟投资的工作地点算是没白选。

宁檬在何岳峦的警惕目光中,从从容容地从皮包里找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何总啊,给您行个方便,下回您要是想报警的话呢,就直接告诉警察叔叔到这来抓我!”

电梯叮一声响,宁檬到了。她摇曳生姿地走出去。

何岳峦低头飞快看着名片,看着路盟投资的公司名称,看到下面同一座大厦的公司地址。他猛地抬起头来,在渐渐关合渐渐变窄的两扇电梯门缝中,瞪视着宁檬的背影。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能滴出黑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