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板:“慢着。”
他看着这些人,眉头紧锁:“不知道王某究竟做了什么,惹到诸位?”
“呵,别假惺惺的,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还不知道吗?那等妖孽之物就该彻底毁掉!”
“夏县的布价市场迟早有一天会毁在你手里!”
众人一阵控诉,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最根本原因还是他们利益受损,原本一匹布可以卖三百多文,可现在,硬生生压下去一半,手里的布都是耗费几天几夜的成果,如今就因为王记布庄,直接折了一半成本,还有的,就算折了一半也卖不出去。
百姓不是傻子,同样质量的布匹,他们自然会选择便宜的。你说花样单调,大家都是穷苦百姓,要什么花样,况且有的人连粗布都不怎么用得起,更遑论布庄里的棉布,至于锦缎那是贵人才能穿得起的东西,暂时不在考虑行列。
许老板也站了出来:“王老板,你这就慌了,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天是怎么过的?那织布机就是害人的东西!”
“我们别听他在这儿胡说八道,时间耽搁越久,损失就越大!”
人群里喊出几声呼应:“是啊,大家还愣着干嘛?快去砸织机!砸了织机看他还怎么搞!”
“大家快冲啊,工坊就在城西,离这儿不远!”
许老板安排手下混在人堆里,恨不得把水
搅得越浑越好,至于所谓的织机妖物,怎么可能!他心里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谁像王老板这样的傻缺,等打听来织机消息,他就去买上几十台日夜赶工,至于降价,绝无可能!
如此一来,价格不变,钱可比之前多多了。
在许老板的恶意煽动下,一群人冲向工坊,那些织娘吓了一跳,看着蛮横粗鲁的男人们,人都吓蒙了。
王老板怒不可遏,派人先保护织机,让织娘回家,之前的账以后再说,现在……
他冷笑一声:“谁敢动!”
“我王某人的地盘,谁敢给我乱动,谁敢碰碰这些织机一根指头,我就要他的命!”
人群一时也被他喝住,王老板才道:“就算你们今天砸了我的织机,我还能再买,况且这织机可不止我一个买,邻县、府城都有人买,这样又快又好的织机,谁不想用?”
“你们等着吧,要不了多久布匹的价格就会全面降下来。”
那些人脸色煞白,不少人其实都是游手好闲的混子,全靠家里老娘妻子织布维持生计,倘若布匹不挣钱了,他们又该怎么活?
怎么活?
王老板一语中的:“我买了你们就不会去买,往常一匹布三天三夜也赶不完,现在一个时辰便出了,价格便宜了,可量大了,能者多酬。”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就在这时,家丁们拿着棍棒围了过来,领头人一看,直接跪了下来:“王老板,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这一回,您那织机究竟是这何处买的?”
许老板一下子坐不住了:“王老弟。”
“为兄有一事要跟你商量。”
他心急如焚,这样天大的好事告诉这群泥腿子?绝对不行!这时候他哪还记得昔日宿怨,哪知道王老板已经快他一步,直接说了出来。
半晌,才有个汉子呆呆地说:“云州?那个造反的云州?!”
云州城。
这几天,百草都在看天工坊前络绎不绝的客人,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来定制织机,百草就知道,自己这一步,成了。
江南最重要的丝织业,在改良后的织机面前,完全沦陷。
其实她还有更精良的机器,现在这些改良织机也完全称不上机器,可惜的是她拥有的小型发电机根本无法带动机器。
百草相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解决问题。
不过现在,在百草的暗中推动下,江南出现第一座织机厂,它同时解决了数百人的工作问题,这件事被人记载在夏县县志,发起人是王老板,他已经彻底尝到改良织机的甜头,无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可他做的事,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他的名字也被载入夏县县志。
作为一切推手的云州,反倒沉寂下来。
并不是消沉,而是在积蓄力量,大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在学习,都在努力,他们不知道百草姑娘拿出来一件比一件更叫人惊讶的东西来自哪里,他们只知道,百草姑娘和新州牧,是这云州城的唯一希望。
所有人都清楚,虽然背负反贼的恶名,可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如今城中已经难以见到小孩子,因为他们都被送到了学堂。
免费上学。
当百草提出来的时候,几乎全城都震惊了,他们不止有了填饱肚子的粮食,就连自家的孩子,也能像那些贵人一样读书!
没有人不同意,他们热切期盼着这一天早早到来,书院招募的夫子也和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那是百草凭借光脑和夫子一点点教出来的学子,个个出类拔萃。
胡柏家里。
不止他,还有囡囡,一大早就守在厅堂里,这个温馨的小家随处可见演草纸和炭笔,女主人娟秀的字迹落在纸面上,不多时,卧房的门被人打开。
芸娘温柔地走了过来,看见丈夫和女儿,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你们怎么起的那么早?”
她看着桌子上的早点,豆花,甜粥,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和馄饨,如今的云州早不是之前的蛮荒之地,商贾贸易往来频繁,涌现出不少小商贩,有些闲钱的百姓不做饭,去早市上逛一圈,什么油条、馄饨、肉饼还是甜粥应有尽有。
囡囡朝她伸出手:“阿娘要当老师了,爹和囡囡开心,要给阿娘庆祝!”
她年纪小却也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温柔的阿娘要当老师教书,在年幼的小姑娘眼里,除了爹娘,老师就是全天下最无所不能的人!
胡柏紧张地搓了搓手,哪有在外人面前一点威严:“这不是想着你今天第一次工作,我就带着囡囡去早市买点吃食,省的你再忙活。”
芸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胡柏痴愣一瞬,或许芸娘自己感觉不到,可作为她的枕边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妻子有了很大变化,步伐更从容,眼神也更自信,穿着简单的浅色裙裳,也难掩周身气质。
胡柏一个大男人,竟然悄悄涨红了脸:“娘子,你今日真好看。”
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芸娘离得近,听得也清清楚楚,忍不住抿了抿唇,按照以往她定然羞红了脸,这会儿却反问:“你觉得我之前不漂亮?”
“怎么会怎么会,娘子、娘子就是我、我心目中最好看的人!”可怜胡柏手忙脚乱,说话都颠三倒四。
芸娘是这批学生里,数学成绩最优秀的人,有些成绩优异却不适合教学生,可她和和气气,课下还会帮助同龄人补课,很有自己的节奏,连百草都听说过她。
自然,这次的数学老师非她莫属。
除了她,还有其余几科学生,大部分都是芸娘的同窗,哦,教书后别人也不会称她为芸娘,她的名字是舒芸娘,学生家长都唤她为舒老师。
态度也恭恭敬敬,丝毫不因她是个女子而轻慢,反而更加崇拜。
第一天上课,她还能听见那些家长对学生的嘱咐:“一定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俺跟你娘都是土里刨食一辈子,只有你这个臭小子,有这个福气,赶上好时候,一定给我努力学习!别浪费了你娘熬夜做出来的好衣裳。”
如今布价便宜,学生上课也穿着簇新的衣服。
那孩子不住点头,还有一些人……舒老师看着摇摇头,思索间,穿着绸缎的小胖子犹如一颗小炮弹,冲进爹娘怀里,嚎啕大哭。
“呜呜呜,我不要上课!我不要学习!咱家有钱,我学什么习啊!”
偏生家长也是一脸心疼。
听见这句话的其他人纷纷侧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能学习是多幸福的事,这小胖子竟然不肯?
瞥见对方刹那,众人也认了出来,是城中富户,难怪这孩子如此骄横。
刘夫人很显然心疼了,打心里她也瞧不上这破学堂,竟然连夫子都是女子,还说什么老师,真是荒唐。
刘夫人根本不信能教出什么好学生。
“要不,我们把子宇带走吧。”
小胖子一看有希望,又加大哭闹力度,最后夫妻俩对视一眼:“子宇任性,我们还是先——”
“等等。”
舒芸娘站了出来,还没说话,那妇人已经斩钉截铁道:“我们家子宇不上了,难道你还要硬逼?”
“并非。”
舒芸娘摇摇头,让人带来一张契书:“我们这书院只要有心想上,所有人都能上,却也不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既然令郎另有归属,那便把这份契书签了吧,以后莫要来书院了,便是想上,书院也不会再接纳。”
不软不硬一个钉子,刺得刘夫人眉头一皱,方才还嫌弃,现在看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犹豫起来了,那毕竟是百草姑娘开设的书院……
小胖子见事情还有转机,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把人吓了一跳,刘夫人刚才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签字画押:“不上便不上,这样的免费书院,不知道能教出什么样课业水平的学生呢。”
其余人听罢纷纷怒目而视,什么免费学院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难不成她以为,所有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家财万贯吗?
百草姑娘开设的学院,对他们这等交不起束脩的穷人来说,无异于再造之恩。
舒芸娘却笑了:“经世致用,人间至理称不上,但启智,明理,医愚倒是能做到。”
周围人怒气腾腾的目光吓坏了刘夫人,说了几句你、你……连狠话都发不下,就抱着孩子离开,她却想不到,自己还有哭着喊着求书院收人的时候。
可那时,她一千个一万个瞧不上的书院,早就成了皇城里最为闪耀的存在,多少人攀附都攀附不上,更遑论悔青了肠子的她。
柳眉在人群里听完了全部始末,她如今靠着绣活积攒了一笔银子,对于自己下一步,却是没了着落。
她力气微弱,当不了女兵,继续做绣活?她又不甘心,女子的直觉告诉她,眼前有一艘大船停靠港口,她想登船乘风破浪,不想做那些围观热闹的卒子。
现在,书院给了她灵感,为什么不能读书呢?
柳眉殷切地看向面前女子,眼里闪着光:“老师,请等等。”
“您刚才说,书院只要有心想上,谁都能上,是不是真的?”
得到对方肯定答复后,她直接越过众人,跪在石阶之前:“先生,我想读书。”
舒芸娘一怔,不是吓到,而是想起以前的自己,她没想到,第一个鼓起勇气的人出现的这样快。
书院从来没有明确说过只招收幼童,她们面对的,其实是整个云州城,不分老幼,只要有心,只要努力,她们都会要。
柳眉心头惴惴不安,将她的沉默看成了迟疑,低下头,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她心里绝望,更不甘,就算再艰难,她也不想放弃,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怎么能就此放弃!
她想读书。
柳眉正要再说什么,头顶传来一道女声:“可以。”
舒芸娘看到来人微微一怔,旋即笑开:“我也同意。”
柳眉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围人却早就呆住了,他们看见了什么,百草姑娘竟然来了!
书院开学第一天,百草怎么会不来,她亲自扶起柳眉:“几年前,我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现在我学完了字,也会算术,相信我,只要有心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
明明方才那么绝望她也不曾掉过眼泪,现在听见她的温声软语,柳眉眨了眨眼,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她攥紧拳头,坚定地点头。
柳眉入学倒是引发了云州城新一轮的学习热潮,不少人真的动了心思,有些碍于现实没去,却也想法子让下学的儿子教自己,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学着。
而另一些人,直接选择上学,于是便出现父子同堂,母女同堂的现象。
一些人,却因此闹起纠纷。
家中儿子上学,妻子也要上学,沈为之就是这样的人,他算是小有恒产,因为读书识字,是家店铺的账房先生。
现在,家里因为他一句话彻底闹翻了天。
“恒儿去便可,你不准去。”
妻子愣住了:“凭什么?”
“家中离不开人。”
妻子气笑了,指着门外雇佣的下人:“那她们又是来做什么的?你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上学?”
沈娘子要疯了。
当初丈夫欢天喜地的送儿子上学,她看着,不知何时,动了心思,却一直没敢踏出那一步,柳眉姑娘可比她这个懦弱的妇人胆子大多了,她一个孤女便敢如此做,她凭什么不敢?
谁也不曾知晓,昔日的沈娘子和沈为之逃奔此地。
她母亲早亡,父亲娶了继室,开始还好,后来生了一对儿子,便可劲儿磋磨她,至她十六那年,无意中偷听到爹与继室讲话,要将她卖给城里老员外冲喜,换得银子给弟弟攒钱娶媳妇。
沈娘子一气之下,和现在的丈夫奔逃云州城,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嫁了个好夫君,现在……沈娘子不敢细想了。
沈娘子:“不管你什么态度,我只是通知你,我要去上学。”
她说着躲进里屋,丈夫在外愣怔一会儿,忽然走进来,看见她在打包东西,眉心一跳:“你在干嘛?”
沈娘子:“我觉得现在这样很不好,我准备搬出去,我们互相冷静一段时间。”个屁!她搬家就是为了去上学,就像戏文里写的那样,先斩后奏!
沈为之一声不吭。
仔细看,他眼底还有些许慌乱,不能让她去!
他知道妻子有多聪慧,当初果断地跟他奔逃,后来更是一力扶持他,抵达云州前沈为之是不会读书识字的,是路上,沈娘子一笔一划教他写,他才知道,她天生过目不忘,竟是大胆地偷背完了继弟书房里所有书本。
若她是个男子,早就参加科举,节节高升,就连他工作中的账本,被她扫一眼,他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纰漏在她眼底现原形,标注更是细致入微。
所以,即使不承认,他心底其实,很嫉妒他的妻子,明明她是个女子,却比他这个男人聪明太多,幸好她是自己的妻子,幸好她只能被他拘在家里。
可她竟要去读书,在这女人当道的世道里,沈为之心慌了,也乱了。
“来人,把夫人关起来,守着她绝对不能让她逃跑。”
沈娘子惊讶地瞪大眼,温情脉脉的丈夫仿佛在转瞬之间,变成了披着人皮的恶狼,朝她一口咬来!
那些下人收着他的银子,又怎么敢不听他的话,当即把人绑起来,锁在里屋。
下人对视一眼,看着沈娘子眼底皆是叹息,天可怜见的。
正感慨着,沈娘子轻咳出声:“你们俩,过来。”
“帮我解绑,五两纹银便是你们的了。”
下人慢慢瞪大了眼,在她下一句话里彻底动心:“五两银子,你们平分,也抵得上一年的工钱,况且你们是我招来的,你觉得等我与他和好,先走人的是谁?”
这番话可谓是软硬兼施,其中一个婆子咬了咬牙:“好,我帮你解开绳子,五两银子必须给我们。”
“一言为定。”
且不说沈为之回家看见空荡荡的里屋和逃走的两个仆人是什么感觉,走出家门的沈娘子头也不回,她就那么走,巷子里见到熟识的人家也不说话,越走越快,到最后,已然是跑了起来。
仿佛冥冥中的束缚被人解开,全身轻快极了。
三天后,云州城的登闻鼓被人敲响,第一起休夫案正式受理。
是休夫,不是和离。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三更,熬夜也会写出来。
谢谢继续支持我的小可爱。
作者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不到的事再也不会轻易开口,看我后续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