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燕子有了着落, 吴缸却在家中愈发沉默,一心闷头侍弄庄稼。叔伯家还没那么长的手去管, 自家的田亩也学了陈舍微的样, 烟苗几行,秧苗一片的隔开来种。
吴老爷子是同意的,吴筷、吴勺有点不痛快, 谁不乐意钱来得快?这样抠抠搜搜的东种一点,西种一点, 不知道在闹什么。
吴缸也很不解, 为什么两个兄长仿佛听不懂人话, 陈舍微都解释的那么清楚了,说烟地不能轮作,容易生了虫害, 这样间种对烟苗好,临近的稻田也能防虫。
陈家的田都是这样种的, 自家学一学, 也没损失不是?
且就吴缸这几日在田里看到的情形, 的确如此,害虫不说绝迹, 总归是少了许多。
杨大河知道自己手里没了把柄, 又怕吴缸报复,一下就在村里消失了,不知去了哪。
杨家大人也都躲着吴缸走, 可最讨厌是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心刁, 以为吴缸不会打孩子, 编了难听的曲儿追在他后头唱。
唱了半路, 吴缸脚步一顿,转身看去。
天黑了,孩子没回家,杨家人出来找,发现孩子都被捆了手脚吊在村口树上,手腕都紫了。
这下又闹起来,说吴缸心狠。
吴家男人倒是觉得解气,就是俩嫂子不舒服,说:“事情本来平了,你又非要闹起来,也不想想你侄女以后怎么嫁人呢?”
吴缸懒得理会,嫌她们聒噪,每日早出晚归守着稻田,看着苗儿一日日拔起来,心里安静些。
烟苗的肥是陈舍微专门配的,吴缸每隔些时日就去镇上拉一回,农肥毕竟有气味,吴缸只在偏门等着,也顺便见见吴燕子。
陈家的偏门一次次开,吴燕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快,在宅子里养着,人都白了些。
原来若说是只灰黄斑点的大脸猫,眼下就成了橘白色,肌肤的底色还是谷子的颜色,但匀净剔透了好些,也穿上了新衣裳,瞧着像个标标志志的大姑娘了。
吴燕子往门槛上一坐,怀里搂着只睡呼呼的猪崽,姿态轻松,浑然没有受过拘束的样子。
“怎么抱着只‘本家大爷’?”
因避讳,什么彘、豕对于庄汉来说又拗口,有时候就叫本家大爷。
陈舍微虽被谈栩然提点了几回,可想起之前甘力去杀猪,也是一口一个‘猪’的。
只因闽地天高皇帝远的,举国上下又属猪肉吃得最多。
皇椅上的朱家老爷别处可能疑心病重,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宽宏,常有人‘猪’来‘猪’去的讲,只要不是有人逮着存心发作,倒也没什么。
“吃了少爷用酒曲发的什么饲料,数这只最能吃,醉了。”吴燕子笑道:“刚洗过澡,干净着呢!你抱抱?”
“才不要,屙身上了!猪怎么养家里?”
“明就移栏里了,少夫人说再不移栏里养去,天天当猫狗那么养了,过年该舍不得吃了!”
吴缸笑了起来,问她在陈家都忙些什么。
“陪阿绛小姐玩啊!”
“就这样?”
吴燕子又想了想,道:“要洗衣裳,不过只用洗我和小姐的,旁的就是出门跑跑腿,因为阿小和阿巧姐姐的脚同村里那个秀才家的女儿一样,是缠过的,难走路。”
阿小是郭果儿婆娘的名字,吴缸听他喊过,那么阿巧……
半晌,吴缸没说话,吴燕子疑惑的看看他,道:“哥,我真过得挺好,说老实的,除了有时候想你,想爹娘,其他时候比在家里还舒坦些。”
吴缸回过神,皱着眉笑道:“小丫头没良心,也好,你过得好就成,别总想着家里,想想自己以后的路吧。”
这话令吴燕子有点难过,仿佛一家人往两条路上走,就是两家人了。
吴缸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落了一个小坠,是一只银燕子,正好与她耳上那两片银叶子成一套。
吴燕子一看就喜欢,吴缸道:“今儿是乞巧节,拿着吧。”
乞巧节也是女儿节,吴燕子一早盼着了,因为谈栩然说了,要带上大家一起去娘娘庙里拜一拜。
吴缸送了红绳就走,也没给吴燕子绞上,吴燕子伸着手让阿巧帮她。
阿巧正晾衣裳呢,湿漉漉的手在腰裙上揩一揩,帮她把绳结抿进绳扣里。
“你哥送的?”
“嗯啊!说是女儿节呢。”吴燕子甩甩手,银燕子在半空中轻颤。
阿巧没说话,使劲的抻了抻衣裳,水珠迸出来,溅在她脸上,心道,‘那粗汉倒是个疼妹子的。’
午后的小点打算吃糖丸子,陈家只种了一亩糯米,且还没收上来呢。
闲时,陈舍微就去米行买了些糯米,拿回来用石磨磨成浆。
糯米浆水还要倒进细密的布袋子里,把水压出去,留下来粉块晒干后的才是随时好取用的糯米粉。
眼下众人都在灶间做糖丸子,陈舍微却在书房看书呢,可不是他躲懒,而是女儿节的糖丸子只能由女人来做。
阿巧悄悄退到边上,扶着椅子艰难站着,谈栩然瞧了出来,道:“硼砂还有吗?”
阿巧点点头,谈栩然就让她浸脚去。
原说好了,晚间要一起去娘娘庙,可大约是先前同陈绛、燕子在院里玩闹,费脚太过,酸疼的厉害。
阿巧吃不住痛,恹恹的叮嘱燕子仔细服侍。
吴燕子一边往热锅里搅丸子,一边有些懵懂的问:“阿巧姐姐怎么了?”
谈栩然没答,只看了陈绛一眼,她正踏踏实实的踩在竹凳上,认认真真的搓一粒丸子。
难得,宅院的厨房里站着三个年岁不一的女人,竟有三双天足。
闽地有俗语,‘天光起来就缠足,缠得污秽满床褥’。
撇去强加的修饰,平心而论,缠过的足委实不美。
不然何以品脚的时候都还让她们穿着鞋袜,掸了厚厚的香粉花露呢?
谈栩然一时想得入神,直到吴燕子叫道:“夫人,快把糖粉撒上。”
红糖、芝麻、花生和在一块,捣成细粉,铺在平盘里,白丸子捞起来沥干水倒进去一滚,就成了糖丸子。
一粒粒小巧软糯,又甜又香的。
陈舍微探个头进来看娘俩忙活,陈绛瞧见他,忙叫,“阿爹,可好吃哩!”
他一来又有新花样,橱柜里搁了一把他早间细细劈好的竹签,盆里腌了肉,打算着晚上在葡萄架下吃个炭炉小烧烤的。
一个个糖丸子簪进签子里,一串串的撸着吃,好吃翻倍。
陈绛肚子里晃着糖丸子,同谈栩然手牵手去娘娘庙,又想着晚上的烧烤串儿,这一天天的,快活的事情这样多,她连想都想不过来了。
娘娘庙男人不能进,还好有吴燕子陪着,陈舍微放心些,等在外头,一个个小摊转悠着,停在一个卖异珠的摊子前头。
这小庙会到了晚上,有各种耍把式可以看,眼下天光还亮,人虽比平日里多些,但也就是一锅薄粥,若到了晚上,那可就成了结结实实的饭了。
谈栩然领着陈绛去拜了三拜,多付了香油钱,得了两枚圆李大小的络子,络子中间结着一粒符,铜片做的,符文生烙上去,水泡不烂,火烧不融。
谈栩然抿着络子瞧了瞧,觉得香油钱还算值。
吴燕子不意谈栩然还给自己求了一枚,愣一愣,欢欢喜喜的攥在手里,赶紧蹲下将络子结结实实系在陈绛腰间。
这还没弄好,忽然叫人给挤了一下,吴燕子没站稳,直接把陈绛给扑在地上,还好她撑住了,没压在陈绛身上。
“阿绛!”谈栩然还没反应过来,吴燕子已经把陈绛抱了起来,胳膊使劲搂着陈绛,可左手却虚着不敢动。
谈栩然一瞧,那铜符的角尖扎进吴燕子掌心里了,足足没进去一半,若不是络子的织线隔了一下,还会进去更多。
陈绛眼泪都下来了。
谈栩然忙抱过陈绛,吴燕子咬牙把铜片一拔,发觉自己面露痛色,又赶紧笑开,道:“没事,小伤。”
谈栩然皱眉看向吴燕子身后的人,厌恶与不满缓缓淡去,不是消失了,而是沉积在她心里。
狼驮着狈,一个肩头上挤着两张脸。
一张老皱,赔笑却不走心,眼神挑衅,仿佛在说,‘不小心挨了一下,能怎么样?’
另一张脸水嫩,瘦削了许多,原本就是尖尖的鼻唇,托在在巴掌小脸上,像只道行不够的黄仙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弯,反而一瞪,四下露白。
“冬妹。”
谈栩然缓缓吐出两个字的时候,也上下瞧了陈冬一眼,就见她伏在婆子背上,双足尖尖挑露,裹在一双绯红色的绣鞋里,窥其形状大小,还只是半成,苦还没受完。
陈冬是陈砚方最小的女儿,素来娇宠,裹脚与旁人相比,已是裹迟了。今一开春,个子冒的快,连着脚也往长了长,往宽了去。吓得她娘董氏顾不得天热,强逼着裹了脚。
“六嫂今倒出门来了。”陈冬虽对着谈栩然说话,眼睛却看陈绛。
陈绛已经从谈栩然怀中下来,站在吴燕子身边,掰着她的手看伤。
陈冬从婆子背上探下身来,姿态如蛇一般,睃了眼陈绛的脚,问:“阿绛怎么不裹脚?”
陈绛从来不喜欢这个小姑姑,每回见面,总要明里暗里的欺负她,挤兑她。
见陈绛缩到吴燕子身后,陈冬哼笑了声,又看谈栩然。
“六婶你这做娘的可不够格了,自己不裹足,叫人笑了一辈子,还要误了女儿的将来吗?”
谈栩然垂了眉眼,似乎羞愧,启唇道:“我是比不得你娘,听长辈的说,当年董家要嫁的本来是大女儿,不过小女儿的足更薄一点,你爹瞧着喜欢,就改娶了妹妹。”
陈冬厉声道:“你不要背后妄议长辈!”
谈栩然听话的掩口,做出失言自惊的表情来,不过随即把手放下,看着陈冬的脚微笑。
“今儿许你出来玩上一趟,回家里,就要上竹片了吧?”
陈冬一愣,她以为已经裹好了。
那些疼痛酸麻,哭嚎折磨终有尽头,却没想到,只是个开始。
那婆子没想到这事儿被谈栩然挑破,也急了,道:“小姐,这烟熏火燎的,咱出去吧。”
谈栩然逼近了一步,擒着帕子蹭过陈冬鬓角上晕出去的脂粉,手又随着身势蜿蜒下移,虚托着那只簇新的,不曾落地的鞋。
“布勒紧些虽能瘦脚,可若想使之纤长且正直不偏歪,非得上竹片才可。尤其是妹妹这脚板稍宽……
谈栩然抿一抿嘴角,似乎是自觉再度失言,又更是藏住一个笑。
“要吃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