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舍微从骡车上下来的时候, 正把陈砚墨和董氏堵在门口。
一场秋雨一场凉,幸好他多带了衣裳, 考完试搁城门边歇了一晚, 城门一开就往回赶了,颠得人都要散架了,脚步虚浮的回到家以为能看见可心人的, 结果先瞅见这俩家伙。
陈舍微脸垮下来,倒同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相符。
“七叔, 五婶, 你们二人怎么一块上我家来了?”
董氏冷哼道:“你那婆娘失心疯了!”
话音落地, 就见陈舍微脑袋一拧,转过来看着她,“豆吃多了?满嘴放屁!”
董氏迎面被盖了这么一句粗俗的, 心道,‘这夫妻俩都疯魔了!’
陈砚墨呵道:“就你对长辈这般如此言语不敬, 还妄想考功名?!”
“你也不听听她刚才说了什么?!”陈舍微还瞪着董氏。
陈砚墨顿了顿, 道:“方才谈氏确有过激言语。”
“过激言语?”陈舍微揣着手反问, 道:“你们干嘛了?”
听得董氏义正言辞的说自己好心要给陈绛裹脚,陈舍微就轻轻笑了一声, 道:“原是这样。”
董氏还以为他站自己这边呢, 几分得意还没漏出来,就听陈舍微道:“这是我的意思。”
瞧着陈砚墨和董氏面上表情挺可笑的,陈舍微道:“七叔五婶家业大, 都是忙人,不必为了小女裹足一事多烦扰, 我自有决断。”
说罢拂袖而去, 急急要去见谈栩然了。
方才谈栩然也是这般无礼, 扔下他们就回内院了!
董氏僵立一会,小脚有些站不住了,道:“就由得他们夫妻这样胡闹?”
“他们夫妻就一个女儿,难免娇宠些,先放一放,过年时叫大哥二哥同他们讲吧。”
不知不觉间,陈舍微竟同谈栩然夫妻一心了,陈砚墨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用理智回话。
陈舍微才懒得理他们,甩着包袱快快乐乐的往家里去。
离家寥寥几日,却如隔三秋。
庭院里没人,干空的肉丝瓜在风中互相摩挲,发出如枯叶碾碎的脆响,像是秋的前奏。
台阶上斜斜摆着三个圆竹篾,盛着红、黄、绿三色豆,午后这院里一片金灿阳光时,这豆子应该晒得不错。
陈舍微出门时还只掐了豆荚下来,想着谈栩然同陈绛坐在檐下剥豆的情景,他不禁微笑起来。
谈栩然和陈绛回院里时,陈舍微正把豆子装坛里,等着明日再晒。
“阿爹!”
陈绛全然不知爹娘方才为她做了怎样的抗争,只欢欢喜喜的同吴燕子在厨房里做吃食,等着陈舍微回来好吃现成的。
园子里南瓜随着秋风染上金霜,削了皮,切了块,在蒸笼里软下来,和了糯米粉包了豆馅要炸南瓜饼的!
闽地南瓜种了好些年头了,南瓜原叫倭瓜的,家中人都跟着陈舍微改了口,叫南瓜了。
如今这南瓜的种是最老的蜜本南瓜,甜度口感同后世的南瓜种一比,就有点逊色了。
可它长得好,产量高,陈舍微老家可不种什么奶油南瓜、板栗南瓜的,就种这个。
一到了秋日里,黄皮泛青的纺锤形大南瓜就出现各家的屋檐下,吹干了表皮,金黄渐盛,浓缩了甜蜜,能一直放到冬天。
南瓜饼香甜软黏,红豆馅绵而不散,陈舍微扯开一个,糯皮依依不舍,近乎奶酪拉丝之感了。
赵先生算陈舍微半个老师,考完试回来,得看看他去。
他先拣了一碟甜口的南瓜饼,又做了一碟咸口的。
南瓜切成半指薄厚的片,裹了米浆和小葱放油锅里炸,炸成金黄色就好了。
谈栩然站在边上瞧他弄,“夫君这就要去赵家吗?”
陈舍微拿了片放凉的南瓜片喂她,“嗯,炸物放久就软了,不好吃。”
这南瓜片同南瓜饼又是浑然不同的滋味,外酥内软,咸甜交织,香极。
谈栩然用帕子按了按嘴角,道:“恐会有冷待。”
陈舍微不解,道:“为甚?”
谈栩然错开眼,去看窗外檐下倒悬着的几个玉米,吴燕子抱着陈绛挂上去的。
“郭果儿巡田同赵家一块去的,两家的收成彼此都瞒不住,”谈栩然转眼又看陈舍微,淡声道:“人无我有,就是错处。”
陈舍微带着点不安往赵家去,迎门的小厮正在上灯呢,还是‘六少’‘六少’叫得热络。
庭院里,赵先生的外孙女正领着两个小弟弟玩呢,三人蹲在水坑边上,看雨后的青蛙‘吧嗒’蹦。
见着陈舍微来了,小女孩阿彤失落的看看他身后,道:“阿绛没来吗?我明儿就回去了,不过阿公讲了,年节里还叫我来住。”
虽是外孙女,不过亲家两口子走得早,祖辈就剩了赵先生这边,所以喊得亲热,不添那个膈应人的‘外’字。
“那可好了,等过年叫阿绛给你下帖子,请你来我家做客。”陈舍微对阿彤道。
他觉得俩女孩蛮有缘分,一个绛,一个彤,都是朱色。
赵先生的大儿媳苗氏从不跟外男多说话,见着陈舍微来了,略福一福,掩了半个身子在檐角下,清秀的面容被阴影一割,永远都是那副沉默而冷淡的样子。
不过听陈绛和谈栩然所言,苗氏与她们相处的很不错,想来是因陈舍微男子的身份而区别对待。
她相公赵如耘是实打实的病秧子,可不像原身那般装模作样,夏日的时候偶尔能见他出来晃一面,坐在廊柱后头偷一点凉风,薄成一片纸,在风里抖动。
夏日里某天,陈舍微来时苗氏正端了药给赵如耘,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啜,不耐烦的蹙着眉,捱到他喝完,拿了碗就走了。
陈舍微从没见过赵先生的小儿子,隐晦听人提过一两句,说是年少气盛犯了事,怕被官府抓,所以逃走了。
赵先生从没提过,就当自己只有一儿一女,陈舍微也不会去问他。
闽地的秋来得晚,午后的日头还可叫人轻易冒汗。
可赵如耘已经藏在房里不出来了,陈舍微问起,苗氏简短又冷淡的说:“还不是那样,又没得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吃。”
赵先生分明听见苗氏这话,竟也没有什么不满,见到陈舍微就笑,道:“给我下酒添菜来了?”
陈舍微刚歇掉点提着的劲,就见师母钱氏走了过来,鼻子里‘哼’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搁下一碟虾皮拌芫荽。
“喝喝!年关不知怎么过,还喝!”
赵先生作出生气之势,呵道:“你个妇道人家,一点风吹草动咋咋呼呼,丰年歉年常有事!咱们这样的人家都过不下去了,外头岂不是要饿殍满街?”
虽说许多事情不必说破,可不说破又恐对方心里添了嫌隙。
“先生,我……
赵先生一抬手,话说给他听,却是对着钱氏。
“我晓得,你又没瞒我,可烟叶价贵,这种驱虫之法我可消耗不起。”
钱氏原坐在团凳上,闻言站起身走过来,赵先生又堵她,“怎的?你想说反正舍微也种了烟叶,不妨平进平出的卖我们些?”
钱氏耷拉着嘴角瞪赵先生,不妨碍他继续道:“可知他的烟叶是上好货色,卖与咱们驱虫是多大的亏损?又可知他同王吉签了契子,卖了咱们是要吃官司的!?”
钱氏涨红了一张老脸,滑稽有趣,眉宇间竟有一丝少女的嗔意,嘟囔道:“你早些说不就好了,偏要我丢丑!”
“嘿!”赵先生捡了片炸南瓜塞钱氏嘴里,道:“你理亏也能栽到我身上!吃吧老婆子,端碗茶来,也给人个笑脸子!”
这老夫老婆,粗婆子配细先生,竟能好好的过了大半辈子,瞧这吵架斗气日日不停的,却品出一股暖意。
陈舍微秀才的功名赶在秋粮纳贡之前下来了,如此也不必再欠陈砚墨的人情。
虽然秀才名下能记的田亩远比不得进士,但仅供着自家的也算够用了,捎带着吴家的田也记了上去。
税赋减免,并不是全盘免除了,只是少了些,可即便如此,对于吴家来说也是前所未有,肩头的担子一直压着,不觉得累,偶尔一松,才晓得自己这样苦!
吴老爷子这些日子同兄弟闹得不痛快,忙着农事又累,心里又堵,差点病了,骤然听见吴缸传来这个好消息,直挺挺从床上起来,什么不舒服都没了!
吴家叔伯自己照猫画虎搭了个烤烟棚子,四下漏风,天天弄得乌烟瘴气。
吴老爷子先前也教了他们些,烟叶的品相虽没有吴老爷子侍弄出来的那么好,可也不错,比杨家好多了。
吴家叔伯更觉得自己这口气挣对了,可喜滋滋的捧着烟叶去市面上一打听,价钱掉的一塌糊涂。
“粮都涨成那样,谁还玩烟啊!”
是了,眼下搅和米价可比折腾烟叶更有趣。
陈舍微见王吉还是给的那个价,就问:“价钱可有亏了?”
王吉歪嘴一笑,道:“亏本生意我会做?要是价钱跌了,我一进门先给你跪一个,早跟你哭穷来了。”
陈舍微嘴角抽了抽,王吉又道:“市面上是略跌了些,不过你的烟叶本就卖得高,买家都有银钱,不是那种嚼了烟就吃不起饭的人家。”
陈舍微有得赚,吴老爷子自然跟着赚银子。
这回王吉是同陈舍微一块结算的银子,吴缸从他那分了银子回来,刚一进门,就瞧着屋里一双双夜捕猫儿眼,锃亮。
吴老爷子叹口气,不想几个儿子间闹得同他一样下场,径直把银子就分了。
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各一份,二老自然得最多的,吴老爷子不光给自己攒棺材本,还有吴燕子的嫁妆也算上了。
何氏喜得像是腚上发痒,扭来扭去的站不住脚。
吴缸那份多些,吴老爷子拿个小棍划拉银疙瘩,不客气的道:“三儿使了多少劲儿,你们做哥嫂的自己心里晓得,我不偏帮了他,也不亏了他,你们肚肠里要是再转不过来,那就是你们自己心眼小。”
吴筷吴勺没话讲,何氏王氏瞧着吴缸指甲里那洗不掉的烟油,也心虚不说话。
四堆银疙瘩,吴筷、吴勺按捺不住想拿自己那份,叫吴老爷子挥着棍子‘咻’‘咻’打得手背上鼓起一条红虫。
吴老爷子努努嘴,叫何氏、王氏来拿,道:“晓得你俩是钱耙子,搂住了不会放,不叫他俩管钱。”
何氏、王氏眼泪都下来了,攥着银子想起自己往日里那么闹腾,臊得低着个脑袋。
吴缸坐着不动,吴老爷子道:“那我先攒着给你娶媳妇?”
他点点头。
吴老爷子说着说着又笑,“哎呀,六少对咱真是没话说,道旁捡来的财神爷,嘿嘿,想着,送点什么好?”
何氏凑趣,道:“爹,咱给镇上人怎么送呢?六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
吴缸想了想,道:“我瞧六少是个喜欢吃的,下了柿子,捡两篓好的给我,我明儿送去。”
王氏道:“两篓吃不完可得烂了,要不晒了柿饼?”
吴缸摇头,“柿饼要捏,咱们这手捏了,可不叫人家吃着膈应,六少喜欢自己弄的,直接给他,他折腾吃食可比咱们能干多了。燕子在那吃得可好,个子都高了。”
提起吴燕子,吴老娘背过身去抹抹眼泪,想她。
“这几日我再进山里,抓些老鳖、山鸡,挖些冬笋,摘些石耳。”吴缸装作没看见吴老娘的动作,又道:“冬天等爹那块槟榔芋长成了,也撅出来一篓子给六少。”
吴老爷子还没见过吴缸这样待人好,想来是服气陈舍微的,笑骂道:“还惦记上那点芋头了,也罢,供供财神也是该的。”
作者有话说:
董氏的排行应该是五婶
哎呀,人名称呼方面我总是记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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