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地也就这秋日里能得几日的爽朗, 不论是村里乡下忙着晒谷晒豆,还是镇上城里晒书晾肉, 院里道坦上热热闹闹, 挨挨挤挤,称之为秋晒。
陈舍微院里自然也如此,朱柿黄豆, 红椒金瓜,紫茄绿菜, 笋鲞鱼干, 竹篾上铺着的, 切成圈片串起来晾的,扒拉开叶茎甩在竿上晒的,充盈的叫人瞧着就心里踏实。
园子里的枣树结了挺多果, 再不敲下来,就要被小鸟吃光了。
铺在竹篾里晒了几日, 皮子皱软下来, 由青渐渐转红, 更招小鸟垂涎了。
经陈绛手的柿饼串子老长了,垂下来跟门帘似的, 其他人穿得就有数多了, 四五个一溜。
为了不碍着人走路,长串的只能挂两边,配上中间那几串短的, 像小女孩脑门上的头帘和鬓角的留发。
风吹而动,滑稽又美好。
底下几个够得到的, 就由陈绛每日净了手来捏, 高处就得吴燕子搬了凳子, 或是拿了杈子取下来再一个个细细捏过。
那样贫瘠馋饿的冬,陈舍微再不会叫一家子跟着他再过一回。
除了他自家种的,吴缸这汉子真是说到做到,隔三差五的就来送些山货。
一小篓的野榛子,山木耳,甚至还有一捧用绒布垫了,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山莓,一粒粒鲜艳欲滴,看得那群棕褐绒羽的偷枣贼跃跃欲试,奈何院里都是人,不敢飞下来抢。
阿巧洗了洗,换了个小碗盏递给陈绛。“这时候哪来的山莓?”
发现是阿巧开口,吴缸莫名局促了起来,道:“高处还有,也就这一丛。”
陈绛吃得挺高兴,秋日果子甜的温厚,没有山莓这样爽朗的滋味,且还一股奶滋味呢。
“别都吃了,留几个大的,阿爹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陈舍微说着,手里还挺忙,一阵阵的捣着晒干的凤仙花瓣,还不忘叮嘱吴缸,“险地不要去啊。”
陈舍微做什么吴缸现在都不觉得奇怪,只是纳闷的道:“不是榨了汁子裹上指甲就行吗?”
“那样整个指头就都染上了,不好看,而且颜色不均匀。晒干了磨粉,一年四季都能染,不必等着凤仙花长成了。”
陈舍微老道的像个惯会调弄石黛脂粉的烟花地常客,不过吴缸晓得,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吴缸还蛮有口福的,正赶上陈舍微做了桂花糖莲子。
阿巧把个小碗倒扣在他眼跟前的小碟里,吴缸只盯着那只小小白白的手,‘她这手怎么跟孩子一般大。’
小碗一掀,圆墩墩的莲子小山,满满的桂花糖汁浇在上头,闻起来甜香四溢,莲子白圆,琥珀般的汤汁裹着点点的金桂流淌着。
吴缸头一回吃东西吃的像小鸡啄米,叨一勺,叨一勺,样样东西瞧着皆寻常,可组在一块,真是别样好味。
“这使得可是蜜吗?”吴缸好奇的问。
“不是!”陈绛正吃着的,闻言立刻道:“我阿爹不能吃蜜的,这是冰糖化了水,再收汁才黏成这样的。”
她极郑重的嘱咐了吴缸,“要是瞧见我爹不小心挨着蜜了,可要提醒他。”
吴缸也严肃的点点头,一大一小对着看,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看得陈舍微捧腹大笑,掀开育虫室的门帘,带着阵阵笑声给谈栩然喂莲子去了。
陈舍微每回进来,就意味着谈栩然歇息的时刻到了。
糖汁清甜舒服,莲子软糯微黏。
闭上眼,仿佛正躺在小舟上于莲河里穿梭,岸边繁茂的桂花树斜出去半个树冠,风吹而过,落了一脸星星桂花香。
这样清雅的甜食,令有些疲累的谈栩然一时迷醉,半晌才醒过来,睁开眸就看见陈舍微歪首笑。
等陈舍微端着小空碗出来的时候,吴缸也起身告辞。陈舍微要去草棚看看猪,顺路送他出去。
猪渐大了,郭果儿每回进去喂猪扫栏都是硬着头皮,出来时叫风一吹,背脊冷飕飕的,才发现出了一身的汗。
他每次从草棚回来都是一副龙潭虎穴里刚闯出来的样子,甘嫂瞧着觉得也没必要叫他受这个罪,到点喂食了,若是孙阿小和吴燕子正忙着,就让郭果儿替她看了小白粿,她去喂猪。
猪崽并没有全活下来,一共六头,夏日里折了两头,可栏里却还有六头,吃粮吃的直叫唤。
其中两头是花背的,吴家的母猪叫公野猪杂了种,生出了一窝七八头花斑纹。
这种小猪崽长瘦肉不积肥,吴家不爱养,听说陈舍微要,就给提来了。
六头猪刚好三公三母,公的陈舍微劁了两头,余下一头小杂猪瞧着蛮有那种猪派头的,就留着养了养。
这几日瞧着愈发的不错,前躯宽大,后躯丰满,两颗猪蛋大而匀,连郭果儿都打了个寒颤,说比原先陈舍巷家的种猪还要好。
陈舍微琢磨着草棚还富余的很,留一对育个种,来年的小猪崽也不必买了。
杂种的小猪爱争食,可长得却瘦多肥少,虽说卖不上价,又废料,可更符合陈舍微的吃口。
再者杂种猪不容易生病,且出栏快,值得一养。
大多时候,郭果儿都走在陈舍微后边,唯有出猪圈,他脚底抹油,逃得飞快,门还得陈舍微来关。
“少,少爷,我回去忙活了啊!”
陈舍微哭笑不得的从草棚里出来,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阴影吧?’
虽说猪圈日日打扫干净,可总有种米糠发酵的气味,秋衣厚了些,容易残存味道,陈舍微一边拍着衣裳一边出来,还在石头沿上蹭脚底的泥巴。
正这时就见陈砚墨家门一开,几个儒生模样的人谈笑风生的从里边出来,陈砚墨被簇拥其中,端是气度不凡,君子如玉。
陈舍微懒得看,专心低头弄干净鞋底,心道,‘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泉州去!’
正想着,就听那堆人里不知谁在奉承,恭喜陈砚墨得了海澄县县令一职。
小小县令算不得什么,可漳州月港就设在海澄县。这个县令,可比穷地方的知县乃至知府都要有派头的多啊!
一边是清风朗月的新科进士,一边是脚底蹭泥的养猪郎君,陈舍微倒不怎么吃心,只是觉得陈砚墨走了就好。
他不声不响的想走,却被陈砚墨喊住。
从前陈舍微半真半假的装病,身形总带点佝偻,眼下站直了,也不比陈砚墨矮。
“恭喜七叔,何时走马上任?”他拱拱手笑道。
陈砚墨没有回答,反而问起陈舍微的学业功课来。
那些诗书经义,陈舍微只是囫囵嚼了,再吐出来。
虽然过了脑子,却并不如何过心,毕竟扎扎实实的打了义务教育的基础,又经了高等教育的锤炼,他心里自有一番观念框架,不是那么好动摇的。
见陈舍微答不上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陈砚墨微微蹙眉,道:“你是打算考上秀才就不继续了?若是觉得没有好先生,我可以举荐你去泉州书院。”
“多谢七叔,这倒不必了。”陈舍微道:“我之愿不在朝堂官场。”
“我本以为你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得过且过。”陈砚墨仿佛有点恨铁不成钢,又道:“难道就没有半点上进之意?”
“七叔此番去海澄县,可带上七婶一道?”陈舍微学了他,不答反问。
陈砚墨倒是理直气壮,“她初初有孕,怎好马车颠簸?”
“是了。”陈舍微隆起眼下卧蚕,堆出一个社交笑容来,“七婶孕中要养胎,临盆更是不能动,诞下孩子还要坐月子,孩子幼嫩撇不下,也不好随着上任,熬个三五年,终于好随您去海澄了,说不准您升官,又不知去往何处,如此一来,还有几日能陪妻伴子呢?”
陈砚墨叫他这一通说得语塞,心里却涌上另一个念头。
若是那事顺遂,陈舍微休妻再娶,谈栩然而今就该被他悄然送往海澄,到时在那给她安一个身份,多少缠绵之愿皆可实现了。
可偏偏,陈舍微性情大变,就连谈栩然也叫他琢磨不透。
“大丈夫如此沉湎小家小爱?”
“小家小爱您以为容易啊?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人一辈子求得不就这个吗?”
陈舍微打量了陈砚墨一眼,似乎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看似简素,不知要费多少心力经营维持。
‘老婆’一词虽不常用,不过陈砚墨也知道指的是夫人。
陈舍微这话听起来直白且俗,随口道出,像是惯用的俗语,可陈砚墨却没听过。
“炕?可是指北人冬日寝具?”陈砚墨狐疑的看着陈舍微,他都没出过闽地,如何晓得这北人俗语?
“是了,家中杂事俗务多,先告辞了。”
说岔了一句话而已,陈舍微没觉得有什么。虽晓得陈砚墨的目光黏在他背上,也不在意。
陈砚墨却将他随口一句话反复在心口咂摸,似乎要品出点什么不寻常的滋味来。
陈舍微走到家门口,就见郭果儿正打发俩叫花子,瞧着是一老一少,老的皱皮佝偻,少的混似猴儿骨架,真真是有些可怜。
一见陈舍微神色怜悯要松口的样子,俩人忙跪下给他磕头,把他高高架了起来。
陈舍微张了张口,见郭果儿一个劲的挤眉弄眼,就道:“给拿几个饼子吧。”
郭果儿如释重负,赶紧把陈舍微让进来,掩了门对老少叫花子道:“等着,一会给你们塞出来。”
陈舍微瞧他这避祸的样子,笑道:“可是担心我一张嘴,倒给他半斗白米?”
“爷,这可不是什么能笑的事情,咱家拖赖您,今年才丰收,可仓里才一年的收成,保咱自己的吃喝没问题,可实在比不得别人。这些人都是泉溪附近毁了收成的百姓,您那么大方好说话,明儿家门口能给围了!”
陈舍微叹口气,道:“你放心,我晓得自己斤两。”
郭果儿跟在他身后憨憨笑,道:“我知道,就是这样我跟着您才宽心哩!”
闽地的冬来得晚,眼下秋寒阵阵,还没到彻底冷起来的时候,陈舍微走过内院那道门,忽然一个转身往回望,郭果儿脑袋差点磕他下巴上。
“爷,怎么了?”难得见陈舍微神情严肃,郭果儿也使劲睁大眯眼四下找。
外院就住了甘嫂和郭果儿夫妻,干干净净,廊柱下倚了一把扫帚,一个簸箕。
甘嫂刚弄睡了孩子,走出来把扫帚簸箕都收到杂物房了,这下院里看起来更是近乎冷清了。
“咱们要不要雇些人呢?”偌大的宅院,人太少,连院门都守不过来。
手里虽捏着郭果儿两口的身契,但买人二字,陈舍微还颇不适应,买卖人口,在他心里到底还是犯罪行为呢。
郭果儿试探道:“雇个人来,可叫他喂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