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紫藤花下,山风瑟瑟

春风醺然醉人, 渐渐有了夏的热度。

紫藤花序重叠翻飞,荡开满院浓淡交织的云雾。

若不是一年冷过一年, 闽地的气候其实并不适合紫藤生息。

紫藤喜欢冷春, 随着微弱的暖意一点点的复苏开来,终在暮春时刻,迸现风姿, 令人瞠目,原本枯瘦的藤条竟能造就这样迷离而温柔的梦境。

紫色虽为贵, 但也许是本朝厌恶‘恶紫夺朱’一说, 所以官服朝服中的紫, 较前朝要少见很多。

又或许是文人多赞松竹挺拔,不喜藤条攀援成树,面对如此盛花, 世人对紫藤的赞扬总有些轻飘。

就连诗仙也只道,‘密叶隐歌鸟, 香风留美人。’

在最茂盛的那一隅, 藤花似瀑, 娇柔而炫目。

紫纱美人跨在藤根之上,恨不能隐没花中。

廊顶灵鹊啄吃花蕊, 左右歪首, 不解看着那紧紧交缠的藤条。

这种抵死缠绵的妖娆之气,也就是藤花堆叠淋漓,美得氤氲似含水汽, 隐有撩拨之感的来源吧。

而那藤根上相拥的男女,四肢缠绕难分难舍, 要将彼此沁入骨血之中, 像是堕入深渊前的极乐。

随着攀顶的快感爆发, 陈舍微脑中如翻墨汁,而睁开眼眸后的光亮伴随着耻感将余韵拖得极为漫长。

阳光透过重叠的花串已经淡化几分,但还是昭示着,这可是白日啊。

谈栩然还在失神之中,陈舍微又将她的身子轻轻一托,听得她低低一吟,带着点残破的泣声,晓得她餮足了,就道:“我抱着夫人上楼可好?”

“你将人都支使出去,早都盘算好了吧?”谈栩然环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两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哼。

“紫藤花期短暂,错过只能再待来年。”他还挺有道理。

紫纱裙长,遮得严实,即便仆妇偶入瞧见了,也只觉得爷和夫人这环抱的姿势未免太亲昵了些。

小楼长梯步步,声声不绝于耳。

末了二人倒进帐子里,不是乐事的终结,而是另一场欢好的开端。

陈绛去沁园游湖,玩了大半日,晒得面颊绯红归来,就见陈舍微正在紫藤花下,拿了银剪子绞下花串,递给谈栩然。

谈栩然拎着花串浅浅过水一遍,搁在大盘中撒上糖霜,寻常动作罢了,却因她姿态慵懒,而生出无边媚色来。

“阿爹阿娘这是做什么吃呢?”陈绛欢喜的跑过去,帮着谈栩然摆弄。

“藤萝饼。”陈舍微轻轻摇头笑道,“紫藤花期委实短暂,再做些紫藤花酱,能多留它一些时日。”

陈绛见他有惜春之意,就道:“年年花开年年看,看上一辈子,就也不短了。”

陈舍微倒叫女儿点拨了一番,大笑称是。

藤萝饼是应时之食,又是现做现吃,油酥面皮,藤花糖馅,再对上这院的紫藤,应时应景,真是想不好吃都难。

陈舍微打了个样子,阿小带着厨房仆妇做出几十个,送些去给王吉和高凌吃了,还余二十个,等陈舍微去巡田时,也叫吴缸和甘力一尝。

泉州卫除了屯田的事,旁的陈舍微从不过问,但不问不代表他不觉察。

这一回来,甘力同千总的关系似乎更紧张了几分。甘力叫他不要管,也别理会千总的阴阳怪气。

杜指挥使盯着今年的收成,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事上为难陈舍微,更何况陈舍微这一番若是经营的好,前千户所也跟着沾光。

陈舍微巡过一遍,觉得都还好,烟草地尤其上心,到底是无利不起早啊。

番茄那片地瞧着就不大像样了,因为种苗少,他自己田头还分种了些,所以屯田里只种了一小片,照理来说应该不难管。

番茄是有些难伺候的,每次雨后都要及时松土保墒(适合植物生长的湿度)。

再加上这玩意在人眼里有毒不能吃,纵然陈舍微多番保证,能吃好吃!不亲自一试,总存了几分怀疑,连带着照料的也不用心了。

屯田的产粮即便富余,也鲜有往外卖的,但蔬果就不一样了,存不住的东西,多了就卖呗。

陈舍微便道这番茄成熟之后,有多少他就收多少,给出的价钱同市面上的茄子一样。

番茄压秤,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春汛已过,季风转向,千户所的兵士只需轮番巡视,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千户所,趁着这个人手充裕的时候,陈舍微来之前,先带了一份小型水库兴建图去见过了杜指挥使。

杜指挥使可能是军务缠身,有些烦他,又或者是出于对他的信赖,大手一挥,赶他去同黄理商议。

兴建水库,费在人工,千户所既有现成的兵士,也省了一大笔。

黄理看过陈舍微的选址,那河谷离屯田很近,而且肚大口小,拦了土坝,即便再修沟渠,算算千户所的人手,只要紧一紧,赶在入伏前许能完工。

闽地虽说多雨水,可雨水又不都听人的,难道会在水稻拔节渴水时,该下就下?在水稻孕穗不喜水淹时,就不下憋着?

到底没那么天遂人愿,水量丰枯明显,雨季易涝,旱季受渴时有发生。

因为缺乏实测资料,所以陈舍微对于水库的产水量和稻田的用水量都是估算的,那张土坝设计的图纸也是各种计算得来的。

这水库只做灌溉和调节旱涝所用,若是拦堤大坝,陈舍微哪敢弄啊!

不过这些数字论据还是引起了黄理极大的兴趣,反正去千户所的路途上也是无聊,陈舍微就给黄理细细讲了一番。

原以为要费点口沫,但没想到黄理领会极快。

难怪年纪轻轻,仅是举人出身,家世也很寻常,可就这么快得爬到了这个位置上,果然是个人才。

黄理还结合河谷的土质,对陈舍微坝坡的弧度做出了一点修正,觉得可以再陡一些。

黄理随着陈舍微一起来,基本就代表了杜指挥使的意思,千总纵有微词,也不敢不配合。

水库一看过去,就是一横两撇,横是土坝,撇是沟渠和溢洪道,说起来方便,弄起来肯定不止是挥几下锄头那么简单。

“以防雨季泄洪时冲毁了汇入的河岸,所以在此处还要建一个消力池。”

笔锋顺着山坳游走,在末端落了一个圈,陈舍微搁下笔,就见黄理点点头,摸着下巴问:“这处山坳会不会太近了些?”

他这人也是蛮有意思的,分明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但又对这些踏踏实实的工程饶有兴致。

‘会当官的理工男?’陈舍微想着,就道:“方才叫他们量过,距水库四丈远,足够了。”

黄理点了手下几个随从过来,道:“明日你们再去测一遍,若是相符,就誊写一遍,复核一下,出两张规整的图纸给陈知事和我。”

陈舍微松口气,黄理不是个只顾摘桃而不担责任的,能碰上的这样的同僚,已经是运道不错了。

正想着,黄理又捡起笔,在那条沟渠上延了一笔,将陈舍微名下的田地也连了起来。

“呃。”陈舍微摸摸鼻子,不知该不该受这份好意,道:“其实我在另一处山坳里也看好了一个位置,可以从西边引过来。”

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混用为好,乡里旱时水稻拔节都是要守夜的,否则稻田的泥梗都能让人给锄开来,水跑了都没地哭去。

黄理笑道:“陈知事自然是有考量的,不过么,你的人手毕竟比不上千户所,落成也是下半年的事了,明年才能用到,短用一年,无妨。”

他既给了主意,陈舍微也只有笑纳了。

忙过千户所的事项,自然也要兼顾自家田产,陈舍微既出来了,索性将事情都安置妥当。

从前吴家种稻、种芋、种蔗,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既是吴家实力不足,样样只能小打小闹的缘故,也因为闽地多山多丘陵,天然阻隔。

而今陈舍微尽量将田地都归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少让时间浪费在路上,一块块田地应用尽用,雇农虽然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尿都要抽工夫撒。

但因为主家在吃用方面大方,他们素来能吃苦,一到饭点就心满意足,疲惫全消,鲜有怨言的。

吴缸虽是陈舍微的管事,但实际上陈舍微与吴家在芋、蔗等作物上,都是三七分成,毕竟种都是从吴老爷子那来的,更因如此,吴家人比一般的雇农不知要上心多少倍。

至于吴缸么,陈舍微更是不会亏待了,只他一人的月银和赏钱,那都不比泉州城里的掌柜少。

吴老爷子是年纪大了,只能管管近处的稻田,可陈舍微的田产铺得很块,他可巡不过来,吴缸又要统管,还要着重管着烟叶地,若不想陈舍微把差事分给别人,也只有叫吴筷和吴勺撑起来了。

哥俩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田头忙活,陈家的牲口棚也挪到乡下来了,猪崽一圈一圈的多,驴母也多了,他俩原本巡田的时候都坐驴车,如今也坐上骡车了,只是就算坐着扯,也得下田,俩人黑的都叫陈舍微都认不出来了。

哥俩长得不比吴缸俊,眼睛不大,鼻子不高,一黑,五官都看不清了。

幸好总是笑嘻嘻的咧着牙,不然找嘴都费劲,可来送饭的两妯娌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俩回陈舍微的话,笑盈盈的,像瞧着什么大宝贝。

约莫是看着吴缸能干得用,哥俩也晓得臊了,陈舍微捡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来问他们,有些答得出,有些答不出。

即便答不出,也能很快想起料理这块田的佃农是哪一户,喊了他们来回话,并不用空话来搪塞陈舍微。

这点程度的不足,他尚能容下。

吴家的甘蔗原本就是捡了荒山上的一块地随便种的,陈舍微瞧着觉得不妥当,怕铺开种后有人瞧着眼红要扯皮,就包了整座山头。

说起来阔气,其实闽地山矮,多为丘陵,同泰岳一比,就是个土坡。

甘蔗对于土地的酸碱没什么要求,但因为株高根深,所以土壤以深、松、碎、肥为佳。

闽地山头多红壤,质地黏重,尤其要多犁多耙,是个辛苦活计。

“我瞧着苗长得不错,可以追肥了,最迟也要赶在六月前。”

这山上原本哪有路啊,都是叫人硬踩出来的,吴缸砍了根手杖叫陈舍微拄着,他一边走小径一边探头看蔗苗,还要费心思说话,摇摇晃晃,叫人担心得很!

“进了六月,就要防着点颱风了,我瞧着蔗苗要培一尺的土为好。”

说话间山风瑟瑟,只叫人觉得衣衫薄了。

这时节四外的风只有这里是浓绿沁冰的,陈舍微垂眸看着青色的袍袖兜住了满怀的风,心想着,‘若是能携这凉风回家,悬在帐上,拂干她颈背薄汗,乳上香腻。待到盛夏时节,就更好纵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