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事空了两回, 谈栩然心里就有点数了。
昨个刚刚换了秋帐,比纱帐厚一些, 比棉帐薄一些, 影影绰绰的透进晨光,照得床褥上一团明亮,既柔软的, 又馨香。
既有皂角残留的气息,又有晒后阳光的余味, 还有陈舍微身上,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 像清泉一样的水气。
这味道旁人不察,陈舍微自己也没觉得,就好像他总说谈栩然身上好香, 像一朵馥郁迷人的花,而谈栩然自己却闻不到。
陈舍微还睡着, 面朝着她, 呼吸均匀绵长, 心思纯然,才能拥有如孩子一样香甜的睡梦。
谈栩然俯下身, 在他耳畔轻道:“我也许, 有身孕了。”
陈舍微半梦半醒中,下意识的‘嗯?’了一声,随即就见他霍得睁开眼坐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猛太快, 像是一下从梦里被拽出来,陈舍微头还有点晕, 他懵懵的看了谈栩然一会, 捂着脸极为懊恼的说:“一定是上回, 上回没忍住。”
上回?哪回啊?
他们亲近的次数实在太繁密,只要陈舍微在家,就算是易孕的日子,也会有所保留的缠绵一场。
是竹床上那一回吗?
还是浴桶里,搅得水花四溅那一回?
又或是在画案上,弄得他满身斑斓那一回?
还是泛舟湖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那一回呢?
“怎么样?”陈舍微缓过来了,面无喜色,反而是一脸担忧关切的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谈栩然除了微微有些胸胀,其他的都没什么感觉,道:“怀孩子又不是生病。”
“怀孩子生孩子可损身子了,”陈舍微的声音小下去,腮帮子却鼓起来了,道:“安全期果然不保险。”
他不带任何□□意味的问:“要不要揉一揉?”
谈栩然在床上赖了一会子,等陈舍微让人去请大夫了,她才懒洋洋的起身。
诊过脉后,确定是有了身孕,陈舍微在大夫跟前倒是没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只是等人家走后,呆呆木木的坐在桌边,一眨也不眨眼的看着坐在窗边吃一碗蒸酪的谈栩然。
蒸酪是阿巧刚从灶上取下来,一路快步走着端上来的,所以还热着,袅袅飘着稀薄的白气,拂在谈栩然唇上、鼻尖上,恍然间,又像是她将要消融,化作这一缕缕的烟尘。
这个联想令陈舍微一阵心悸,作为一个男子,他不知道生孩子的滋味,但他又鲜明的清楚,在现世生孩子的风险。
谈栩然这一胎都快三个月了,她又没有过多的不适,连大夫都说胎相很稳,所以就没有怎么瞒。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境,陈舍微就有些焦灼了,常常是人家刚开口给他道个喜,他就问人家有没有经验老到的稳婆和产科圣手。
“这,这就开始寻摸了?早了点吧?”黄理还真没有这方面的人脉,见陈舍微一脸凝重,就道:“我问问我夫人去,替她接生的稳婆还不错。”
黄理有两女一子,可以说是有些经验,但他这人以事业为重,忙起来一个月有三十天都住在卫所里,家中夫人是长他七八岁的童养媳,是枕边人,却更是陪他一起长大的姐姐,是慈爱温柔的母亲。
依陈舍微看来,黄理做丈夫是很不称职的。
见他满眼的不信服,黄理无语极了,可他就是个甩手丈夫,抵赖不得,道:“那你要拜佛就拜个最大的,同知大人那你可有门路?他的夫人娘家专看夫人内症,她自己也习医术,只是寻常无人敢请她。至于稳婆么,还是挑个经验老道些的。”
陈舍微心事重重的回了家,见正屋里响着算盘声,一进去在理账的不是谈栩然,而是陈绛。
陈绛算得比谈栩然慢多了,不过熟能生巧,这都不是难题。
眼下天儿渐冷,又要开始育虫了,陈舍微担忧谈栩然身子吃不消,倒是陈绛爽快的道:“没事,有我呢!”
花儿谢了,清源山庄子里的仆妇都回来打扫虫房了,这还有几日的空闲,有家的回家住几日,没家的爱窝着就窝着,想出门逛逛也不拘着,在门房处挂了名,回来时再告诉一声就是了,出门逛逛,看看戏散散心什么的,反正一个个手里有银子,自己赚自己花销,好不惬意。
上下一干人等的秋衣也做好了,今儿大家伙一道试衣裳,顺便把冬袄也给定下来。
光是制衣这件事,就好在外院养住几个人了,也不知是有意挑的,还是凑巧,裁缝也是男少女多,总共是一男两女还有一位绣娘。
通常是那位男裁缝负责外院的小厮护院的衣裳,女裁缝负责内院仆妇乃至主子们的裙衫,绣娘的绣活精细也费眼睛,只需锦上添花就行了。
陈绛说要帮谈栩然分担,谈栩然也有意磨炼她。
衣食住行,光是头一件就这么大的开销,而且繁琐,陈绛一边看账一边感慨,“银子真好花。”
小荠换了新衣,脚步轻快,面上带笑的用水晶盏端来一碟焦褐色的糖块。
“我说昨晚上好像梦见这味道了,阿爹又做奶油焦糖了?”陈绛欢喜的说。
奶油焦糖实际上就是太妃糖,陈舍微怕这名字有歧义,就根据原料改成了奶油焦糖。
他做了三种坚果口味的,榛子、杏仁还有花生,做好了倒进平盘里晾凉切块。
“咦,这回怎么切得这样小。”陈绛捏起大拇指甲盖那么点的糖块,不解的问。
不论是灶上别人来切还是陈舍微动手,那切得起码都有一指长,若是要包好了送人的,则会切得规整方正一些,然后用糯米纸一块块裹好,再用花草纸包起来。
做一趟奶油焦糖真得费力气,灶上要先用牛乳捣搅成黄油,再用黄油做奶油,还要熬糖浆。
这些都备好之后,还要烤各种坚果备用。
原料太金贵了,那么大一桶牛乳缩到后来就那么些,算上陈舍微在灶边又搅又熬的辛劳,谈栩然自己都舍不得四处送。
算起来也就给曲竹韵带过两回,同蔡卓尔一道分吃了些,梅兰菊荷四个姑娘各拿了几块吃了,看着其貌不扬,吃着浓香逼人,简直到了幻术的境地。
蔡卓尔用帕子包了两块,说是带给陈昭远吃。
高凌得了些放在荷包里,遗了最后一块没舍得吃,无意间抖落出来,叫杜忧给吃了,自此不得安生。
若不是管陈舍微张嘴太不好意思,杜忧真想用自己的小金库给陈舍微投个糖果铺子。
高凌给杜忧算了这一颗糖的本钱,开铺子真没几个人吃得起,他叹口气瞧着高凌,道:“你小子真是口福艳福都不浅。”
杜忧见过陈绛一面,那是春末时,曲竹韵和谈栩然包了场带几个姑娘打驴鞠,杜忧和高凌在旁边一处打马鞠,说起来不太好意思,他是趴墙头看的,裤子还被气急败坏的高凌给扒下来了。
幸好中裤系得紧,不然杜小爷可就要君子袒蛋蛋了。
“哪个是啊?”杜忧边提裤子边问。
高凌红着脸说:“这都看不出,当然骑小马那个!跑得最快,打得最好的那个!”
陈绛那匹枣红小马是高凌送的。
陈舍微知道高凌爱马,又听吴缸说几匹马驹品相不错,就问高凌要不要去看看,若有喜欢的,可以牵一匹回来当做他的生辰礼,与黑马轮换着骑。
他把自己的生辰礼送给了陈绛,高凌的心因为这点暧昧的牵扯而悸动。
“噢!”杜忧恍然大悟,“最漂亮那个。”
好险没被高凌掐死。
马儿长得比人快多了,陈绛鲜有带它出去畅快跑一跑的机会,有时会叫人牵去外院给高凌,让他带出去溜溜。
陈绛含着奶油焦糖时,小红马回来了,身上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应该是高凌替它梳洗过了。
“爷说怕夫人吃得太多。”小荠道。
谈栩然知道陈舍微那一番道理,孕中不能滋补过甚,如常吃就行了,且要多行多动,不能懒惫。
“我又不是孩子了,难道还能贪嘴不成。”
虽是这样说,谈栩然吃糖从来都是嚼咬,奶油焦糖并不十分粘牙,脆香裂在她唇舌上,融成奇异的奶香。
她又忍不住去拿第三块,第四块,手伸到半空又止住。
谈栩然轻抚小腹,心道,‘颠鸾倒凤,有身孕并不算太意外,但若说自身有多么期待,却也是虚话。’
孩子尚在母体之中,彼此间蒙昧无知,何来的感情呢?
当初生下陈绛,也是直到她落地那一刻,谈栩然将小人儿搂在怀中,心中才涌现了对女儿的情意,又在朝夕相处中日益浓重。
谈栩然胡思乱想着,‘若有夫君说得那种软薄套子就好了,如今使的绸套、鱼鳔一类,不是漏得一塌糊涂,就是材质令人作呕,败坏兴致。’
“哒哒。”陈绛唤着小红马,谈栩然回神望向她,见她冲小红马招手,随后却又只能坐回桌前,重新被圈椅包裹住。
虽然是在学着当家管账,但也如陷进来这所宅院里一般,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谈栩然忽然道:“高凌过几日学堂放秋假,会去乡下收虫,你要不要同去?”
“可以吗?”陈绛有些不敢相信。
谈栩然点点头,道:“别太张扬了,我会让刘奔、刘钿还有阿巧随你一道去。”
陈绛一下就兴奋起来,道:“阿娘,我会好好办的,不会叫你失望。”
谈栩然微微笑道:“我从来都不会对你感到失望,要你此番亲去,也不是为着玩的。只是咱们的家业,阿娘是要交到你手里,然后你再与阿凌共同分担,而不是一开始就由阿凌捏着,你从旁辅助,这不是阿娘想见到的,你可明白。”
陈绛重重点头,道:“我明白。阿爹说过,我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最后才是妻子、母亲。一个人要活得好,得先明白自己是谁,而不是去做谁的谁。”
陈绛坐在榻前,把脸贴在谈栩然掌心,细细听她教诲,一字一句铭诸五内。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他俩在现代的话,阿绛大概率是独生子女。
可没有比较完备的措施,以他们二人的频率和深度,总觉得不怀孕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