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楼的灶房, 从早到晚灶火不熄,到了下午的时候,洗菜切菜蒸煮, 烟气腾腾一片忙碌。
瘦猴子蹲在墙角根, 前面的炉子上咕噜噜炖着羊肉汤,烤着炉火, 就着羊肉汤的香气啃着香脆的烧饼, 惬意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闪开闪开, 你也不怕炉火撩了你那几根毛!”胖得跟座山的张厨子走出来,柱子般的腿一拐,就将瘦猴子撞了个趔趄。
瘦猴子咽下烧饼, 眼白一翻就要骂,看到张厨子揭开锅盖,锅里翻滚着的雪白羊肉汤, 不禁舔了舔唇,将沾上的胡麻卷进去吃了,嘿嘿道:“给我来一碗,要带肥肉的肋排,多加青蒜末。”
张厨子淬了他一口, “你倒是会吃。”话虽如此,张厨子还是让徒弟斑鸠给他舀了一碗。
瘦猴子单手捞起肋排,呼哧呼哧吹了下,狼吞虎咽塞进了嘴里, 在舌尖一滚,就吞了下肚。再啜几口加了青蒜末的汤, 舒服得直咂摸嘴。
花费功夫的菜都已经差不多了,客人喜欢吃新鲜, 等楼上送来了需要新鲜吃的菜式,铛头们才开始动手做自己的拿手菜。
张厨子能歇息一阵,灶房里烟熏火燎,他呆不住,无论酷暑还是寒冬腊月,喜欢在外面坐着透气。
两人一坐一蹲,各自吃着,眯缝着眼养神,也不说话。
这时,楼里排行第二的姐儿得月的贴身丫环蔷薇袅袅娜娜走了过来,张厨子比猴还要灵活起身迎了上去,大脸笑得像是一张裹满了胡麻的饼。
“蔷薇来了,小心脚下滑。哎哟,快扶着我些。”
蔷薇拿眼角剜了张厨子一眼,扭身躲开了,脆生生道:“我们娘子的房里,要一桌上等席面,各种拿手的菜都呈上来。记住了,点心要多加糖。”
张厨子嘴角笑得裂到了耳根去,胖脑袋点得飞快,“是是是,蔷薇放心,保管得月娘子满意。”
蔷薇斜了他一眼,哼了声,转身离去了。
张厨子眼神直愣愣地盯着蔷薇许久,直到她转身不见了,方恋恋不舍走了回来,扯着嗓子吩咐了斑鸠,继续坐在了杌子上。
瘦猴子早已见怪不怪,张厨子只要是女人都喜欢,除了喜欢花姐儿们,对她们的丫环也舔着脸送殷勤。哪怕无人搭理他,他也照送不误,乐此不疲。
碗里的羊肉汤见了底,炊饼也吃完了。瘦猴子抹了把嘴角,手上沾了几颗胡麻,他舍不得丢掉,卷吧进去嚼着,胡麻香气霸道,瞬间盖过了羊肉香。
张厨子从蔷薇的余味中回过神,余光瞄见瘦猴子跟猴一样啜着腮,嫌弃地啧啧,“姐儿们都待你跟亲儿子一样好,何时缺了你一口吃食,瞧你这,连地上掉的都要捡起来吃了。”
瘦猴子打了个嗝,不理会张厨子话里的酸味,道:“你还不去做菜?”
张厨子瞄了眼天色,老神在在道:“早着呢,贵人没这般快来,青天白日,有头有脸的,让人看着总不好。”
大齐的文人书生,到花楼吃酒乃是雅事。富绅纨绔弟子们,乃是楼里的常客,经常闹出各种笑话,风流韵事。
朝廷虽也不管官员们到花楼楚馆,有头有脸上了年岁的官员在自家府邸,有几个年轻貌美的通房丫环伺候,谁都心照不宣。亲自前往花楼,就不是雅,而是为老不尊,总会掩耳盗铃避开一二。
得月自有一番风韵,不比行首桃金娘差。她有好几个知冷知热的常客,今年已经快二十岁,在这个行当,也做不了两年了。
瘦猴子听到要上等席面,又要甜一些的点心,估计是得月的常客来了。
张厨子眨巴着眼睛,嘶了声,突然一拍大腿,惋惜地道:“可惜,明珠蒙尘,就跟那死鱼眼珠一样了。”
瘦猴子莫名其妙看过去,手在张厨子面前挥了挥,“犯癔症了?”
张厨子拨开他的手,下巴下沉,歪着脖子,眼神从上往下看他,“得月想要从良,攀附住一个贵人,进去后宅做姨娘。你说她可是不是成了砧板上的死鱼。”
瘦猴子应和了声,“莫非,等会前来的贵人,便是得月想要攀住的贵人?”
张大厨眼珠子四下转动一圈,低声道:“人家是天子的亲儿子,亲王贵胄,得月是得了失心疯,她想攀附,就让她攀附了?”
起初温先生介绍瘦猴子到金粉阁做事,邀约楼的鸨母与金粉阁的鸨母熟悉,介绍了他来这里,他也并不常来,张大厨并不清楚他的来历。
瘦猴子暗自吃了一惊,佯装疑惑地道:“那不能吧,亲王想要什么美人儿,直接招到府上就是,还须得来楼里?”
张大厨从鼻子里嗤了声,撇嘴道:“你不懂,在府里玩,可不比楼里玩得有滋味。贵人府里谁没几个能做出山珍海味的好厨娘,他们照样要到酒楼用饭。”
瘦猴子朝天看,白眼快翻到飞出去,抢白道:“你又懂了,你又没玩过。我看你是吹牛吧,几个亲王都叫得上名号,秦王,周王,还是福王?”
张大厨呵呵,鄙夷地看着瘦猴子,“瞧你这穷酸样,外地来的乡下人,没见识,以为我在吹牛,我不与你计较。几个王爷都来过,别说王爷,王孙贵族,朝堂重臣,只要是男人,谁不好美人儿。我这是学着贵人呢。”
“得月看上的是福王。”他压低了声音,又啧啧了几声,“几个王爷抢得厉害,楼里经常说,大家都在押宝,得月也想押宝,英雄莫问出处,说不定就押中了呢。可惜,得月生不了孩子,没孩子能有什么宝,得月可惜了啊,空有一幅好皮囊。”
花楼里消息灵通,瘦猴子经常听到各种真假的消息乱传。真七成,添油加醋占三成。
好些消息,都是从伺候下人处流出,他只听,并不敢乱张嘴,生怕给文素素惹了事。
福王来花楼定当假不了,几个王爷在男女之事上都不算得柳下惠,毕竟他们是男人,对他们来说,风流不是德行有亏。
瘦猴子不免想到了文素素,要论出身,她比得月好不了多少。而且,这么久了,她的肚皮都不见动静,在茂苑时她的身子亏损得厉害,不一定能再有孩子。
瘦猴子很快便抛开了这个念头,文素素的事,他不敢随便置喙。
“我听说还有几个小的皇子,就是他们三个亲王了?”瘦猴子闲闲问道。
张大厨故作深沉,意味悠长地道:“主弱臣强,大权旁落,我都想得到,圣上想不到?”
瘦猴子嗤笑,“只怕这不是你想到的吧?”
张大厨面不改色地道:“我也想到了,先想到的是礼部沈侍郎,其他的郎中官员,读书人都这般说过。”
大齐言论开明,读书人经常谈论国事,还写文章指责,并不鲜见。不过关乎储君之事,他们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吃多了酒,争论几句也正常。
“谁知道呢,没到最后的关头,输赢难论呐。”语毕,张大厨再叹:“下辈子,要睁大眼投胎喽!无论如何,都要投生到贵人肚皮里去!”
瘦猴子斜乜着他,笑嘻嘻道:“就你这个体型,也不怕将贵人肚皮撑破。”
张大厨淬了他一口,撑着腿起身,晃悠悠进去灶房了,吼道:“斑鸠,你小子去哪儿了,还不赶紧来做事!”
过了一阵,斑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急急朝灶房奔去:“师父,蔷薇姐姐说,不用做了。来不了。”
瘦猴子一听,忙不动声色跟在了后面进了灶房。张大厨手上抓着锅铲,歪着头道:“真是蔷薇传的话?”
斑鸠赌咒发誓道:“我哪敢骗师父,真是蔷薇姐姐亲自抓住徒儿,说是不来了。蔷薇姐姐很急,听说要赶回去伺候主子,主子伤心,让灶房熬一碗安神汤送去。”他声音小了下来,眉飞色舞道:“我听说了,圣上下旨让周王去祭天祭皇陵,福王肯定是生气,不来了。”
张大厨愣了下,对斑鸠道:“去妈妈那里领一幅来。”
安神汤是楼里常备的方剂,无需瘦猴子出马,他蹲在灶膛边烤火,一动不动,拉长耳朵听着张大厨与斑鸠的动静。
斑鸠很快就跑了回来,双手空空,张大厨瞪过去,他忙道:“嘿嘿,楼里忙,张侍郎点了得月,她安不了神。师父,妈妈说,快做道张侍郎喜欢吃的菜送上去。”
张大厨便去忙碌了,斑鸠也赶紧上前打下手,灶房里烟熏火燎起来,瘦猴子袖着手走了出去。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近黄昏。瘦猴子望着天算了下时辰,张侍郎只怕是从衙门里出来,就径直来了邀月楼。
不过,这楼里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瘦猴子前去寻到鸨母支会了声,赶紧回了乌衣巷。到了门前,孙福抓住他,“娘子交待了,让你回来马上去见娘子。”
瘦猴子不敢耽搁,小跑着进了花厅,许梨花在摆饭,何三贵也回来了,坐在案桌前同文素素说着什么。
文素素让瘦猴子坐,他忙坐了下来,听何三贵说着话:“皇城司要一并前去,不过秦皇城使好似不大放在心上,只随便点了些兵卒出行,都是些寻常的马,皇城司供精兵使用的马匹,大多都没动。”
秦谅是圣上心腹中的心腹,对上意肯定琢磨得比谁都要清楚,他的反应,远比几个相爷还重要。
皇城司需要护卫出行,一是皇城使有护卫之责,二是继续忠心圣上,做到表面功夫,点到即止。三是秦谅并不以为,圣上会立齐重渊为储君,只是圣上的一次试探臣心。
秦谅究竟是哪一种想法,文素素也一时难以判定。
几个亲王在文素素的角度看去,他们都不堪为君。但文素素见过齐重渊说话时,对官员的态度。
他提到沈士庵等人时,言语之间颇为客气,与他待周王妃,青书他们判若两人。
因为沈士庵他们是官,在他眼里是有用之人。岂是周王妃,甚至是殷贵妃,她文素素能比。
她们都得依附他而活。
文素素嗯了声,看向瘦猴子,“你那边呢?”
瘦猴子忙将楼里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
福王生气,秦王估计也坐不住。
张侍郎是吏部侍郎,吏部由秦王暂时领着,张侍郎估计是秦王的人,片刻不停到了花楼,临时点了得月伺候,肯定也是临时约了人,所议之事,只怕与圣上的旨意脱不了干系。
旨意一出,瞬间惊起千重浪。圣上高居龙椅之上,底下人的动作,都逃不了他的眼。
是试探臣心,也是试探几个亲王的反应。
齐重渊什么都无需做,只要作为吉祥物,照着规矩前去走一趟,就赢了。
文素素垂下眼眸,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先用饭,等下饭后,瘦猴子去趟卫国公府,将贵子与你见到的事,都说给七少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