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瘦猴子, 已经到了亥时中。殷知晦从早上寅时末起床,忙到现在仍未歇息。
“问川,打盆水来, 要凉一些的。”殷知晦揉了揉眉心, 吩咐道。
温先生蔺先生陪坐在书房,见状对视了一眼。
蔺先生开口劝道:“七少爷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别累坏了身子。”
殷知晦吃了口浓浓的茶, 道:“忙完这一阵, 就能喘口气了。”
温先生与蔺先生都知道现在殷知晦的确没办法歇息,便只能作罢,一同叹了口气。
问川打了温凉的水进屋, 殷知晦清洗了下,人勉强清醒了不少。
殷知晦擦拭干净手脸,将布巾递给候在一旁的问川。他顿了下, 朝案桌走去,微笑着道:“说起来,还是当时在茂苑,文娘子累了困了,便经常洗凉水提神。我见着了, 便也学着她这般。你们可知道,文娘子每日几时起身?”
蔺先生回忆起与文素素在茂苑一起共事的日子,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佩服,笑道:“不管晚上几时歇息, 文娘子都在寅时中起身。中途若有空闲,文娘子会抽空打个盹, 每日皆如此。”
温先生诧异地道:“文娘子怎地那般早就起身了,比朝臣上朝还要早。”
蔺先生答道:“我也不解, 乡下的妇人要早起种地,也要天蒙蒙亮方起身。我忍不住问了文娘子,她说是习惯。坚持一段时日,习惯养成,早起就不会觉着难受。至于为何早起,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文娘子那时候忙得不可开交,有做不完的事,不得不早起。在船上时,我见文娘子也是那时候的作息,只怕现在仍旧如此,风雨不改。反正我是做不到,只要有闲暇,我得躲懒睡个好觉。”
温先生附和道:“我也是如此,不敢与文娘子比。”
殷知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听着他们说话,微微失神片刻,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惆怅,缓缓开口说起了正事。
“两位先生当时不在,圣上将差使交给王爷之前,圣上先问了核计灾情的事。与沈相商议之后,只能用最笨的法子,派人前去每个村子,仔仔细细核查。如今进展缓慢,圣上问起来,不敢欺君,便就如实回答了。圣上很是不悦,沈相他们都在,也一筹莫展。王爷站了出来,说了立户帖,产婆之事。”
他将齐重渊关乎婴儿一旦出生,必须立户帖,从产婆,里正等人入手,保证户帖的真实等建言,仔细说了。
蔺先生与温先生听得一脸认真,震惊,又难以置信。
殷知晦望着他们的反应,慢吞吞道:“当时我的反应,与你们一样。沈相很是支持王爷的想法,圣上亦龙颜大悦,大齐的子民究竟有几何,生老病死,男丁几何,女口几何,寿命等等,皆可悉数掌握。圣上让政事堂与户部,吏部在年后,一道办理此事。没一阵,圣上再下旨,让王爷领了祭天祭皇陵的差使。”
蔺先生肯定地道:“是文娘子。”
温先生比蔺先生慢一步,不过要激动得多,双手撑着椅子扶手,身子前倾,胡须随着他的话乱抖动:“是文娘子的主意!这明显是文娘子的手笔,文娘子最注重数额,她从不空口白牙,只凭空想象做事!”
蔺先生望着殷知晦,问道:“王爷如何说?”
殷知晦默然了下,道:“我没问王爷。”
蔺先生讪笑起来,温先生斜乜着他,“老蔺你真是,这种话,你让七少爷如何问,王爷好不容易展露了本事,却是文娘子的主意,还不得恼羞成怒。”
殷知晦没再提此事,转开话题,道:“文娘子差了瘦猴子来,皇城司与朝臣官员的反应,如今都已经知晓了。文娘子的用意在于,以不变应万变,王爷只需踏踏实实办差。文娘子的主要用意,还在于,要看着王爷没要与秦王福王起冲突。”
蔺先生道:“文娘子说得是,祭天祭皇陵是大事,绝不能节外生枝。”
温先生摸着胡须,赞道:“我就说,文娘子让何三贵同瘦猴子去做事,肯定有她自己的打算。这不就来了,知微见著,文娘子的布局,真是厉害!”
蔺先生马上道:“可惜,文娘子身边没什么人可用。要是多些人手,或者她成了王妃,呵呵,眼下还不知是什么情形呢。”
殷知晦似乎在思索,片刻后道:“一样如此,她越厉害,对她的约束就越大。以她的聪慧,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蔺先生叹息了声,“也是,娘娘也聪慧,掌管着宫务,绝不会在圣上面前越雷池一步,过问前朝之事。”
温先生看着他们,道:“瘦猴子说王爷将铺子庄子都交到了文娘子手上,文娘子已同王妃去看过了云秀坊。文娘子足智多谋,连江南道的海税都能厘清,何况是几个铺子,庄子,哪需王妃出面给她撑腰。到时候文娘子将铺子庄子理好了,王妃的脸面何处搁。我猜文娘子的用意,是为了给足王妃面子,露了面,便是文娘子有了王妃帮忙,功劳也有王妃的一份。”
殷知晦没有做声,不知在想些什么。蔺先生感慨地道:“文娘子这份胸襟气度,就看王妃能不能接住了。”
温先生瞥着他,道:“王妃也聪明,一点就通。王妃接得住。再说此事要是办砸了,王妃同样要担干系。”
蔺先生不满了,瞪着他道:“老温,你这是什么意思,文娘子可是坦坦荡荡之人,听你话里的意思,文娘子倒成了心思深沉的小人了。”
温先生不服气瞪了回去,“你可别冤枉我,我可没说文娘子是小人之心,我是在说,文娘子做事,一向都有目的,绝非如表面看到的那般简单!你我的脑子,胆识,都不及她。你难道忘了,牛头村那晚,吉州帮如何被一夜抹掉,武大黑武二黑兄弟的惨死。老蔺,我也佩服文娘子,可你不要被敬佩冲昏了头脑,若不信,你且走着瞧!”
两人一起看向了殷知晦,殷知晦迎着他们的目光,平静地道:“文娘子并非常人,她的手腕,狠戾,你我皆不如。她有智慧,有胆识,有大慈之心。她要真是只有算计,瘦猴子他们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她。接下来,她会如何做,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她做的事,只好不坏。你我都不要去插手,要是她有需要帮忙之处,你们都要尽心尽力相帮,雪中送炭容易,锦上添花难。”
两人忙说是,殷知晦同他们再商议了几句祭天等安排,便各自去歇息。
翌日一大早,魏掌柜就起床用了饭,前往乌衣巷。刚到门边准备上马车,巷子里驶来好几辆马车,他定睛一看,都是老熟人,心里虽然知道他们的来意,脸上不免还是带了几分烦躁。
昨天他们都已经来过,围着他问了一大堆,好说歹说都不肯走,弄得他很晚才歇息,脑子现在还晕乎着。
魏掌柜转身就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道:“赶紧走,快些!”
车夫忙扯了缰绳,马车往前冲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一起一停,魏掌柜差点没被摔个鼻青脸肿,他撑着车壁,惊魂未定坐好,车门被刷地一下拉开了。云衣坊王掌柜那张长脸上密密麻麻排着笑,出现在他面前:“老魏,这么早就出门了?”
云衣坊也是绣坊,不过与云绣仿有所不同。云衣坊里绣娘少,主要做些帕子荷包等买卖,绣工好的妇人将布领回去,做好之后交给绣坊,从中赚几个手艺钱。
两家绣坊平时也相安无事,王掌柜与魏掌柜尚算熟悉,逢年过节嫁娶丧事时,会下帖子走动一二。
魏掌柜看到王掌柜那张笑脸就一肚皮的怨气,抬手扶住幞头,沉下脸道:“老王,我有急事,真有急事,没空同你闲聊,你快让开!”
“老魏,这么早就出门了?”
王掌柜被挤开,昌顺典当铺的徐朝奉出现在了面前,脸上挂着一贯和善的笑,魏掌柜看在眼里,如何都是笑里藏刀。
同兴酒楼的许掌柜也走了过来,魏掌柜眼看不能顺当离开,他便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朝着几人团团作揖下去。
“不瞒各位,我现在是要去乌衣巷。至于当时文娘子来绣坊的情形,我都如实告知了各位。你们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
魏掌柜烦恼无比,他被缠得没法,将文素素与周王妃前来绣坊的事,连喝了几碗茶都告诉了。
可是他们如何都不肯相信,文素素连铺子都没看,也没叫铺子的人去问话。对着她的威胁,周王妃毫无表示。
他们已经去过了王府,周王妃只让他们坐着吃茶,露了个面就离开了。
对着周王妃,他们不敢质问,对着魏掌柜就没这层顾虑了。
他们都是周王府门下的铺子,是一体,必须团结。
文素素居然要动铺子,赚不了钱就卖铺子,闭店,任谁也坐不住。
尤其是齐重渊还被圣上派了祭天祭皇陵的差使,要是周王府一飞冲天,他们就亏大!
“老魏,你跟我们透个底......”
“老魏,你就别掖着藏着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还没见过这样式的东家。想法子,还要可行,如何判定可行可不行?”
“对啊,老魏,你前去乌衣巷,可是想到了好法子,无论如何,你都得透露一二。”
魏掌柜对着面前的七嘴八舌,头大如斗。他都快哭了,深深作揖下去,苦着脸道:“各位行行好,饶了我吧。我同你们一样,哪听过这些,如今是何种情形,你我都心知肚明。至于法子,我哪知道那边肯不肯点头。时辰不早,我得走了,我保证,回来之后,我会将在乌衣巷之事,一字不落地告诉大家!”
说完,魏掌柜侧过身,抓着车门钻进了马车。王掌柜他们面面相觑,到底让开了一条路。
不急,他们且在魏家等着,不怕他不回来!
马车离开了巷子,魏掌柜长长舒了口气,翘起二郎腿,理了理搭在腿上的衣袍下摆。
文素素布置下来的差使,他从没听过见过,绞尽脑汁才想到了应对之法,哪能就这么告诉了他们!
马车到了乌衣巷,魏掌柜下了马车,客气地对着迎出来的门房孙福见礼。
孙福也很客气,请他稍等,进去禀报了。没一会,孙福就走了出来,领着他去了花厅。
文素素已经坐在花厅里,魏掌柜几步上前见礼,她颔首回礼,道:“魏掌柜请坐。”
许梨花上了茶,魏掌柜又道谢,文素素径直问道:“魏掌柜可是想到了改善云秀坊的经营之法?”
魏掌柜忙放下茶盏,道:“想到了些,只不知法子是好是坏,请文娘子定夺。”
文素素不置可否,示意魏掌柜开始。
魏掌柜便开口说了起来,“在下以为,云秀坊如今的买卖不赚钱,还是因为云秀坊太小,需要扩大,铺子要气派些,只做有钱人的买卖。雅间多一些,备着精致的茶水点心供贵人享用,贵人被伺候好了,才舍得花钱。”
这个法子,魏掌柜想了许久。倒不是他不清楚如何赚钱,云秀坊现在也能赚钱,只赚到的钱,落到了谁的钱袋里而已。
改变云秀坊的规模,做大,做成京城首屈一指气派的铺子。云秀坊现在不赚钱,就是铺子太小,有钱的贵人看不上,不肯光顾。
办法他想了,文素素要是不同意,他以后就有了借口。
至于改了以后,赚不赚钱,有文素素担着,毕竟她才是话事人。
文素素听完,问道:“还有吗?”
魏掌柜补充了将云秀坊搬到如朱雀大街等想法,文素素依旧面色寻常听着,待确认他说完之后,语气极为平淡,却不容置疑道:“驳回!回去重想,按照我的要求来,下次必须全面。我只再给你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