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嬷嬷前来传话时, 文素素就猜到了魏掌柜他们的打算。
欺生,仗着资历作威作福。当然,更多的还是出于利益。
至于周王妃, 文素素先是将自己置于她的角度去看事, 过了一会,便觉着这条路行不通。
人各不同, 看法也不尽相同, 无法简单概括。
无论为何种原因, 做出了选择,世上兴许有回头路,但不是当下。
周王妃做出的任何选择, 都需要她自己去承受,文素素不会对此多费心思。
并非是他们联合到了一起,文素素逼不得已才见他们, 恰好是她理出了大致的计划,顺道而已。
魏掌柜满是机锋的话,文素素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有条不紊地道:“首先,魏掌柜提出的改善办法, 在我看来,根本称不上办法。我要是反驳,纯属白费唇舌。”
嚯!
圆凳的摩挲声更响了,伴随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声, 不服,鄙夷, 看戏,各种视线交杂。
周王妃诧异不已, 文素素一向温和,很少见到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
魏掌柜脸红了又白,文素素岂是不给他面子,简直是将他面子放在脚底下踩!
文素素朝着神色各异的众人看去,道:“你们谁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徐朝奉离得近,他最为急躁,看不得文素素这般霸道,当即道:“文娘子请说。”
文素素说了声好,问道:“徐朝奉,京城共有几家当铺,典顺当铺的规模如何,从何评估得来,优势与弱势分别有哪些?”
京城大大小小的当铺无数,徐朝奉大致能说出一个数。典顺当铺的规模居于中等,为何居于中等,徐朝奉就说不清楚了。
至于优势与弱势,徐朝奉脑子里恍惚有些明白,却无法组织成言。
徐朝奉结巴吭哧,其他如恼怒的魏掌柜,王掌柜,甚至是周王妃等人,神色都若有所思。
做买卖的道理都大致相同,他们拿这个来与文素素来别苗头,撞到了她的老本行,就休怪她欺负人了。
后世的各种经营管理办法,是经过了岁月与发展,总结出来的先进经验。
用到现在,等于是降维打击啊!
文素素没继续为难徐朝奉,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京城有多少当铺,典顺当铺的规模如何,不能凭空想象,要从铺子的年买卖金额,铺子地段,投入本钱,铺子的人员,得利等各方面去计算。最好的当铺盈利率如何,最差的当铺盈利率如何,居中的当铺盈利率又当如何。知道自己的规模,盈利,便能得知铺子盈利的好坏,经营是否有道。”
道理浅显易懂,在坐之人都做过买卖,一点即通,连煮茶的许梨花都听明白了。
文素素:“打个简单的比方,典顺当铺一年投入一百两银子,除掉掌柜账房伙计等等的月俸,杂七杂八的闲杂开支,最后得利一两,利润额就是百分之一。京城最大的典当铺福庆行一年投入一百两银子。同样除去各种开支,得利一两五,利润额是百分之一点五。多出的这半两利,看似不多,但从中可以比对分析,究竟福庆行的盈利高在何处。是铺子的地段,人员的支出,还是经营手段了得,朝奉伙计的眼光精准,看货的本领高,一买一卖,转手得利高。”
徐朝奉急着道:“典顺如何能与福庆行比,福庆行在朱雀大街上,最为热闹,谁不知道福庆行的名声。”
文素素道:“那徐朝奉以为,典顺能与哪家当铺相比?”
徐朝奉又被问得噎住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文素素不接受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先前已经提出,要有真实具体的数额。
王掌柜看不下去,帮腔道:“各家铺子的经营,盈利几何都是机密,外人如何能得知。”
文素素道:“官府收取多少赋税,邸报,告示皆刊载张贴过,无人不知。铺子有几人,行业的月例几何,铺子所在的地方,若是租赁,赁金几何,若是买卖,能卖多少银子,铺子进出的客流,客单价,成交比率,铺子所售货物的价钱,成本几何。这些如果你们都不知晓,那说句非常不客气的话,你们并非在经营铺子,你们还不如走街串巷的货郎,是在躺着拿东家的月俸。”
徐朝奉听得有些糊涂,问道:“何为客单价?”
文素素道:“你铺子每月,每日的总收益,除以铺子的客流数,便是你铺子的单日,单月单客成交价。铺子除去本钱,其余部分的总投入,比如装饰摆设等等的投入成本,除以客流数,便是单客价。从这方面,可以算出,每个客人进铺子,实际耗费的本钱。进铺子客人的数。成交比率,客单价,单客成交价等各种数据,皆能如实反应铺子经营状况,存在的问题。”
魏掌柜很是不服气地道:“客流如何能知晓,难道要派人去守着,看铺子一天进出多少客人?”
文素素笑了下,反问道:“魏掌柜觉着这件事,能难过赚钱?”
不待他回答,文素素道:“我还是继续说回魏掌柜的问题。首先,你的想法,成本核算在哪里?竞争对手的分析在哪里?铺子可还是打算如现在的云秀坊一样,卖绣娘所绣出的衣衫等货物?如果扩大规模,改走气派的路线,每天的销售数额几何,盈利率几何,多久能回本?要达到盈利率,销售额,铺子该做出如何的准备?这些,我统统未曾见到,魏掌柜只是拍脑袋想出的办法,不知是魏掌柜要敷衍我,还是真不懂。”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魏掌柜脸都白了,脑子里嗡嗡响,呆坐在那里哑口无言。
不止魏掌柜与徐朝奉他们一众,周王妃亦震惊不已,她从未听过做买卖还有如此多的说法。
不过,仔细一琢磨,买卖是亏还是赚,的确如文素素所言那般,与这些都有关系。
买卖就是低买高卖赚取差价,但这个差价该是多少,能在除去成本之后,还有得赚。
文素素将其做了总结细分,一是要有客人,二得客人进铺子会买,三得有客人觉着铺子能买到物有所值的货,
总结出来就是,不管在什么地段的铺子,必须要有与价钱匹配的货,能争得过其他铺子,才能吸引来客人,留住客人。否则,看热闹的人进铺子再多,又有何用?
徐朝奉喃喃道:“做买卖还有这般多的规矩?”
其他人与身边的人小声议论起来,文素素只说了些浅显的道理,比如客户的流失率,老客户的维系等等皆未涉及。她抬手让他们肃静,问题很是尖锐,却很实际。
“你们以前靠着圣上,靠着王府在做买卖。要是换作你们自己,与其他铺子去竞争,大家都一样没有靠山,得按照朝廷规矩缴纳赋税,你们认为,现在所经营的铺子,是能赚钱,还是亏损?”
周王妃听得怔怔出神,不禁想起了丰裕行。
以前她还不是王妃时,丰裕行的买卖只能算作一般。做买卖难,除了打点官府,还要打点地痞混混。同行是冤家对手,见了面也要客客气气,提防被有势力靠山的同行吞并掉。
若是不看这些原因,所有的粮食铺都一样,丰裕行有什么本事赚到钱?
朝廷对粮食价钱有把控,平时粮食价钱的上下浮动不高。凭着低价买进粮食,高价卖出,要卖多少石,多少斗的粮食,薛氏才有如今的富裕?
长桌上所有铺子的掌柜,脸色虽然不那么好看,都屏声静气不敢吱声。
铺子能经营下来,不过是靠着圣上与周王府的庇护!
回到文素素先前的话,他们还真不如走街串巷的货郎!
他们面对文素素的问题,一问三不知。他们何来的底气,来做这个掌柜,鄙夷文素素,来质问,逼迫文素素让步?
所有人的脸面,都被文素素揭了下来,血淋淋地真实,总是惨不忍睹。
屋内鸦雀无声,周王妃艰难开了口,道:“文娘子说的那些东西,大家从未见过,听过,着实是难了些。文娘子聪慧,圣上亲自看过眼,得王爷娘娘看重,我也很是佩服。不知文娘子可有好的想法,铺子如何经营,只要文娘子吩咐下去,我想诸位都会好生去做。”
有了周王妃解围,大家忙纷纷道:“文娘子只管说就是。”“在下愚钝,文娘子的一席话,在下受益匪浅。只要文娘子吩咐下来,保管会好生去做。”
文素素不置可否,道:“诸位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再次确认一下,只要我提出来,你们可都会照做?”
众人愣了下,不过还是一一应了。
文素素在经营方面的学问,他们已经见识过。虽不知道究竟实施起来会如何,只令他们辩无可辩。
何况,周王妃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她在给他们找台阶下,就是打算不会替他们出头了。
文素素说了声好,“口说无凭,我这里有份告知书,你们签字画押确认一下。”
她看向许梨花:“梨花,你去将我书房放在案桌左侧的册子,与印泥,笔墨一同拿来。”
众人又开了眼,暗自骂文素素狡猾,她居然还要他们画押,怕他们不承认,反悔!
他们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吐口唾沫,在地上也能砸出个坑,哪能出尔反尔!
许梨花拿来了册子等,文素素接了过去,取出告知书递过去,“你们一人拿一份。”
魏掌柜等人依次取了告知书,埋头看了起来。周王妃实在好奇,从离得近的徐朝奉那里要去,待读完后,恍惚看向文素素,目光很是复杂难辨。
“你如何能想到这般多,早就做好了打算?”周王妃苦涩问道。
文素素如实道:“并没有,王妃将账册交给我后,我才开始琢磨此事。”
周王妃哦了声,并不怀疑文素素的回答。要是文素素真早就打定主意夺走铺子庄子管事权,哪会让她出面调停,张罗此事。
屋子里一片安静,魏掌柜他们盯着告知书,像是要盯出个洞。
告知书上主要写了几件事,一、他们所有的掌柜,都暂且权知掌柜,留任待用,一年之后根据表现正式任命。
权知的意思便是,只是挂个头衔,并非正式的掌柜。
二、周王府的铺子,庄子,进行调整,整合。
三、周王府的所有庄子,铺子,会选出一个大掌柜统管。此位置人员目前暂缺,将由通过考评,优异者出任。
四、每间铺子所有人的月俸,改为基础的月俸,加买卖金额的提成。
五、在铺子做工,无论何人,每年会增加一次基础月俸。王府会给每间铺子一个数额,由铺子的掌柜,根据该人的各种表现来定涨幅。
六、每间铺子的掌柜,在年底时,制定出来年的目标,若是达成或者超出部分,会有额外的年度奖赏。
七、铺子设置管事,分级管理,分级负责,每年上下层级匿名打分,考评。
八、要如实,真实,按时,完成上峰交待的各项任务。
九、王府享有一切解释的权利。
无异议者,签字画押为据。
王掌柜抹了把脸,问:“上下层级匿名打分,考评,这种事,在下闻所未闻。”
其他人也回过神,或激动,或一头雾水开始问个不停。
文素素站了起身,示意大家冷静:“一个一个来。”
徐朝奉声音都尖了,大声问道:“调整,整合是什么意思?”
文素素答道:“两间绣庄,并为一间,云衣坊变为绣坊,只负责刺绣。云绣仿则取消掉刺绣,所有的货物,由云衣坊所出。云衣坊增加绣娘的人数,除了转入云绣仿的绣娘,与前来领布料,做帕子荷包的妇人签订契书,选绣工精湛的妇人为雇工,优胜劣汰。典顺当铺也要与其他铺子一起,资源共享,联合买卖经营。至于细则,留待等你们确认了,再细谈。只要用心,王府不会亏待你们。”
她眼神扫过去,话语意味深长:“圣上,王府,可从没亏待过你们。”
本来满心焦急的铺子掌柜,文素素平淡的目光,一下变得戏谑看来,他们没感到轻松,反而心中止不住一咯噔。
圣上,王府的确没亏待他们,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家族兴旺。
雷霆雨露皆君恩,既然圣上王府能给他们,也能收回去。
周王妃在仔细思索文素素的做法,听到她暗含威胁的话,只是略微掀了下眼皮。
这群人不知足,仗着资历作威作福,周王妃也吃过他们的苦头,能有人出面敲打,她巴不得。
屋内静默了下来,文素素很是满意,这才是她先前拿出一堆专业的术语,先镇住他们的主要意图,在调整与整合中,才是她要真正革新的地方。
除了铺子要真正做女性的生意,让女性能大大方方前来光顾。还要开办绣坊班,账房班,厨娘班,女医班等,教她们技艺,读书识字。
手握各项技艺,成长为管事,掌柜,账房,拥有赚钱糊口的本事,底气足了,在家便能逐渐享有话语权。
当她们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于大齐有益,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自然而然能真正立足于世。至少,她们再不会像是牛马那般随意典出去,卖掉,当做生子,供宣泄享乐的工具。
文素素轻快地问道:“可还有问题?”
众人不做声,王掌柜似乎有些泄气,问道:“一年以后要是东家以为我们不行,可是从此革了我们的差使?”
文素素道:“若非犯了重大的差错,一般不会革了你们的差使,只是会将其调任到适合的位置。当然,这是双方的选择,王府并不会强求,你也可以选择辞去差使,归家享福,大家好聚好散。”
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如此听来,王府比以前有人情味,不会直接发卖,随意处置了。
“基础的月俸是多少,掌柜可是也要变动?”
文素素道:“月俸属于机密,会与你们单独详谈。”
这倒也是,谁会将钱袋打开给人瞧,反正会单独详谈,在私底下时,有些话也能方便说。
“何为互相匿名打分,考评?”
“圣上广开言论,防止一言堂,徇私舞弊。王府当然也不能,当紧随圣上的步伐,公平公正。你们放心,这个匿名打分,不会让你们受到不实的指证,冤枉了人。”
提到了圣上,大家再多的话,便只能咽回去。文素素既然说会公平,到时候要是不能服众,再找她理论也不迟。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直问到太阳西斜。
文素素耐心地一一回答,最后,大家都不做声了。
再次确定没了问题之后,文素素目光静静扫过众人,点了点长桌上的告知书,问道:“告知书我已经如实,详尽做了解释。诸位,签的话,笔墨印泥在此。不签,这里还有份自动解职的同意书,大家签字画押,交了差使,以后便与王府无关,王府会在小报上刊载告示。”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文素素,她从册子里,拿出了另外一份文书。
小报上刊载告示,等于是王府彻底与他们切割开,以后,他们就是普通寻常的百姓,休想再借任何王府,皇家的势力!
先前,她一直耐心,细致,温声细语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看上去一派平和,并不以势压人。
比起齐重渊,她的确也没以势压人,耐心沟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且文素素的想法,新奇,让人期待。
大掌柜,他们还有上升的盼头
周王妃一直安静旁观,脑中都快被文素素的各种说法,想法塞满。
此时,她脑中终于裂开了条缝,望着一众人沾了印泥,按向告知书的手,深深清楚一件事。
这群老奸巨猾的掌柜们,兴许不会成为文素素的心腹,但他们,绝对不会反对文素素。
他们怕她,不,是敬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