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重渊在皇城司护卫下, 百官随行,声势浩大前往城南郊外祭天。
京城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老天也作美, 天天太阳高悬, 虽仍旧寒冷,明亮与欢快, 总能鼓舞人心。
百姓走出屋, 瓦子十二时辰不眠, 大相国寺前更是人山人海,白日杂耍,幻术, 吃食摊贩货郎卖力吆喝。到了夜间就是鬼市买卖,到处都是兜售古玩字画的摊子,端看买家可有火眼金睛, 能买到便宜的上等货。
靠近大相国寺的翰墨斋,几个相熟的客人逛累了,顺便前去歇歇脚,一到门口,就眼尖发现铺子里变了模样。
货物, 种类远比以前多,货架货柜里琳琅满目,贵贱不一。稍加仔细挑选,总能选到心仪之物。
伙计掌柜都一改以前的散漫, 客气而周到,随侍一边回答着客人的问题。虽说看上去还稍显生硬, 作为老主顾,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柜台一边, 除了会账的账房,还添了个十余岁,学徒模样的小丫头,看一眼铺子里的客人,再低头写着什么。
老黄走到柜台前,探头看去,好奇问道:“咦,新来的?铺子添小娘子做事了?”
账房老夏与几个老主顾也熟悉,看一眼绷着脸装镇定的小丫头,赔笑道:“老黄休得乱说,这是云衣坊王掌柜的侄女,识字,会看一些账,如今做助理账房,做些核计数之事。”
老黄诧异道:“助理账房?这倒新鲜!你们铺子以后要有女账房了?呵呵,怎地没女伙计,咱们进来,来来回回都是你们这几张老脸,看得眼都疼。来几个新鲜水灵的小娘子伺候,嘿嘿,那才带劲!”
钱掌柜送走客人,喘了口气,赶忙过来招呼他们,听到老黄的话,拉着他往一旁走去,“走走走,过去坐着吃茶说话。”
老黄几人随着钱掌柜去了他的值房,几人坐下来,钱掌柜提壶倒了茶,捶了捶老腰,伸展着胳膊放松。
“老钱,你这是去作甚了,累成了这样?”老黄打量着他,指着外面的大堂,“几天没来,铺子就变了,怎么回事?”
钱掌柜继续转动着手腕,烦恼地道:“唉,说起来一言难尽。反正上面管事的变了,铺子里也有变动。老黄,有些事情,我不能对外说,反正你就别问了。”
“对了,以后你休得提什么水灵新鲜的小娘子招呼伺候,女伙计会有,只女伙计,不计年轻,也有年长的,她们是来做事赚银子,不是来卖笑伺候人,要是有人敢动手动脚,上面的发了话,直接扭送官府,告一个调戏侮辱妇人之罪。”钱掌柜补充道。
老黄等几人面面相觑,脸色不由得变了。
“哪有这般待客人的道理!”老黄脸挂不住了,生气道:“妇人出来抛头露面,就别怪人多想。我看你老钱也晕了头,招女伙计来做事,究竟是打着何种主意,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休要说得那般冠冕堂皇!”
钱掌柜见老黄起身欲离开,其他三人也放下茶盏,跟着要一道走,“哎哟!”
“几位爷,老钱我跟你们认识相交一场,我是何种性情,莫非你们不知?”
钱掌柜哎哟连连,拉住了老黄几人,挺直胸脯义正言辞得很:“你们与我一样,都是正人君子,君子哪会尽盯着美人儿瞧。坐坐坐,这里面还有别的事。这是机密,若你们不是老相识,我如何都不会对外说。”
老黄几人得钱掌柜唱作念打一通,见他又说得玄乎,翰墨斋的确大变样,便重新坐了回去。
钱掌柜手撑在膝盖上,垂头塌肩叹了口气,“老钱背后,是顶顶贵的贵人,你们都清楚,咱们谁都惹不起。”
周王府,亲王贵胄,正得圣上看重,他们确实都惹不起。
老黄撇嘴,“老钱,你这就不厚道了,居然拿周王来压我们!”
钱掌柜:“老黄你且听我说完,别急啊!女伙计女账房,是为了做妇人的买卖。有小娘子妇道人家进铺子来买东西,要是嫌弃避讳男人,咱们得有人招呼。这是上面的安排,甭管如何,咱们都得听从。女伙计女账房,同食铺酒楼有焌曹娘子一个理,都是出来做事,赚得几个养家糊口的钱。咱们铺子都是正经做买卖的,要找快活,去甜水巷,平康坊的花楼,别坏了行当的名声,连着焌曹,厨娘们也一道受累。咱们是老相识,就直言提醒了,要是遇到那不长眼的,咱压根什么话不说,直接报官了。”
老黄一想倒也是,面子上补了回来,他也不关心什么女伙计女账房,反正这些是钱掌柜的事情。
“老钱,你这铺子,好似多了很多货,怎地,突然有本钱,打算做大了?”
其他人也跟着老黄一道询问,“老钱,别不是你去鬼市寻摸些便宜货回来,打算骗人的吧?”
钱掌柜又“哎哟”一声,义正言辞道:“我老钱是什么人?是正人君子!做买卖讲究个实诚,哪能赚这些丧良心的银子!这些货,你们只管放心,都是典顺当铺,死当的货物。翰墨斋与典顺当铺都是一家,亲兄弟铺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尽管放心。嘿嘿,老黄,你喜欢番邦的花瓶,恰好来了两只,便宜得很,你可要去瞧瞧?”
典顺当铺在京城只能算是中等,不过是周王府的铺子,老黄也听过一二。以前翰墨斋与典顺当铺互不往来,各自做着自己的买卖,钱掌柜的话,老黄半个字都不会相信,估计是王府那边的吩咐,他不敢不从。
不过,老黄听到有便宜的心头好,顿时来了兴趣。
钱掌柜亲自去取了琉璃花瓶来,一并让伙计捧了其他几人喜欢的古籍,字画来。
“花瓶就这么两只,死当便宜,咱们王府不缺钱,就是腾出个库房。你们也瞧见了,翰墨斋也摆不下,趁着过年大相国寺热闹,随便给几个钱,趁机沽清。古籍字画,咱们的兄弟店铺进贤书坊也要卖。进贤书坊那边都是些读书人去光顾,他们看到古籍字画就走不动道,若是喜欢,得要抓紧了。”
钱掌柜盯着老黄他们几人,眼中精光直冒,乐呵呵端起茶吃了起来。
最终,老黄他们几人捧着花瓶,字画离开。钱掌柜将他们送出了门,袖着手转回了柜台,朝小丫头努嘴:“石榴,将账目给我瞧瞧。”
“我不叫石榴,我叫徐砾。”徐砾不厌其烦纠正钱掌柜,顺手将账目递了过去。
钱掌柜瞥了她一眼,“嘿,你这小丫头!石榴的名字多好听,你偏生要改成徐砾,这名字有甚好了,从石头一样硬,不过就是瓦砾!”
徐砾充耳不闻,暗自翻了个白眼。
钱掌柜盯着账目上的客流数,成交数,脑子飞快盘算着提成,他嘴都快裂到了耳根,没有功夫理会徐砾的不敬。
这改动之后,只短短三日的功夫,翰墨斋的买卖,就快抵得上以前一个月的收成!
虽说只是成交额,还要除去成本,积少成多,净利很是可观。哪怕是基础月俸比以前少了一半,算上提成,肯定比以前要丰厚!
最令钱掌柜兴奋的便是,铺子里的买卖好坏,通过看客流数,成交比率,他有了更直观,清晰的了解。
以前有客人上门,能做成买卖,当然是好事。随便看看就走,钱掌柜也无动于衷,认为这些都很正常。
现在则不同了,客人空手离开,除了成交比率会降低,铺子的成本投入一并损失掉。
好比是客人进来逛一圈,直接从铺子里拿了银子走,如何能不让他挠心挠肝,绞尽脑汁留住客人,将货卖出去!
同古玩典当书斋一样,食铺绣坊银楼药铺也一并在变革。
这几间铺子要慢一些,食铺首先要做菜式调整,菜谱要变动,铛头要一遍遍试菜,定价。菜式改动,最主要是要合乎大多客人的口味,购买力。
于是,这几天食铺半关门状态,灶间照样热火朝天,厅堂比以前还要热闹。
前几天,食铺的伙计在门口吆喝,食铺换菜式,请周围邻里,客人前来尝试,点评。
食铺试菜五日,早间还未开门时,门口就守着了等候的客人,不时讨论着喜欢的菜,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大家各执一言,争得唾沫横飞。
有免费的吃食,当然会有占便宜的人,一窝蜂涌进来,白吃倒无妨,就怕他们不是目标客户,随便乱评一气。
食铺的掌柜伙计,拿着帖子挨个上门派送,留有雅间,请有头有脸的小官小吏,携带家人一道前来品尝新菜。
因为铺子开设了专门供夫人娘子使用的雅间,在大堂也有雅致的屏风,隔出几张桌案,留待她们享用。
招呼的茶酒博士,有男有女,若是忌讳,可专门选女茶酒博士。铛头与账房也有厨娘,很是方便。
除此之外,食铺的菜蔬,米面等,先由王府庄子提供,若是不够,再选米面粮油铺采买。
庄子的庄头也有几分机灵,头上管事的一下换了人,虽说还在谨慎观望,见到铺子掌柜们都老实听话,又被叫到乌衣巷见过文素素一次。
如今他们都还算配合,只现今大冬日,庄子又刚交过年账,只能出一些鸡鸭,柴禾,少许的新鲜菜蔬。
周王府最大最肥沃的庄子,出了京城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齐重渊同她提过几次,待闲暇时前来住上几日,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文素素到了庄子,冬日到处萧条,树木落了叶,光秃秃,田间地里也一片荒芜,麻雀在冻土里跳来跳去找吃食,听到车马声,惊得扑腾翅膀呼啦啦逃走。
这一带主要是耕种之地,没甚风景,达官贵人少有别业在此。周王府在此地有五百多亩的田地,占地宽广,有处不高不低的山坡,一条小溪沿着庄子蜿蜒而过。齐重渊便在此修了间宅子,庄头按照吩咐放养了些野物,如野鸡飞禽一类,供他偶尔前来打猎。
车马一路过去,经过村落时,不时有孩童探出头来看热闹。家中大人很快就借口外面寒冷,将他们喊了回去,生怕他们冲撞了贵人。
文素素放下了车帘,许梨花忙将暖手炉添了炭,啧啧道:“都快过年了,竟然一点都见不到过年的气氛。这里还是京郊,屋子低矮,还不过咱们茂苑呢。”
“这里的百姓,应当是庄子的佃户。收来的粮食交掉租子之后,哪有余钱来庆贺什么年节。京城比茂苑寒冷,他们的屋子,墙壁厚,低矮,是为了冬日保暖。”文素素解释道。
许梨花恍然大悟,“倒也是,京城又不产蚕桑,王府的地不能由他们随便耕种,没别的进项,可不是穷。”
京城也可以产蚕桑,只是少春蚕秋蚕而已。文素素估计是因为少这一两季,加上土地天气,后续的缫丝,织坊织娘等下游配套,蚕桑便不成气候,少有人栽种。
这些并非一时半会可以解决,文素素暂时没多说。离庄子还有约莫半里路时,吴庄头得了消息,跑得一头汗上前,在车外作揖下去见礼:“文娘子来了,在下未能远迎,文娘子莫要见怪。”
文素素打开车窗,对他道:“外面冷,回去说话吧。”
吴庄头抹了把汗,连连说是,想要侧身让他们的车马先行,又想起要在前面领路,脚步来回倒腾,显得很是狼狈。
上次见到的吴庄头很是沉得住气,估计她突然到来,让他想得多了些。文素素眉毛挑了挑,关上车窗没有做声。
吴庄头帮着看宅子,一家老小住在偏西侧的院落。文素素进了门,他忙帮着卸车,待妻子张氏与两个儿媳,小女儿青杏一并见过礼之后,便吩咐她们道:“赶紧去打水来,伺候娘子洗漱,将屋子再抹一遍,烧热炕。”
张氏急忙应了,带着儿媳青杏就要走,文素素看着她身上九成新的绸衫,唤住她道:“炕不用烧了,我等会要回京。送几个炭盆进屋就行。”
吴庄头愣了下,又改了口,道:“快去快去!多加些炭。”
张氏几人再急匆匆走了进去,庄子的宅子远比乌衣巷高大宽敞,因为过年,墙壁廊柱粉刷过,洒扫得还算干净。
文素素随便走动,看了一下宅子,冬日严寒,花草树木与外面所见一样,文素素随意走动,到了西侧吴庄头住的院子前,她看到崭崭新的青瓦青砖院墙,脚步微缓,指着院子道:“吴庄头住在这里?”
吴庄头紧跟在她身后,一一介绍着,不时朝文素素偷瞄,似乎想要从她平静的神色中,看出一两丝端倪。
“是,承蒙王爷厚爱,在下一家子住在庄子里,替王爷看守宅子,管着庄子的粮食菜蔬鸡鸭等一应差使。”
吴庄头神色明显紧张了几分,偷偷打量文素素的脸色次数也多了。文素素似乎看得很有趣,他也不敢催促,只袖手肃立一旁。
文素素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臭味,问道:“哪里在杀猪?”
吴庄头浑身一僵,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在下杀了头猪,准备着过年。娘子是贵人,杀猪腌臜,不敢请娘子进去瞧,怕污了娘子的眼。”
文素素哦了声,转身回了正院。张氏她们几人手脚还算麻利,正屋摆了炭盆,案几桌椅也擦拭过了一遍,青杏送了茶水进屋。
“坐吧。”文素素对站在那里,看上去进退两难的几人,温和地道。
张氏飞快看了眼吴庄头,他道了谢之后,在下首坐了,她与儿媳青杏,方依次坐下。
文素素只当没看到他们的眉眼官司,径直问道:“先前吴庄头说杀猪,我想问一下,庄子里可有养猪,一年养多少头,养上一年,约莫有多重?”
吴庄头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似乎在想着如何回答。
文素素没等他东拉西扯,干脆地道:“京城王府,除了食铺,其他铺子皆有潲水。据我所知,如今这些潲水都有外人收走。还有夜香也是如此,庄子里每年要花一笔钱买夜香积肥。吴庄头难道没想过,从京城王府,铺子里收走潲水养猪,猪的粪肥,收走的夜香,皆可以肥地?”
吴庄头一时语窒,他不是没想过,只他一个庄头,夜香与潲水都有人收,这一动,说不定就得罪了人,何苦来哉!
文素素道:“我来庄子,就是同你说养猪,种菜蔬,开办作坊等事。”
吴庄头听得一头雾水,养猪种菜蔬,供给京城的食铺,他还能理解。
可文素素的开办作坊,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