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庄子大力推广养猪不大现实, 首先养猪需要粮食,粮食亩产低,人吃饱饭要紧。京城王府铺子的潲水, 因为量与路途遥远, 只能供应离得最近的庄子。
文素素打算在每个庄子都建一个作坊,主要加工米面, 夏日收到的各种菜蔬, 晾晒制作成菜干, 腌制各种肉干,鸡鸭等。供给京城的食铺后,若还有剩余, 便再在食铺或者其他铺子留出一角,售卖干货。
作坊的人手,文素素打算从佃农中选勤快手巧, 干活利索的农妇。毕竟这些活,男人基本不插手,都是妇人在做。
至于酬劳,文素素打算先采用计件制,干得多, 得到的也多。银子是好东西,在作坊做工,比起辛苦种地肯定要赚钱。家中的男人,为了她们能赚更多的钱, 主动承担一些其他家务,给她们留出时间去赚钱。
文素素认为, 用银子利益的自然推动,比起修改律法提高她们的地位, 要来得实际些。
迈出的小小一步,文素素为了避免遭到反扑而夭折,她走得很是谨慎,手段温和。
王府现有的这群人,文素素基本没有动他们。
一是她也没什么人手可用,人都会变,重新选出的人,亦会随着环境而改变,还不如用现成的人选,用利益绑住他们。
二是现在的朝堂局势,周王府宜静不宜动。
三是识字的女人少,识字的女人,能走出家门来做事的少之又少。
文素素先前选女账房,厨娘,绣娘等,就是由掌柜们推举家中的亲戚熟人。他们得了好处,她也顺利做了事,算是双赢。
文素素对吴庄头亦是一样的做法,她说了作坊,养猪的设想,“吴庄头,这件事劳烦你出面,选出能干得用的妇人出来。作坊与养猪场都需要管事,账房,也一并交给你去选。举贤不避亲,要是张娘子,青杏你们能胜任,皆可。”
吴庄头看向张氏,不禁喜上眉梢。此时,他脑中已经在飞快盘算,张氏儿媳女儿侄女们谁做管事,谁做账房。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
“是是是,在下一定尽心尽力。娘子放心!”吴庄头将胸脯拍得咚咚响,激动得面红耳赤保证。
文素素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道:“我相信吴庄头会尽力。作坊与养猪做不好,也会影响到吴庄头的收益,前程。”
吴庄头脸上的喜悦僵了下,文素素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要是他徇私,拿着权势作威作福,作坊与养猪做不起来,他的差使就没了。
克扣的粮食等,能得到的利就那些。要是作坊与养猪做得好,利润肯定丰厚,而管事账房都是他的家人亲戚。
吴庄头并不笨,两相比较起来,听话佃户的那点孝顺,远不如用心选得力的妇人来作坊做工、养猪划算。
“文娘子,要收在下有甚错处,任由娘子处置!”
面对吴庄头快指天发誓的保证,文素素只是笑了下。
他那点小心思,文素素并不放在心上。做事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后果。
刁奴难管,这句话放在权势压人,封建的大齐就是扯淡,要收拾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时辰不早,吴庄头热情地道:“不知娘子来到,没甚可招待的,恰好今日杀了猪,请娘子莫要嫌弃,吃杀猪汤可好?”
文素素无所谓吃甚,便随口应了。吴庄头忙吩咐张氏道:“还不快回去准备张罗,你最拿手的血肠煮一份上来,让娘子尝尝。”
张氏赶紧领着媳妇女儿就要告退,文素素道:“你们留下吧,我还有些事,要同你们仔细说。”
吴庄头愣了下,立刻道:“我去灶房,你好生陪着娘子说话。”说罢,急匆匆出去了。
张氏留了下来,揪着衣摆看上去很是局促不安。文素素也没为难她,问了些庄子里的事情,以及她平时如何掌家,可看得懂账目。
“我粗通一些字,家里的大事由孩子他爹做主,家里的嚼用开支,平时都由我管着。账目也能看懂一些。”
张氏紧张地答了话,两个儿媳在一旁端坐着不做声,倒是青杏比较大胆,主动道:“娘子,大哥二哥读书时,我跟着他们学了不少字。阿娘教了我掌家,如今阿娘看账,都是我在看!”
“你这个丫头!”张氏生怕文素素嫌弃青杏多嘴,忙训斥了她一句,又下意识看了眼两个儿媳。
“娘子,青杏不懂规矩,还请娘子莫要怪罪。”张氏替青杏赔了不是,青杏却似乎不怕她,一点都不领情,脆生生道:“我又没撒谎吹牛,我是识字懂看账。庄子佃户都认识,谁家妇人手巧,谁家妇人懒,不爱干净,我都知道!”
张氏拦不住,不安觑着文素素,急得脸色都白了。
文素素并未责怪青杏,道:“不错,你真有这份本事,到时候就可以靠着自己做事赚钱了。”
青杏笑得眼睛都弯了,拼命点头,毫不谦虚自夸道:“我就是能干!”
张氏本来松了口气,听到青杏的大话,那口气又提了回去,“娘子,青杏不知天高地厚,让娘子见笑了。”
文素素说了声无妨,“小娘子自信些是好事。”她看向一旁不做声的妯娌俩,温声问道:“你们呢?”
比起娇宠的小女儿,儿媳才难做。老大媳妇陈氏,老二媳妇赵氏对视一眼,刚想说话,却被主动的张氏抢了先。
张氏说起儿媳妇来,肉眼可见的轻松:“老大媳妇阿爹以前是读书人,她的学问好,针线茶饭都好,可惜不善言辞,笨拙得很。老二媳妇娘家做些小买卖,她在娘家时就会算账,算筹用得极好。只老二身子不好,又有三个孩子在跟前,她得伺候老二,还要看着几个孩子,哪脱得开身。”
陈氏赵氏垂头不语,文素素好奇地问道:“你家老二生了什么病?”
张氏赶紧解释道:“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自小身子弱了些。冷了热了都会头疼生病,我与他爹怕他遭不住,就留他在家中好生养着,平时都是老大跟着他阿爹身边做事。”
文素素哦了声,“听起来,赵氏出来做事,他留在家里照看孩子,无需出门正合适不过。”
张氏愣了下,顿时又要急了,文素素已经看向了赵氏,问道:“你以为如何?”
赵氏飞快地看了眼张氏,似乎鼓足了勇气,道:“娘子的主意甚好。夫君在家,我可以出门干活赚钱。”
陈氏见状,憋得脸都泛红,声音中含着无尽的急迫,吭哧出来了一句话:“我也能出门干活赚钱!”
文素素对她颔首,道:“可。你们有这个能力,就莫要错过机会。”
张氏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狠狠剜了两人一眼,不过当着文素素的面,她到底没敢出言教训,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吴庄头张罗了饭菜,文素素略微用过了一些,叫上了张氏她们几人一起,前去选了养猪,建作坊的地方。
佃户们见到他们一行,有大胆的跑过来看热闹,听到要办作坊与养猪场,消息传出去,围观的越来越多。
吴庄头手背在身后,很是威风,佯装不耐烦地道:“走走走,别在这里挡道,冲撞了娘子。”
有那好吃懒做的闲汉,听到作坊与养猪场都只选妇人做事,顿时不依了,大声嚷道:“娘们儿出来做事,家里的男人谁伺候,一摊子的家事谁做?哪有让娘们出来做事,男人留在家里的道理!”
“是啊,听说管事也是妇人,难道世道要变了,男主内女主外?”
有人阴阳怪气嘲讽:“吴庄头,莫非以后你也要在家吃软饭?”
吴庄头气得仰倒,骂道:“李赖皮,你平时就知道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我还没跟你算账,我看你是找死!”
李赖皮一看就是滚刀肉,跳起来朝吴庄头淬了口,歪着脖子骂道:“吴庄头,我阿爹当年将你从河里救起来,自己生病死了。你一家子吃香喝辣,却不肯施舍几个大钱让我也享享福,还还要我的命,你丧尽天良,才会不得好死!”
吴庄头哆嗦着,指着他道:“李赖皮,你阿爹当年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何曾忘记过,你阿爹看病吃药,买补品,我可曾少了一个大钱!这些年你仗着你阿爹是我的救命恩人,在庄子里到处作乱,要不是你阿爹,你早就被送官了!”
“吴庄头这些年没少护着李赖皮,这下好了,里外不是人。”
“李赖皮这种人,就该赶出庄子去,留着他就是祸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痛陈李赖皮的罪行。李赖皮对着众怒,再也嚣张不起来。他虚张声势哼了两声,抬手朝缩在一旁的妻子吴氏就打:“你来作甚,妇道人家抛头露面,难道你也看不起老子,想要寻个野男人做姘头?”
吴氏瘦得像枯枝,身穿灰扑扑的破衫,脸粗粝得像是冬日的沙地。她被打得头倒向一边,捂着脸默默流泪,却不敢声张,被李赖皮推搡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有人看不惯了,道:“真是没出息。就知道朝家中婆娘撒气!”
“要不是有吴氏下地干活,我看他要不是去偷去抢,就得活活饿死!”
穷人是最底层,妇人在底下的泥浆里,文素素已经见怪不怪。
庄子里的事情,文素素不打算插手,全部交给吴庄头去处理。他要是这点都摆不平,这个庄头也就不用做了。
午间一过,太阳就不知躲到了何处去,远处的老鸹传来粗嘎的叫声,寒风渐渐凛冽。
文素素裹紧风帽,吩咐回京城。吴庄头被李赖皮一闹,颇有些垂头丧气,跟着恭送到了庄子外,立在车边,讪讪道:“娘子放心,李赖皮我会看好,不会让他再生乱。”
文素素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
吴庄头被问住了,挠了挠头皮,很是为难道:“不满娘子,他阿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些年才容着他。要不是因着这样,他一家早就被赶出庄子了。”
文素素:“吴氏也跟他一样?”
吴庄头忙道:“吴氏倒老实,平时带着一双儿女,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勤快得很。邻里之间多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没多与李赖皮计较。”
“这样啊。”文素素看着他,皱眉道:“既然是李赖皮作乱,与吴氏无关,就处置李赖皮就是。”
吴庄头抬眼看向文素素,她神色如常,并未见生气,下意识问道:“娘子打算如何处置他?”
文素素像是说天气那样,道:“专门有给矿上买人的人牙子,将他捆了去卖给他们。吴氏你多照看些,既然她能干,选出来养猪或者到作坊做事。再有如李赖皮这样的,一样处置便是。”
一旦下矿做事,九死一生!
吴庄头只感到头皮发麻,文素素从他见面时起,一直沉静从容,说话声音也不高不低。虽说看上去不易接近,让人揣摩不透。
只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文素素的云淡风轻之间,杀意凛冽!
思及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吴庄头咽了口口水,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发飘应了是。
孙福驾着车驶离,许梨花望着还立在路口的吴庄头,她放下车帘,将从庄子里装好炭的暖手炉递了过来,道:“老大,吴庄头还在相送。他被老大吓着了呢。哼,真是不知死活,还想耍心机。”
文素素打量着许梨花,她今天一直没说话,要是换作以前,在李赖皮打吴氏时,早就跳起来了,实在难得。
“你怎地认为他耍小心机了?”文素素好奇问。
许梨花道:“我在村子里长大,庄子里的人跟村子里的人也差不多。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想着自己好。吴庄头就是,你看张氏穿金戴银,青杏也是。陈氏赵氏差一些,也穿着绸衫,头上的金钗,比老大的都要粗。他家还在杀年猪,他说庄子里一年就养了不到五头猪,他就占了一头。王府不缺这头猪,庄子里的那些佃户看上去穷得很,他们肯定杀不起猪自己吃。吴庄头连块肥肉都没分给他们,亏他还在吹嘘自己念救命之恩!”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你是以为,不该将差使交给吴庄头?”
许梨花呆了呆,旋即丧了气,道:“村子里的人难缠,以前只有许里正能镇住他们。小的看庄子里的人也是,吴庄头出面能看住他们。”
文素素耐心地道:“你想得很对。吴庄头以前如何,那是王府的纵容。李赖皮去挖矿,他的一家子都出来当管事赚钱,他不笨,做一件事情之前,肯定会衡量一下究竟值不值得。”
许梨花高兴起来,笑道:“老大说要将李赖皮卖到矿上去,小的看他吓得都哆嗦了下。李赖皮那种人,早就该死了!要是瘦猴子贵子哥在,小的就冲上去打他了!瘦猴子跳得高,贵子哥身手敏捷,保管揍得李赖皮哭爹喊娘!”
文素素哭笑不得,她还以为许梨花稳重了,没曾想到是干仗的三人组不在,影响了她的发挥。
许梨花脸上的笑退去,惆怅地道:“唉,只是小的看着那张氏,青杏是她亲生女儿,她舍不得,估计她要去骂陈氏赵氏,拘着她们不许出来做事。以前阿娘也是这样,对小的虽不好,比起嫂子们来说,却已经好多了。嘿嘿,幸亏贵子哥没了父母,不用伺候公婆。”
文素素看着她,温声问道:“你如今字大多都认识,账目也会看了。你可想出去做事,真正到外面去长长见识,到铺子庄子都可以,随便你选。”
许梨花惊住,睁大眼睛望着文素素,不自信地道:“老大,小的能行?”
文素素肯定地道:“你行。这世上,大多数人与你我一样,都是普通人。他们的成就,并非是他们厉害,而是他们能得到其他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够到的位置。”
许梨花脑中,瞬间掠过了许多人。有瘦猴子何三贵张氏等等。瘦猴子他们出去做事,好似天经地义。她就从没想过这件事,安安心心留在文素素身边伺候。
没曾想,文素素没忽略她,给了她同等的机会。
许梨花眼眶都红了,屏住泪意拼命点头:“老大,小的要出去做事!不是,老大,小的不是嫌弃伺候老大不好,小的是.....”
文素素见许梨花急着解释,话说得颠三倒四,拍了怕她的手,“我明白。”
村里有个人喊,“男主外女主内,世道要变了。”
世道本不该如此,他们说不明白道理,不甘心却明明白白。
那她们就更不应该放弃,哪怕一小步,也要努力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