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忙着铺子庄子之事, 厨娘绣娘女伙计都好找,只女账房难了些,每间铺子将将找到一人, 几个庄子还缺一半的人手。
食铺重新开张, 买卖意外的红火。其他铺子也一样,每天的销量平均下来, 差不多能抵以前半个月的金额。
掌柜们忙得脚不沾地, 却精神头十足, 亢奋得很,一早睁开眼扎到了铺子里去,到夜深人静方歇息。
文素素每天会在各间铺子走一趟, 并不干涉他们的买卖,只在夜里查看各间铺子送回的客流账目,不厌其烦指出他们的错处, 让其仔细核实之后,再修改准确。
许梨花前去了云衣坊,跟在王掌柜身边学习,打下手。每天早出晚归,干劲十足。
文素素选了孙福的妻子李氏李三娘到她身边做事, 虽说只是做些洒扫送水等粗活,她还是很紧张,送水送饭尚好,收拾书桌时, 手脚都没地方放,生怕出了差错。
文素素同样很有耐心, 一遍遍教她,李三娘放松下来之后, 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样了。
齐重渊一行顺顺当当回了京城交差,青书跑来传话时,文素素皱眉,最后说知道了。
青书传完话,急急忙忙回了宫。李三娘跟着着急起来,提水将屋子到处擦拭洒扫了一遍,连熏笼底都擦得锃亮。
李三娘拽着帕子,紧张问道:“娘子瞧瞧可妥当了,王爷可有忌口的,要准备哪些吃食菜式?”
文素素难得恍惚了刹那,此刻明白了一件事,她为何变得如此有耐心。
与齐重渊打交道久了,她的心胸气度,强过天空的宽广,大海的深沉。
文素素望着天色,好笑道:“就平时吃那些,灶房知晓王爷的口味,交待一声就是。你别怕,王爷不会吃人。”
李三娘嘴角牵动了下,似乎想要笑,却没能笑出来:“那是王爷呢,小的以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村子里的里正。以前王爷来时,小的离得远尚可,要是小的不懂规矩,冲撞了王爷,小的怕给娘子添了乱。”
文素素考虑了下,齐重渊的确是不好相与之人,李三娘要慢慢适应,便道:“青书琴音他们会来,你跟在他们身边多看多学,搭把手就好。”
李三娘这才舒了口气,“小的去灶房,让陈氏她们准备好饭菜。”
天刚擦黑,齐重渊就到了乌衣巷。
门口一阵大动静,车马喧嚣。文素素在书房就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她放下笔走出去,刚掀开门帘走到廊檐下,齐重渊已经绕过影壁,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灯笼的灯光昏昏,齐重渊周身上下的得意,在暗夜下依旧闪亮无比,他看到立在那里的文素素,哈哈笑起来,“卿卿,许久不见,卿卿可想我了?”
文素素遥遥曲膝见礼,“恭喜王爷。”
齐重渊没听到她的回答,一句恭喜,却让他更加高兴,笑声更响亮了。到了门前,霸气十足拥着她进了屋。
青书琴音紧随其后伺候,齐重渊脱掉大氅,青书接过叠好,琴音去接李三娘提进来的热水帕子。
齐重渊看到李三娘,眉头一皱,问道:“以前你这里伺候的那人去了何处?”
文素素敷衍他道:“她快成亲了,在铺子找了个差使,多赚些钱养家糊口,日子过得舒坦些。”
齐重渊净着手,斜乜着她嗔怪地道:“卿卿真是爱说笑,嫁人之后,也是男主外女主内,哪有妇人养家的道理。”
文素素神色无比真诚,道:“并非每人都有那般好的运道,能遇到王爷这种顶天立地的男人,能养得起家。”
这趟出去,一路的风光且不提,差使办得好,进宫时又得了圣上的夸赞。再听到文素素直白的仰慕,简直周身无一处不畅快!
齐重渊叉开腿,大马金刀坐在塌上,右手拥着文素素,惬意满足长叹:“还是卿卿这里舒服!阿娘阿愚真是扫兴,说是我得先回王府去,王妃在府里等着,瑞哥儿他们也等着见我这个阿爹。”
“卿卿才是最想念我的人。”齐重渊靠近文素素,在她耳边念叨,“卿卿真是香。”
青书来传话时,文素素就想到了这件事。她深知齐重渊的性情,此刻正是他志得意满时,劝说就是扫兴。
果然,殷贵妃殷知晦都没能劝得动。齐重渊并非有多喜欢她,而是她会顺着他,恭维他,哄他开心。
她一个出身乡间,无依无靠的寡妇,他几乎堪比救世主,是神祗一样的存在。
他的骄傲,自满自大,在她这里能随意展现,无需任何的顾忌掩饰。
文素素垂眸不语,齐重渊亲昵了一会,终是忍不住,绘声绘色说起了祭天之行:“卿卿,且听我跟你说道说道。卿卿,你要听得仔细些,你没见识过,不知你可能想象得到......”
“卿卿,唉,可惜你不在。你何曾见过那般的架势,那般的威风,唉,真是可惜!”
齐重渊一会激动,一会遗憾,恨不得将祭天之行的浩荡,一一展现在文素素面前,让她见识他的无比荣光。
文素素不时惊叹一声,跟着遗憾道:“真是可惜了。不过王爷的威风还多得是,我以后定能见着。”
齐重渊一愣,接着开怀大笑,将她一把搂住,踌躇满志道:“卿卿的话,我喜欢。以后保管能让卿卿看到更壮大的场景。”
文素素说王爷真是厉害,“王爷走这一趟,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连铺子里的客人都在议论。王爷回京,听说朱雀大街都快堵了。王爷出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乌衣巷也变得炙手可热,都是托王爷的福啊。王爷站得越高,行事越是稳当,让那些盼着王爷掉下来的人,只怕要失望了。”
齐重渊脸上的笑容一淡,道:“老大老三也进了宫,他们的脸色,你没看到,跟死了爹娘一样。”
他们不同娘,却是一个爹。
文素素只当没听到,温声道:“他们再气都只能忍着。王爷行事无不妥当之处,他们想要生事,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绽。王爷等下用完饭,便回王府去,让那些跟着王爷的尾巴,想要看好戏之人失望而归,滴水成冰的天气,他们白跑一趟,真是大快人心之事。”
齐重渊一琢磨,圣上说过一句话,要他戒骄戒躁。快过年了,要喜庆祥和,那些言官最喜欢没事找事,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暂且不与他们计较。
文素素的话,恰与圣上的话意思差不离,齐重渊听得很是欣慰,煞有其事点着头,道:“卿卿说得是,等下我就回王府,年节时,阿爹喜欢团员喜庆,免得惹阿爹生气。”
趁着齐重渊心情好,文素素大致说了铺子与庄子的变动。齐重渊大喜,道:“卿卿真是能干,早知如此,早些交给你就好了。”
说到这里,齐重渊脸上的笑逐渐消失,恼怒不已道:“留在薛氏手上,被她耽误了这些年!”
文素素就怕他会这般,趁机去数落贬低周王妃,委婉解释道:“正是过年的时候,买卖比平时本就要好。大家都是图个新鲜,过了年后,买卖就会逐渐回落。而且其他铺子,定会有样学样,得要等到一年半载之后,方能见真章。”
齐重渊浑不在意地道:“做买卖就是要占个先机,其他铺子学,也就是依样画葫芦,无须在意。”
做买卖就是打仗,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文素素没搭理他,其他铺子学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齐重渊走这一趟,究竟有多大用处。
圣上久不立储,要是他得了急症驾崩,周王府占不了先机,这些买卖就成了一场空。
要是周王府胜出,这些买卖对比着天下江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文素素除了让妇人娘子能出来做事,她在琢磨,可是要将这些买卖之道,做成一份豪礼,悉数送出去。
饭后,齐重渊依依不舍离开了乌衣巷,回了王府。
周王府早已洒扫一新,灯笼高悬,将院落照得灯火通明。
周王妃一大早起来到了青桐院,仔细叮嘱了当差的管事们一通,亲自去前院,检查过屋子里的炭火可足,“王爷喜热,熏笼里再多加些炭。还有,王爷喜欢沉香,香炉里的香,早些点了。”
罗嬷嬷跟在周王妃身边,被指挥得团团转,亲自去库房盯着,取了上好的红罗炭,待屋子变得香暖宜人才离开。
日头一点点偏西,王府的灶房顶上,炊烟袅袅飘飞。灶房院落忙碌不停,烧水炖汤,齐重渊喜欢的蹄髈,已在瓦罐里煨得半软。
过了冬至之后,天就黑得早,申时过大半时,便是朝堂官员的下衙时辰,陆续离开皇城回府。
皇宫离王府,约莫两炷香的功夫。等到了酉时中,齐重渊还没回府。
瑞哥儿从前院回了正院,到了平时用饭的时辰,他早就饿了,蔫答答与福姐儿玩着九连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福姐儿将九连环一摔,哒哒哒跑到周王妃面前,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地道:“阿娘,我饿了,要吃点心。”
周王妃搂着福姐儿,转头看着滴漏,片刻后对罗嬷嬷道:“瑞哥儿明朝还要读书,得要早些歇息,你先领他们下去用饭。”
罗嬷嬷牵着福姐儿,同瑞哥儿一起下去用饭,周王妃挥手斥退丫鬟,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失神望着铜枝烛台上跳跃的烛光。
雪红领了罗嬷嬷的话,前来问周王妃可要传饭,被她冷眼看来,忙将嘴里的话咽回肚子里,退了出去。
滴漏滴答,罗嬷嬷伺候瑞哥儿福姐儿睡下,掀帘进屋,周王妃终于抬起眼看去,半晌后,她撑着椅子起身,朝卧房走去。
罗嬷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犹豫了下,劝说道:“王妃累了一天,吃些东西再睡吧。”
周王妃只摇了摇头,脚步不停往卧房走去。
罗嬷嬷上前一步,急道:“王妃,王爷定是有要事耽搁了,等忙完就会回府。”
罗嬷嬷的话听上去空洞而干巴巴,周王妃更是充耳不闻,经过暖阁,进了里间卧房。
暖阁点了灯,隔着多宝阁,卧房里有些黑暗,罗嬷嬷快步上前点灯,周王妃哑声道:“不用了。”
罗嬷嬷默默收起了火折子,摸索着上前铺被褥。周王妃在床沿坐下,伸手拔掉簪子,发髻垂落。发丝挡在面前,她眼前彻底一片黑。
周王妃踢鞋的动作顿住了,用力拽紧在手中。金累丝的蝴蝶簪子,变成了一团,金丝刺进肌肤里,痛意蔓延。
罗嬷嬷手忙脚乱铺了被褥,忙着来帮周王妃解发,见她已经自己解开了,道:“王妃,小的替王妃收起来。”
周王妃伸出手,将簪子递给罗嬷嬷。罗嬷嬷接过,蓦地察觉到不对劲,心中咯噔了下,却不敢多问,不声不响收在了袖笼中。
珍珠攒成的梅花挂在周王妃的发间,罗嬷嬷轻手轻脚取了下来,顺手拂开了挡在面前的发丝。周王妃眼前变得亮堂,
罗嬷嬷前去妆奁台取梳子,走动间,袖笼里的簪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啪嗒几下,不知滚到了何处。
屋里看不清楚,罗嬷嬷急急陪着不是,蹲下来到处摸,周王妃道:“点灯吧。”
罗嬷嬷愣了下,连忙起身点了灯盏,屋子里亮堂起来,她寻到滚到床前踏板的簪子,弯腰去捡。
金丝上的血渍,让罗嬷嬷的手在半空中一僵,她顾不得簪子,慌乱起身,抓起周王妃的手,看到掌心的血迹,脸色大变,“王妃伤着了,小的这就去请太医。”
周王妃收回手,道:“不小心划了一下,破了皮而已,哪就需要请太医了。”
罗嬷嬷立在那里,望着周王妃苍白的面孔,心疼地劝道:“王妃何苦伤了自己。先前王妃教导小的,王爷宠谁疼爱谁,皆无需在意。王妃怎地忘了呢?”
周王妃平静地道:“我没忘。他得了脸,风光回京,却没回王府,他眼里根本没这个王府,没我这个王妃。嬷嬷,这不是宠爱,是脸面。是我这个王妃的脸面。若是连我这张糊着亲王妃身份的脸,被扯下来踩在地上,我还余下什么?”
罗嬷嬷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哽咽着道:“王妃,你千万别这般想。王爷压根想不到这些。再说贵妃娘娘一直看重王妃,还有瑞哥儿,王妃要放宽心,乌衣巷那边再厉害,也越不过王妃去。”
周王妃绝望地闭上了眼,喃喃道:“同乌衣巷没多大干系。嬷嬷,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罗嬷嬷的确不明白,怎地就同乌衣巷没干系了呢?
齐重渊回京,本该先回王府。琴音将他的行囊先送了回来,说是他已经面过圣,去了殷贵妃的庆兴宫。
琴音送行囊回来时,罗嬷嬷拐弯抹角打听过,临近过年,衙门快封笔,也没甚要事,迟些便会回府。
等到晚饭时辰早已过去,他们心里都清楚,齐重渊去了何处。
罗嬷嬷犹豫了下,道:“王妃,最近乌衣巷那边动作大,铺子庄子弄得热火朝天,连掌柜庄头家中妻子儿媳女儿都塞了进去,明晃晃打着收买人心的心思。魏掌柜吴庄头他们,可是狡猾的老狐狸,连着来找了王妃两次。如今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利益摆在了面前,他们全都被收买了。”
铺子庄子最近发生的变动,周王妃有所耳闻。对文素素,既佩服,又忌惮。
不过,文素素从没越雷池半步,规规矩矩行事,见掌柜们时,她也在场。
乌衣巷的确是大问题,但最重要的,还是齐重渊的态度。
手心的伤,丝丝作疼,牵扯着周王妃的心,也跟着往下坠,悲哀莫名。
她们的荣辱兴衰,都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
周王妃上了床,靠在床头望着帐顶,发起了呆。
罗嬷嬷在一旁见着,暗自重重叹息,将簪子放到妆奁盒中收起来,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嬷嬷,嬷嬷。”雪红从外掀帘冲进了屋,压低声音叫着。
罗嬷嬷赶紧转头看向卧房方向,恼怒地推着她走了出屋,道:“你作甚这般毛手毛脚,王妃在歇息,仔细吵着了王妃!”
雪红忙更小声了些,不安地道:“王爷回了府,去了李侧妃的院子。”
罗嬷嬷张着嘴,冷风灌入,舌头发麻,都快转不过来,“什么?”
回了王府不见正妻,却去了侧室的院子,还不如干脆不回!
屋外的动静,周王妃听得一清二楚。她长长舒了口气,回来就好,罗嬷嬷没进屋回禀,她肯定还在纠结。
周王妃知道罗嬷嬷雪红她们的想法,没了夫君的看重宠幸,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就艰难。
事实虽如此,周王妃要的也不是宠爱,而是她这个正妃,应得到的权力。
不过,要是齐重渊这时回了正院,她不知如何面对他,估计又得起风波。
不见正好,周王妃放松下来,肚子跟着饿了,扬声叫进了罗嬷嬷。
罗嬷嬷忐忑地候在床前,周王妃起身下床穿鞋,吩咐道:“嬷嬷,我饿了,去将灶房蹲着的蹄髈拿来,我要用饭。快些,明天还要进宫去,过年了,娘娘那边忙得不可开交,我得去搭把手。”
乌衣巷可无法进宫去帮忙!
罗嬷嬷愁容顿消,忙转身奔去了灶房传话,伺候周王妃吃了小半只蹄髈,吃茶散步消了会食,再洗漱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周王妃就进了宫。
庆兴宫暖阁内,除了斜倚在塌上的殷贵妃,还有坐在她身前锦凳上,陪着说话的文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