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亲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抢夺的是天下江山,任何态度都不足为奇。
秦王妃温和的眉眼间,不是闪过凌厉与狠戾, 这段时日齐重渊得到看重, 朝堂私底下暗流涌动,她的日子应当不好过。
文素素只是静静听着, 走到她身边坐下, 道:“秦王妃能来, 齐全楼蓬荜生辉。不知饭菜可还合王妃口味,若是有不满意之处,还请王妃尽管提出, 这是齐全楼求之不得之事。”
秦王妃看着文素素,缓缓笑了起来,道:“我还是在娘家时, 去酒楼用饭时多一些。嫁人之后,就极少出门了,出来时也偶尔到王府的酒楼园子里用饭,其余食铺酒楼的饭菜做得好坏,我并不清楚。千人千味, 有人喜欢清淡,有人喜欢重口,我的喜好,并不能作为意见。”
客观, 理智,足以看出秦王妃的聪慧, 心胸。
只是,她的灵秀, 在权势名利争夺场里,被裹满了泥浆,拖着负累禹禹独行,毫无用处。
文素素认真道:“王妃所言极是,只要大部分的客人喜欢,便已经算是成功。”
秦王妃盯着她,缓缓道:“我并非来齐全楼用饭,周王府的铺子庄子最近变了样,买卖红火得很,京城无人不知。而幕后的功臣,是从茂苑前来,乌衣巷的文娘子。乌衣巷如今在京城,名气堪比朱雀大街。恰好文娘子来了齐全楼,我便来了,想要瞧一瞧齐全楼如何做买卖,见见大名鼎鼎的文娘子。”
文素素诧异地道:“我真不知自己竟然这般出名,着实是他们夸张了。王妃如今瞧过了铺子,也见了我,如今应当知道,三人成虎,流传的话不可信。”
“文娘子谦虚了。”秦王妃指着桌上的茶水果子,“果子蜜饯都做得很好,算不得名贵,主要是花样繁多,这应当是作坊专门做了,供给齐全楼。若是由食铺自己做,铛头忙不过来,也做不了这般多。出去果子铺采买,本钱就高了。”
果子蜜饯,是庄子作坊做出来第一批货。作坊的妇人还在努力调整中,口味算不得好,秦王妃也没提到这一点。
秦王妃端起茶盏,再抿了口茶:“这茶是从江南道来的团茶径山茶,虽说算不得上上品,但在京城也并非普通寻常人家能吃得起。齐全楼招待客人免费吃的茶,全都是径山茶。茂苑县产径山茶,这茶应当是娘子从江南道在京城的商会购置而来。江南道的茶商将径山茶卖到京城,价钱不知翻了多少倍。但卖给娘子,他们不敢漫天要价,估计只收了成本而已。”
捧着茶盏,秦王妃微微仰起头,神色颇为惆怅:“哪怕不用饭,在齐全楼吃几杯茶,也是好的。说起来,淮南道也产茶,团黄,圻门,并不输给径山茶。我却没想到,直接从淮南道采买茶。还是文娘子想得周全,我远不如也。”
文素素道:“王妃谬赞了,其实我不懂茶,也吃不出来茶好茶坏。”
秦王妃凝视着她,脸上浮起了笑意,“我知道,文娘子出身不好,忙于活着,哪会在意这些。我并非是看不起娘子,只是吃穿用度,讲究家传底蕴,耕读传家,诗书传家,徐氏只是商户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
文素素跟着笑了起来,道:“我并不忌讳这些,反正大家都知道,装不了。只是茶的问题,王妃想得多了些,我只知道产茶的地方便宜,凭着王府的这张招牌去买,底下的人老实,茶商卖出来的价钱,就很公道。茶商肯定有利润,茶其实没几个成本,茶农与种地,养蚕桑的一样赚不了几个大钱。茶贵在赋税,运到京城的花费,各种打点上。”
秦王妃听罢,点点头道:“文娘子说得是,这茶几经转手,价钱就翻了无数倍。底下的人不敢伸手,文娘子这份御下的本事,着实令人佩服。不知文娘子能有这份底气,是周王给你的权势,还是铺子里那些新奇的变革?”
文素素意外地扬眉,秦王妃的问话,太过直接了当了些。
秦王妃紧紧盯着文素素,很快道:“我想京城很多铺子,都会学着周王府的各种手段。不满娘子,秦王府的铺子,也打算照着依样画葫芦,到时候,娘子的这些手段,就不算新鲜了。”
文素素哦了声,“没关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这是大齐之福。”
秦王妃眼神一瞬不顺看着文素素,似乎要看出她话中的真假。见她始终神色淡定,跟着淡淡笑了笑,道:“娘子问了我对齐全楼的看法,今天也得了娘子的招待。不知娘子可有空,随我一道去洄园坐坐,也指点一二。”
秦王妃邀请她去洄园,并不是要得到她的指点,而是要将她看得更清楚。
文素素无所谓,何况相看,是互相的事情。她说了声好,“能得王妃的邀请,荣幸之至。”
秦王妃很是爽利,当即就起了身,唤来随嬷嬷备车。
文素素交待了包掌柜一声,让他差人回乌衣巷传句话,她要晚些回去,下楼准备前去洄园。
刚走到厅堂,周王妃从后院穿堂走进了大堂,见到秦王妃与文素素一前一后走来,她略微惊讶了下,很快扬起笑脸,上前见礼。
秦王妃还了礼,道:“二弟妹也来了,正是热闹。赶了巧,我与文娘子正好要去洄园,不知二弟妹可有空,一道前去吃杯酒。”
周王妃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秦王妃葫芦里究竟卖的何种药,不过,既然她开口邀请,文素素也去,周王妃很快便道:“瞧我这个运气,大嫂请吃酒,被我赶上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去。”
三人的车马,朝着洄园驶了去,掌柜早早就恭候在门前,文素素她们也无需下车,直接驶了进去。
洄园在金水池边,本是前朝开国功臣英国公府的宅子,后人子孙不争气,家道中落,用宅子做起了买卖。国公府子孙精于吃穿之道,买卖还做得不错。到了本朝,买卖几经易手,最后到了先皇的手上,先皇驾崩之后,圣上接了洄园,先太子过世之后,便将其赐给了秦王。
洄园地段好,清幽雅致,院落错落有致,与金水池相连的河流蜿蜒而过。寒冬时节,园子里还是花木扶疏,应当都是从暖房精心培育而来。只单看琳琅满目的奇花异草,能来得起洄园的,非富即贵。
到了院子前,文素素放下车帘,在最后下了车。秦王妃立在院子前等着,道:“这间山水阁最幽静,不过冬日时只有梅花,稍嫌凄清。春夏秋几个季节来都很好。”
山水阁里面有山有水,梅花满园,一半修在水中,一半伸进密密的林中,西侧耸立着座三层楼高的宝塔。
秦王妃指着宝塔,道:“二弟妹应该知晓,这是原来的家庙,后来庙没了,宝塔留了下来。在塔上看落日最好,等下要是有兴致,我们一道上去。”
文素素望着熠熠生辉的琉璃宝塔顶,想着当年的英国公府,该是何等的盛况。
院子的厅堂三间屋子一起打通,屋顶嵌着琉璃瓦,比庆兴宫的主殿还要明年宽阔。进去之后,淡淡的暗香萦绕,脚踩在光洁可鉴的青石地面上,阵阵暖意从脚底上涌。屋子陈设大方简洁,酸枝木的塌几条案,中间放着一张整木做成的案桌,木纹中闪烁着点点金光,看大小,至少是三百年往上的香樟木。
秦王妃脱了风帽交给随嬷嬷,招呼她们随意,“这里不拘主人客人,只管坐便是。”
周王妃打量着四周,赞道:“这地方真是好!”
秦王妃说是啊,她走过来,没坐主座的塌几,只在长桌边同香樟木切成的圆凳上坐下,“我一直喜欢这里,山水阁不招待外客,只留作自己用。我得闲时,便来坐一坐。”
周王妃在秦王妃身边的圆凳上坐了,道:“大嫂还真是懂得享受。”
秦王妃笑,看向文素素,拍了拍另一边的圆凳,“坐,二弟妹不会怪你。”
周王妃闻言看过去,不依道:“大嫂这是点我呢,我跟着大嫂身边坐,便是失了礼数。文氏随着我们坐,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她了。”
文素素已经在秦王妃身边坐了下来,秦王妃哈哈笑道:“二弟妹,你总是思虑过重。你看文娘子,人家落落大方,可没你那般多的小心思。”
周王妃佯装恼怒,别过头去不说话了。文素素作势欲起身,秦王妃伸手拉住她,“你快坐,别理会薛嫄。她呀,一板一眼,跟那老学究一样。”
秦王妃拉文素素时,衣袖滑落了一截,从袖口看进去,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几道青青紫紫的痕迹格外显眼。
文素素垂下了眼眸,顺势坐了下来。
随嬷嬷领着丫鬟掌柜提着食盒小炉进屋,在长桌上摆满了果子点心酒水。
秦王妃斥退他们,亲自拍开一坛玉壶春,倒了三盏,道:“洄园自己酿了几种酒,这是玉壶春,你们都尝尝,看哪种最好吃。”
周王妃端起酒盏,笑道:“这个时辰就开始饮酒,大嫂是要灌醉我们不成?”
秦王妃扬起眉,道:“二弟妹能来,我原本还佩服你这份胆量,不怕我害了你呢。”
周王妃指着自己,失笑道:“大嫂这话真是,你害我有何用。”
秦王妃眼中悲哀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扬起头,傲然道:“难道吃酒还要挑时辰?谁定的规矩?”
周王妃噗呲一声,笑道:“是是是,大嫂的规矩就是规矩,酒十二时辰都可以吃。不过我的酒量浅,只两杯就会醉,大嫂让我尝酒,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浅尝一口。”
秦王妃抬手就将杯中酒吃得干干净净,她看向捧着酒盏品尝的文素素,问道:“你觉着可还能入口?”
酒水清冽,只是略微寡淡,大齐的酒大多如此。
文素素坦白道:“我要再吃吃别的几种。”
秦王妃爽快地挑了另外一坛酒,道:“那就都开了吧!”
长桌上摆了一排的酒,文素素同周王妃一起尝了。她们只抿上两口,秦王妃则豪爽地一饮而尽。
除了酒,各种点心果子,文素素也全部尝过,认真地道:“酒我真吃不出来好坏,我不喜欢甜的,太淡的酒,玉壶春烈一些,我觉着最好。果子点心,唔,兴许是我不饿,吃上去都美味,这道栗子糕,我想再来一块。”
秦王妃脸颊已经泛起了红意,认真听着文素素说话,拿起银叉拨动着栗子糕,道:“果真是千人千味,我最不喜欢就是栗子糕。至于酒,我与你想法一样,喜欢吃烈酒,玉壶春最合乎我的口味。”
文素素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能来洄园的,也不在乎吃喝。洄园的买卖与齐全楼完全不同,无法比。”
秦王妃愣了下,道:“倒也是,我最喜欢的便是洄园,恨不得将买卖关掉,自己长期住在这里。能进来洄园一趟,一掷千金也就值了。”
周王妃感慨地道:“可不是,照说我也见过了世面,先前进来时,还是看花了眼。”
文素素微笑听着,没有做声。
随嬷嬷走了进来,低声回禀道:“王妃,太阳西斜了。”
秦王妃立刻爬起身,道:“走,我们且去瞧落日。”
几人穿上风帽,朝着宝塔走去,沿着楼梯爬上塔,站在楼上的廊檐上,太阳往西边沉去,半边天都红彤彤,火烧云翻滚,瑰丽壮阔。
秦王妃手上还提着酒壶,她侧头看向周王妃与文素素,脸上渐渐浮起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道:“真是难得。我们几人站在这里看落日。可惜三弟妹身子不便,不能来。”
文素素手搭在廊檐上,眯眼看着落日的天空,安静地一言不发。
周王妃惆怅地道:“是啊,难得。”
秦王妃好似离不开酒,她再喝了两口,呼出口气,道:“我最喜欢看落日,有人嫌弃落日凄凉。我却不这般想。落日多好啊。就像过年过节时,年节来临前的那段时日,且不提操持的忙累,那些时日最为快活,因为心里有盼头,一天天数着正日子的到来。等到正日子来临时,这份高兴就淡了。人得有盼头,落日后,盼着日头再升起,睁开眼,想着今日的好事,明日的好事,洄园的酒,这座塔,这辈子就不枉此生。”
太阳的余晖下,洄园的亭台楼阁,美得不甚真切。
秦王妃不知是吃多了酒,眼角也已经泛起了红意,人如落日一样,染上了几分悲壮。
搭在廊檐上的手,很快就被冻得发僵,文素素收回了手,裹在了风帽里。
她没那么多的感慨,日升日落,每日循环往复。落日朝阳孰好孰坏,端看人的心境。
文素素看着眼前的洄园,宝塔的金顶琉璃,脑中浮起一句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