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雨停了, 太阳冒出头,天际仿佛颜料倾倒,五颜六色澎湃得令人心悸。
方老夫人送走文素素, 就一直站在廊檐下, 安静地一言不发,望着眼前的天。
王嬷嬷斥退了丫鬟仆妇, 连秦郅方三太太都劝了回去, 她亲自立在身后守着。
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王嬷嬷伺候方老夫人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神情。
“老王。”方老夫人开了口,声音低沉暗哑, 带着几分颤意。
王嬷嬷忙应了声,躬身上前听令,方老夫人又不做声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盯着文素素的行踪,安排方三太太与许梨花套近乎,想要做其背后的势力。
这份送上门的热情,文素素不仅悉数笑纳,狮子大开口, 甚至要得更多。
她要秦氏,要皇城司。
等到齐重渊继位之后,皇城使定会换人,秦谅就没了用处。
文素素轻描淡写说, 秦谅还正当盛年,致仕为时过早。
皇城使是天子近臣, 天子以性命安危托付,远胜政事堂的宰相, 甚至比亲生儿子都能得信任。
她能让秦谅继续留任皇城司!
她洒下这般大的诱饵,秦氏要何以为报?
秦谅不上钩,文素素定会马上选其他人。泼天的富贵,刀山火海都不缺人前赴后继!
方老夫人抬手抚着乱跳的胸口,这件事,她得亲自与秦谅说,关系到阖家全族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她绝不能假以他人之口!
决断已下,方老夫人便不再犹豫,果断地道:“时辰不早了,去安排饭食,明日早些出发回京。”
马车悠悠,行驶在田间小径上。车窗帘半卷,带着凉意的风拂面,果子的香甜,泥土雨水的气息,浸入鼻尖。
许梨花抬手试了试风,文素素穿得单薄,只着一件深青襦裙,担心她着凉,关心道:“老大,我将车帘放下来吧,风太凉。”
文素素道无妨,“我不冷。”
许梨花便不再劝,斟酌了下,小声道:“老大,我先前被方三太太领着到处走动,方三太太她.....”
文素素看过去,许梨花讪笑了下,道:“热情得让人尴尬。”
“以后你要习惯这样。”文素素道。
许梨花并不知京城的事情,文素素简要提了几句,“以后会有无数的人奉承你,想要攀上你这份关系。”她再看向呆怔住的李三娘,“你,孙福皆如此。”
文素素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有关人员安排的问题,她早就已经考虑过。
从茂苑县一路跟着她来的三人,作为她的亲信心腹,她自然会安排好。
瘦猴子前去京畿营做随军的郎中,他那点治病的本事,就可以派上大用场,她要逐步将京畿营掌控在手。
何三贵在皇城司的位置可以升一升,做皇城使,他的威信还不够。若是她的地位能稳步上升,他的威信,也就能跟着稳步上升。
皇城司的权势,绝对不能旁落,就是殷知晦都不行。
殷知晦太过君子,卫国公府她也想借来用一用,只是不能将真正卫戊京城的兵权交到他们手上。
秦谅是文素素的第一选择,文素素要借他替何三贵占着位置,替他以后接任铺路。如果他不愿意,文素素还有人选,她会推举青书。
至于许梨花,文素素打算让她接手铺子庄子的管事,钱财在权面前不重要,但文素素不会将钱财拱手让出去,给对手机会。
李三娘继续跟着她,其他伺候的人,文素素另有打算。
孙福不算顶聪明,但他忠厚,这点已足够。
周王府变成了太子府,车马出行仪仗不同以往。圣上旨意来得突然,礼部匆匆忙忙,一时难以凑齐各种规制的车马仪仗。
以前的周王妃,现在的太子妃以前掌管王府中馈,现在规制一变,太子的依仗,她就管不着了,孙福正好可以到门房的车马处当差。
这些计划,文素素在现有情形下,绝大概率能做到之事。
面对惊喜交加的两人,文素素神色一如从前,不咸不淡地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们只要记住一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沉着冷静。嘴绝不可以快过脑子,控制不住时,就咬自己的舌尖,提醒自己别冲动。要是做不到,就对不住了。”
许梨花抬手捂住滚烫的脸,手上的冰凉,让她稍许冷静了些。
无数次曾经想过,要是齐重渊成了储君,文素素定会有大好的前程,她跟着一飞冲天了!
如今心想事成,许梨花按照文素素以前所教,深深呼吸,铿锵有力道:“老大,我不敢十成十保证自己能做好,只是我定会舍了命去做!老大,我就是个穷得衣不蔽体,被卖出去的妾.....”
李三娘反倒比许梨花要冷静些,她拍着许梨花的肩膀,宽慰她道:“梨花,都说英雄莫问出处,我与老孙都是流民,为了活命一样自卖自身,哪曾想遇到了娘子,这人的造化,谁能说得清。”
许梨花笑着眨回了泪,道:“这造化,都是老大给的,我一辈子都不敢忘。”
茂苑县那个黑漆漆,无路可走的雨夜,他们前往瘦猴子家,混个地方落脚,在想以后的路。
就是那一晚,瘦猴子的决定,让他们三人从此走上了通天之道。
许梨花已经想不起那时候的心境,但她清楚记得,她当时的不安与犹豫。
文素素一个连妾室都不如的典妻,顶多被富翁看上去做妾,他们跟着勉强混口饭吃。
文素素现在依旧是身份暧昧的外室,但能坐镇后方,翻云覆雨,让她能与男人一样去做事。
许梨花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老大,王爷成了太子,老大可要回到太子府去?”
文素素道:“会,应当这两日就会搬进去,所以我们要早起回京,争取在城门开时就入城。”
许梨花愣了下,道:“老大进了太子府,应当有诰封吧?周王妃定是太子妃,老大会是什么品级封号?”
文素素摇头,“我不知道,且到时候看吧。”
殷贵妃没被封后,而是赐号“柔嘉”。
要不是圣上对先皇后深情不渝,要不就是圣上要遏制外戚。
文素素认为,帝王情爱的可信度,还是低于圣上对江山社稷的看重。
齐重渊的能力,圣上定也是清楚,被逼无奈立其为储君。
主弱臣强,殷贵妃娘家有殷知晦,太子妃有薛氏,虽然薛氏的族人资质平庸,不堪大用,圣上立了瑞哥儿为皇太孙。
皇太孙在手,太子妃与殷贵妃就能争一争,算是平衡前朝后宫的势力。
对于自己,文素素一点都不担心。对比殷贵妃与太子妃,她才是全无背景势力,最适合被圣上递出去当做利刃之人。
要是真成了利刃,文素素就太愉快不过了。
秦王被降为郡王,秦王妃不知如何了。
文素素一路沉思,马车到了庄子前,瘦猴子正好从马上滚落下来。
瞧着他笑得裂到脑后的嘴,乱糟糟的头发与浑身是泥的衣衫,文素素缓缓笑了。
花楼的消息真是灵通,只比皇城司慢了一步!
文素素朝瘦猴子点头,“你随我进来,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瘦猴子清脆地哎了一声,将缰绳扔给孙福,搂紧衣衫小跑着跟了进去。
庆兴宫。
天一点点黑下来,罗嬷嬷守在暖阁门口,焦急万分地朝里面张望打量。
暖阁里黑漆漆一片,无声无息,像是黑暗中张大的血盆大口,要将人吞没。
从圣上旨意下来之后,殷贵妃便斥退了宫人,独自躺在了软塌上,无声无息。
殷贵妃病越来越重,罗嬷嬷忧心不已,生怕她一口气没能上来。
齐重渊被立为太子,照说殷贵妃该高兴才是。可是,罗嬷嬷也清楚,齐重渊被立为了太子,她这个太子生母,执掌后宫多年的贵妃,仍然只是个贵妃。
先皇后已经薨逝多年,殷贵妃兢兢业业执掌后宫,又诞下了太子。功劳苦劳皆有,却没能被封后。
虽说齐重渊登基之后,定会封殷贵妃为太后娘娘,添加皇后封号。这份尊荣来得太迟,究竟不同了。
换作是她自己,这份屈辱也忍不下去。
罗嬷嬷暗自抱怨:“太子也是,竟然没来庆兴宫瞧瞧娘娘,同娘娘说说话。”
再转念一想,齐重渊肯定是满心欢喜,对着他的喜悦,殷贵妃便更加难过了。
罗嬷嬷不敢擅自进屋,在屋外急得打转。殷贵妃始终得了封号,雷霆雨露皆君恩,她该是喜气洋洋谢恩。
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对圣上的不满。圣上并非心胸宽广之人,要是被他得知的话,就得下旨降罪了。
罗嬷嬷鼓足勇气,正要进屋,听到屋内殷贵妃气若游丝道:“进来。”
罗嬷嬷长长舒了口气,忙掀帘进屋,“娘娘,可要老奴点灯。”
殷贵妃:“嗯,都点起来,全部灯都点起来,要张灯结彩。”
罗嬷嬷的鼻子莫名酸楚,这份张灯结彩,充满了血泪。
随着灯盏逐渐亮起,庆兴宫变得灯火通明,殷贵妃的脸色,在灯光下一览无遗。
蜡黄枯槁的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双目亦一样赤红,泛出炙热的光芒。
罗嬷嬷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难受得想哭。踟蹰上前,轻轻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殷贵妃搀扶着坐好,嘴一张,便是哽咽。
殷贵妃在软囊上靠着,深深喘息了几口气,笑着道:“你哭甚,是好事呢。大好的事情。我儿是太子了。”
罗嬷嬷忙抹去了眼泪,挤出笑脸道喜:“王爷成了太子,给娘娘道喜了。”
殷贵妃说是啊,“这是大喜事。你去,取些银子出来,庆兴宫人人有赏!”
既然是君恩,她就得全部承受,欢天喜地的接受。
如履薄冰走到今日,她也不是为了情情爱爱。
他凉薄,自私,对先皇后看似深情,先太子去世后,先皇后的娘家承恩公府,在京城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人提起。
对卫国公府也一样,他百般打压。殷氏只出了个殷知晦,因为他善良,忠诚,能放心用他。
几个儿子,被他养成了仇敌。得知儿子们蠢笨,替他们寻了聪慧,娘家地位低的妻子做正妃。
他要打压自己,抬薛氏与自己打擂台,她偏不如他的愿!
他心中只有他的江山社稷,可惜,他要死了。
她要活着,活得比他长。笑到最后,她才是最后的赢家!
罗嬷嬷拿着钱袋出去打赏了,拿到银子的宫人小黄门,皆欢天喜地,隔着帘子磕头谢恩。
满堂的热闹喜庆。
那些孤寂的岁月啊!
殷贵妃脸上带着笑,眼角有泪滑落,很快就没入了锦被里,消失不见。她搭在胸前的手,一下垂落在了身边,发出清脆“咚”地一声。
柔嘉贵妃殷氏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