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权做了多年的大掌柜, 这些年来,他总是在劳累不堪时,不时抱怨何时才能好生歇一歇。
如今达成所愿, 他能彻底歇着了, 却惶惶不可终日。不过短短数日,他生生瘦了十余斤!
罗嬷嬷见到他时惊了一跳, 太子妃反应尚算正常, 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心头思绪万千,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李权亦如此,这些天乱七八糟想了许多,虽说琢磨出了些况味, 却茫无头绪。
若他当初没听太子妃的安排,不贪恋那点权势,安心做他丰裕行的大掌柜, 薛恽肯定没办法从丰裕行拿走粮食。
李权旋即苦笑,以对方的高明,照样能轻易而举夺走丰裕行。
罗嬷嬷奉了茶,斥退屋中伺候的丫鬟,前去门边守着了。
李权端起香茶, 没滋没味抿了口,道:“太子妃见老奴所为何事?”
香茶袅袅,在太子妃面前蒸腾,她手捧着茶盏, 缓缓拂去茶沫,平静地道:“大哥出事, 背后有人指使。这个人是谁,你也应该一清二楚。”
李权抬头, 震惊地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头也不抬,淡淡道:“你也应当看出来了。若非如此,你这些年的大掌柜,就算是白做了。”
李权收起了吃惊,颓丧道:“是,太子妃远比我聪明,应当早就看出来了。我对不起老太爷,对不起太子妃,辜负了太子妃老太爷对我的看重。听说老太爷如今卧床不起,我都没前去探病,我没脸去啊!”
薛老太爷身子本就不好,周遭打击疾奔进京,病体缠绵至今。太子妃差罗嬷嬷备了份礼回府,她是太子妃,回娘家探亲有依仗规制,她不会去,也不能去。
太子妃垂眸沉默,茶盏中的茶水凉了,她放了下来,道:“我要让你做一件事。”
李权瞪大眼,道:“太子妃莫非想将丰裕行夺回来?”
太子妃呵呵,轻轻摇头,“当年丰裕行能从庆州府开遍全大齐,这一切,都是依仗着我这个身份。只要我的身份在,十个百个丰裕行都不算大事!”
有皇太孙在,太子妃以后就是大齐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后。一个丰裕行,的确不算大事。
李权一时也摸不清太子妃的意思,他在丰裕行多年,虽是人走茶凉,烂船也有三斤钉,还是留有些人脉。
要是他在背后使绊子,文素素想要接过去,只怕要费上一翻功夫。
说不定还未等到她在手上焐热,丰裕行太子府的庄子铺子,都得悉数归到少府内藏库。
李权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如今他已经跌落了谷底,太子妃找他来,这份天大的依仗,他定要抓牢不放。
李全试探着道:“太子妃,可要在下去丰裕行打声招呼,想要顺当接下丰裕行,也没那般容易!”
太子妃凉凉地道:“既然丰裕行已经交出去,就别再去管。”
与齐重渊夫妻多年,太子妃也算了解他的脾性。丰裕行已经落到了他手上,他们敢在背后动手脚,他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李权心里更没底了,觑着她眉眼中的狠戾,心神一凛,试探着问道:“太子妃莫非想要那位......”
他朝望湖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心一沉,眼神阴鸷起来,咬牙道:“只要太子妃一句话,我也豁出去了!”
太子妃手搭在案几上,一下下轻抚着冰凉的茶盏,垂眸沉思不语,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李权凝神屏气等着,屋中死一般的寂静。
太子妃终于收回手,道:“单凭着她自己,做不到这些。海商砸出来的大笔银子,就是殿下再宠她,把太子府都给她,也没那般阔绰。”
李权附和道:“我这些时日也想过,起初以为是她从太子府的铺子庄子里瞒了银子,后来再一想,太子府铺子庄子的账目很是清爽,就是中饱私囊,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何况那些海商都为真,我猜茂苑县靠海,那些海商在茂苑时,都已经投靠了她。”
太子妃自嘲一笑,道:“以前我与她打过交道,不得不说,她的行事手腕,本事,很是能让人信服。铺子庄子的那些掌柜,不就很快对她服服帖帖?收复几个海商,也并非难事。在乌衣巷时,她除了铺子庄子,几乎深居简出,从不与外人往来。殿下曾夸过她柔婉顺从,规矩好。”
李权干笑,齐重渊不喜太子妃,宠爱文素素,她的一切,自是百般好。太子妃要是揭发她,反倒会惹得齐重渊震怒,以为她是嫉妒。
太子妃道:“男人都是眼瞎,要是她没了,他还不得发狂,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谁都说不清楚。最重要之处,她是宫中亲封。”
李权后背一凉,他遭受打击太大,脑子都快糊涂了,忘记文素素是黄大伴与礼部陈侍郎特意前来,代表圣上亲封的良娣。
文素素一旦出事,太子妃兴许会没事,但他阖家上下都活不成了。
太子妃淡淡道:“不急,且等着瞧便是。”
李权愣了下,犹疑着道:“若是她生了儿子,太子妃,不能不防啊!”
太子妃神色冰冷,道:“婴儿夭折是常见之事,她能生,也要能长大。我也不会让她蹦跶到那一日。你差人去趟茂苑......”
李权伸长脖子,将太子妃的吩咐,一字不落听完,眼神复杂望着太子妃,努力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要是太子妃以前就拿出这份狠劲来,如何能落到今日的境地。
李权再转念一想,齐重渊虽不待见她,有殷贵妃护着,府中的那些姬妾,也不得齐重渊的心。无人能与她争。
她又生了皇太孙,福姐儿,身后有薛氏丰裕行倚靠,正妻的位置做得稳稳当当。
富贵安乐窝能养人,也能将人养废。太子妃以前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顺当了。
丰裕行与殷贵妃都没了,为母则刚,她必须护着皇太孙,这是她最大的依仗。
痛定思痛,太子妃必须立起来。
李权离开没一阵,雪红也从外面回来了,进屋回禀道:“太子妃,小的已经见到了长福,按照太子妃的吩咐,交待了下去。长福接了银子,说是包在他身上。”
薛恽那个蠢货,用长福这个蠢货去解决就足矣。
太子妃垂眸说知道了,道:“罗嬷嬷,你去前院走一趟,问问阿愚可在,什么时候得空,我有些事要与他说。”
罗嬷嬷去了前院,没一会就回来了,道:“七少爷不在,我与门房交待了,待见到七少爷时,与他说一声,太子妃找他。”
太子妃不急,颔首以示知晓,雪红退下,她凝神思索起了太子府过年时宴请,会派哪些帖子,哪些夫人会来,将那些人的名单在脑中仔仔细细过了一遍。
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
文素素的身份,如今比起她与皇太孙,还弱了些。
太子妃端起罗嬷嬷新换的香茶,这才开始慢慢享用起来。
齐全楼。
温先生与问川最先到来,文素素如往常一样,朝他们微笑颔首。
两人忙侧身避开,抬手见礼,文素素微笑道:“许久不见,都变得生份了。”
温先生笑着道:“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文素素一本正经道:“同喜同喜。”
温先生不禁噗呲笑出声,除了听风留在殷知晦身边,蔺先生与喜雨山询三人也走了进来。
蔺先生听到“同喜”,惊讶问何喜,眼神在屋内飘了一圈,不由自主瞄向了文素素的肚皮。
文素素抬手按上腹部,直白地道:“我没有身孕。”
蔺先生神色讪讪,温先生瞥了他一眼,啧啧嫌弃。
文素素笑吟吟招呼他们坐,魏掌柜脸上的笑浓得快挂不住,亲自端茶送水,忙得不可开交。
问川看一眼喜雨,再看一眼魏掌柜,拿手肘撞了撞喜雨:“魏掌柜脸上的笑,比你还要灿烂。”
喜雨向来是见人三分笑,如今笑容愈发自然,像是自然而然生在了脸上一样,他笑容不变道:“呸!
文素素听到他们拌嘴,笑而不语。
魏掌柜摆上了茶水点心,再次团团见礼,肃立在文素素面前,道:“娘子,午间的饭菜已安排好,待娘子忙完之后,马上就能呈上。”
文素素道辛苦了,魏掌柜双手摇得人都眼花,“不辛苦不辛苦。”
铺子能重回文素素手上,不只是他,其他铺子都大松了口气,跑到齐全楼来吃酒庆贺了一场。
跟着文素素做事,能赚到的银子,虽不比以前想方设法克扣时多,但这份是干净钱,他们拿得放心。
何况他们家中的妇人娘子也有在铺子庄子当差之人,已经习惯了出门来做事,她们生怕变回以前,每日都提心吊胆。
文素素一回来,他们有了主心骨,魏掌柜如何能不高兴!
温先生看着魏掌柜,神色若有所思。这时,许梨花与一个模样爽利,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各自怀里抱着一大摞册子进了屋。
问川离门边近,赶紧上前帮忙,姑娘脆生生道:“不重,我能抱得动。”
许梨花几步上前,将册子放在了文素素面前的案几上,指着跟在身后的姑娘,朝各位见礼,道:“这是我的副手辛九,九九归一的九。”
辛九大方见礼后,便手下不停,上前整理起了册子。
文素素指着册子,道:“七少爷应当与你们提过了,这里是丰裕行铺子的账目,以及里面当差人的册子,另附一份当地官员的履历。”
辛九搂着册子,每人发放了一份,几人接过开始翻看。
温先生迟疑了下,问道:“娘子要查到何种地步?”
文素素道:“伤天害理谋财害命鱼肉乡里之人,扭送官府。敢动库房粮食者,送到西北矿上去。重点在保证库房的粮食,粮食是根。”
几人神色慎重,温先生叹道:“是啊,粮食才是根,吃饱饭难。”
文素素没多说,道:“我找诸位来,除了要亲自向大家表示感谢之外,还有件事要劳烦诸位。丰裕行的铺子众多,这次大家前往各地,人手不足,我这里有些人手,想要你们带在身边,一是给你们打个下手,二是顺道教教她们。”
辛九走了出去,领进来十三个年纪从二十到四十左右不等的妇人娘子,她们挤着站在一起,看上去虽有些紧张,还是不失大方见了礼。
文素素指着温先生他们介绍了一遍,道:“你们自己介绍一下,来自哪间铺子,如今在做何事,擅长何事。”
最前面的妇人先站了出来,说起了自己的姓名,当着的差使。起初开口时还有些结巴,在文素素含笑的鼓励下,话语很快变得流利,清楚介绍完毕,再盈盈一礼退下。
接下来的人,有了先前的妇人做表率,也顺当介绍完毕,文素素赞许点头,看向温先生他们道:“你们可有问题?”
温先生坦白地道:“男女一道出门做事,不瞒娘子,就是怕有闲言碎语。我是男子,不怕这些,她们,还有家人听到,只怕对她们不好。”
文素素道:“温先生的顾虑有道理,世人看到男女在一起,就会往男女之事上想,毕竟他们眼里,也只有裆下那点子事。”
温先生干笑,问川与喜雨对视而笑,山询挠挠头不做声,蔺先生瞥了眼温先生,得了他一个怒目。
文素素道好说好说,“她们家人都在铺子庄子里做事,已经与家人商议好,征得了他们的同意。这次前去,你们没人带两到三人,结伴而行。要是有人拿着男女那点子事来说话,能当面打碎他的狗牙,就当面打碎,无法当面打碎,就暗中打碎!”
他们这次出门,身边有护卫随行,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文素素说得坦坦荡荡,温先生又朝她不断竖拇指以示佩服。
世情如此,文素素不能太过激进。本一直有酸儒对她们出来做事说三道四,要是她们与家人意见相左,闹了起来,她迄今还算顺利的安排,估计会遭受致命的打击。
蔺先生愣住,与温先生对视一眼,他仿佛再见到了在那晚茂苑县牛头村的那个夜里,浑身杀意凛然的文素素。
最年长的妇人站出来道:“我们不怕,都是成了亲的人,男女那点子闲言碎语,就那么回事,他们就是太闲了,我们忙得很,没空理会他们。”
辛九跟着道:“我还未成亲,平康里大名鼎鼎,我听到了不少,多多少少知晓一些。闲言碎语,放在男人身上是风流,放在我们身上就是不守妇道,一点都不公平。”
她以前不服,许掌柜说,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她们先做好自己的事。滴水石穿,要是有更多如她们一样的人,能加入进来做好事,用本事能力说话,说三道四的人不会完全闭嘴,只能变成无能狂怒,毫无用处。
辛九狡黠一笑,道:“对你们也不公平呢。诸位都是正人君子,被人无端泼脏水,你们的名声,也是名声啊!”
蔺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朝着辛九道:“辛管事年纪轻轻,就这般厉害,真是后生可畏。”
辛九欠身下去,谦虚地道:“不敢不敢,还请蔺先生多多指教。”
蔺先生赶紧颔首,两人一通客气。文素素让她们先下去了,“许掌柜接下来会做安排,你们听她通知。”
众人出去之后,文素素唤来李三娘与杨嬷嬷,她们抱着匣子进了屋,将匣子里的荷包拿出来,每人奉上了一份。
温先生捏着荷包,怔了下打开一瞧,里面装着的是金锞子,约莫有五两重。
文素素曲膝下去,肃然道:“此次差使辛苦,这点钱财远远不够,还请诸位莫要嫌弃。待诸位归京之后,我再给诸位接风洗尘。”
感谢要落到实处,这是文素素一向的原则。五两金锞子,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小数目,也不算太多。归京之后接风洗尘,就是另一份补偿了。
几人也算是与文素素打过无数次的交道,她向来不会亏待人,与她做事,一向很是愉快。
温先生哈哈笑,率先将钱袋塞进了怀里,朝文素素抱拳,道:“娘子客气,我们就不客气了。”
文素素笑着说好,其余人也收起了钱袋。接下来,许梨花与辛九一起,帮着文素素与他们一道说起了细节安排。
已到了午饭时辰,文素素招呼大家先去用饭,正走出值房,殷知晦到来了。
文素素让他们先去雅间,她请殷知晦进屋,倒了盏茶递给他,打量着他的脸色,径直道:“七少爷怎地了?”
殷知晦端着茶水的手一愣,道:“娘子还是唤我阿愚吧。”
文素素从善如流改了口,“你脸色不大好。可是圣上那边出了事?”
殷知晦摇头,沉默了下,道:“圣上的身子,太医院已经束手无策,清醒的时日越发少。施针用药,只求他能不那般痛苦。”
他抬起眼看向文素素,“殿下在宫里伺候,没甚要紧之事,我便回去太子府处置了些公务。想着娘子要见温先生他们,就过来看一趟,看娘子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文素素哦了声,没再追问,道:“有劳了,我这边暂时无事,我们先一道去用饭吧。”
殷知晦放下了茶盏,深深凝视着文素素,道:“太子妃先前见我,问起了我的亲事。说姑母生前一直惦记着,姑母待她如亲女儿般疼爱,姑母既然已经不在,她就责无旁贷,要尝了姑母的心愿,替我张罗一门好亲。”
太子妃这是要靠着姻亲关系拉拢殷知晦了,文素素问道:“那你的想法呢?”
殷知晦直视着文素素,道:“我不想成亲。”
文素素迎着他的目光,并不回避,道:“如果能做到的话,人生苦短,当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殷知晦双眸渐渐亮起来,道:“我也是这般想。这辈子,我好似从没为自己做一件事。幼时是殿下的伴读,长大后听从姑母的安排。替殿下当差做事,连出游玩耍,都是殿下喜欢去何处,我就去何处,殿下吃羊肉,我不喜羊肉的气味,还是要替他叫一份羊肉上桌。我不成亲这件事,就是我为自己,此生做的唯一一件事。”
殷知晦的目光太过直白,此刻他的那份心思,昭然若揭。
文素素别开了目光,她的心思,并不纯粹,她又欺君子以方了。
太子妃的想法很好,拿殷贵妃来说事,用殷知晦的亲事助长自己的势力。
可惜,太子妃还是根本不曾真正了解殷知晦,就算没有文素素,她的打算,照样会落空!
文素素忙了一天,黄昏时,她刚回到望湖院,汪余急匆匆上门,低声说了几件事。
文素素听得脸色微变,太子妃的动作,还真是够多,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