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驾崩, 皇城司的兵马,与太子府的护卫,将府邸护卫得比铁桶还要严实。太子府的护卫自是比不上皇城司, 主要的护卫差使, 交由皇城司负责。
范朝主动退居其后,站在廊檐边望着皇城司兵丁的兵马刀箭, 隐藏在角落的强弩, 艳羡极了。
心腹属下冯甲急匆匆赶到范朝身边, 低声道:“头儿,林氏招了。”
听完冯甲的回禀,范朝神色很是复杂, 道:“先不用声张,看好林氏。听风来了,我先去与他问下情形。”
听风也看到了范朝, 大步朝他走来,疲惫地道:“我忙得很,就与你交待几句。青书他们在殿下身边伺候走不开,七少爷也忙,便让我来了。太子妃的事情, 七少爷知晓了,殿下伤心过度,忙着先皇的丧事,便暂且没与他提。二哥儿可还好?”
温先生他们离开京城去打理丰裕行之事, 殷知晦身边的四大得力小厮,只剩下听风在。
殷知晦将他派了出来, 开口便问二哥儿,范朝顿了下, 道:“二哥儿无恙,章府丞卢侍正寸步不离守着。”
听风松了口气,道:“太医院的太医,待先皇的脉案全部封存之后,便能得空前来。我等下先去二哥儿,再去寻太子妃。宫里还未理顺,太子妃他们得姑且等等,待天光大亮,安排妥当之后再入宫哭灵守孝。”
范朝沉吟了下,低声道出了林氏招供之事,听风难掩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神色,肃然道:“事关重大,切记不可对外声张,待殿下缓和过来,由殿下定夺。”
齐重渊还未曾正式登基,他们仍然沿用先前的称呼。不过,齐重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新皇,天下无人敢替他做主。
范朝心里虽这般想,脑中却不由自主闪过了一个人。听风急着要前去看二哥儿,这个念头便很快过去了,
突然,范朝愣在那里,他在兵将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忙走上前,不确定道:“贵子?”
“是我。”那人转过身来,朝着范朝抬手见礼,“范统领,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范朝打量着何三贵,他身穿玄色圆领窄袖袍,外罩肩胛甲胄,宽腰束带外罩裙甲,脚登鹿皮皂靴,斜跨陌刀,尤其是皇城司兵将特有的银色鬼面,威风而神秘,望之令人心生畏惧。
以前范朝曾听蔺先生提过一嘴,何三贵去了皇城司伺候骡马。成亲时,何三贵给范朝下过帖子,他去吃过喜酒,那时何三贵仍在皇城司做洗刷骡马的苦差。
范朝犹记得在茂苑时,何三贵虽说有几分才干,到底无法与他们这些来自京城的比。何三贵自知身份低,很是踏实苦干,积极帮着他们修缮车辆,喂养照看马匹。
未曾想到,一段时日不见,何三贵已经升了官,端瞧他身上的穿戴,已经是从五品武将的装扮。
范朝一时的滋味很是复杂,他如今在太子府做统领,隶属詹事府,詹事府的官员,除去詹事,原本王府的长史等属官,其余的皆由朝臣坚韧。
譬如他所担的统领差使,属于武官之列,品级为六品,比何三贵还低半阶。
何三贵如以前那般客气,范朝到底还是止不住心底冒酸,勉强道:“我还如以前那样,当差做事。倒是贵子升了官,”他抬手抱拳,“给你道喜了。”
何三贵避开了范朝的礼,欠身道:“范统领这般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何指挥。”有兵将在喊何三贵,他来不及多说,“范统领,待我小歇时,咱们再一起吃茶说话。”
范朝点头,目送何三贵大步离开,回到值房,坐在小炉边烤着火,望着炉里的火光发起了呆。
小炉上坐着的茶壶沸腾了,壶中残留的酒酿味道,随着热气涌上来,范朝提壶冲茶,神色若有所思。
何三贵瘦猴子许梨花三人,从茂苑追随文素素到了京城,如今皆各有所成。
瘦猴子去了京畿营做郎中,听说以前在打杂跑腿,兴许他现在已经高升了。
不过,范朝清楚瘦猴子的德性,他行事太过跳脱,实在上不得台面,估计在官场上没甚前途。至于其他,范朝就不敢肯定了。
许梨花以前与乡下目不识丁的悍妇差不离,范朝永远忘不了她领着何三贵瘦猴子,与自己的亲哥哥打架,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手上脸上都是抓痕的狼狈模样。
如今许梨花掌管着太子府的铺子庄子,成了发号施令的大掌柜。
按照一贯的规矩,皇城司皇城使皆由天子亲信担任。范朝身为太子府的护卫统领,极有可能接任皇城使一职。
范朝对此却没甚底气,齐重渊向来不屑与底下当差的人过多来往,他虽在齐重渊身边当差做事多年,却算不得其心腹。
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皇城使,范朝抑制不住的心头激荡,重重朝自己的大腿拍了一巴掌,自嘲道:“真是瞎了眼,拜菩萨,都没磕对头!”
如瘦猴子他们跟着文素素,都已飞黄腾达,他也算得上文素素的旧识,怎地就忘了还有这通天的关系!
以文素素的本事,她能帮着他在齐重渊面前美言一语半句。哪怕是做不成皇城使,跟着她,断少不了前程!
此时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范朝知道文素素一向起得早,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等不及茶水变凉,疾步走出值房,领着心腹朝望湖院的方向巡逻而去。
望湖院屋顶的烟囱,冒出了缕缕炊烟,院子前的小径上,积雪已经洒扫干净,齐整堆在了墙脚。
门楣前悬挂的灯笼,已经覆上了白皤,悬挂春旗的长杆上,飘荡着长幅白皤。
范朝等人走到门前,穿着锶麻孝服的门房婆子迎出来,客气地见礼:“不知范统领前来可有事?”
范朝道:“我巡逻到此,想要见见娘子,看望湖院一切可安好。”
婆子曲了曲膝,道:“范统领请稍等。”说罢便进了屋,让人去通传了。
没一阵,李三娘亲自迎了出来,将范朝几人领到了正厅,奉上茶水,身着孝服的文素素,随后很快便到了。
范朝等人起身见礼,文素素欠身,招呼他们坐下,道:“我正准备用饭,几位应当还没用过,不如顺道用饭,边吃边说,也不耽误了你们的差使。”
范朝已经熟悉了文素素忙碌时,会边吃边议事的习惯,只是他有些话要私下与文素素讨论,他便将心腹支使了出去,“你们且先去院中瞧瞧,可有需要注意防范之处。”
几人起身出屋,在院墙等隐秘之处巡逻了一圈,被杨嬷嬷领到了偏屋用饭。
李三娘提着食盒进屋,范朝接过热帕子抹了头脸,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素斋,点心米面俱全。
文素素道:“你们当差辛苦,你也知道我性情,无需与我客气。”
范朝笑着说是,接过素包子咬了一大口,再喝了半碗浓稠的米粥。
文素素低头安静用饭,范朝犹豫了下,道:“皇城司的兵丁到了太子府,娘子应当看到了。”
文素素点头,道:“二哥儿与太子妃可好?”
范朝将听风前来之事说了,“二哥儿倒没事,只太子妃还不甚清楚。”
文素素道:“太子妃定能吉人天相。”
范朝犹豫了下,道:“娘子,先前抓住的乳母林氏,没审几句就如实招了,是太子妃身边罗嬷嬷指使的她。她能得乳母的差使,也是靠罗嬷嬷帮忙,林氏的夫君在厨房管着柴火,也是得靠罗嬷嬷的关系。罗嬷嬷许了林氏,待林氏的儿子柱子长大些,就到皇太孙身边伺候。”
文素素哦了声,道:“能到皇太孙身边伺候,这是天大的机遇,祖坟山崩地裂都不为过。”
范朝脸颊抽搐了下,闷声道:“人如果没了,再大的机遇也没用。只拿柱子威胁林氏,她就什么都招了。”
他边说边偷瞄文素素,毕竟他在当值,在望湖院不宜耽误太久,眼下还未说到正事,不免暗暗焦急起来。
文素素手上的羹匙搅动着粥碗,道:“范统领,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无需客气。”
范朝见文素素体贴,主动解了他的困窘,便不客气了,试探着问道:“娘子可知殿下会属意谁领皇城司?”
文素素直直望着范朝,径直问道:“你想领皇城司?”
范朝神色讪讪,吭哧着道:“照理说,我是太子府的护卫统领,算得是殿下的亲信,皇城使的差使,我也敢想一想。”
文素素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道:“范统领已经成家,膝下已有三儿两女。范统领身为人父,定会替儿女做好打算。恕我冒昧,敢问范统领是如何替他们筹划的?”
范朝怔楞在了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历来皇城使的差使,只能是天子亲信。且皇城使是酷吏孤臣,皇城司稍有品级的兵将,出现在众人面前皆佩戴鬼面,便是为了不与外人结交,免得内外勾结,危害到天子的安危。
范朝就算是领了皇城司,到新皇登基后,范氏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皇城使滔天的权势,范朝脑子一片混乱,很是纠结。
文素素静静道:“范统领,何必只盯着皇城司。除了皇城司,还有京畿营,大齐上下共有十三路兵马。”
范朝猛然一震,定定望着文素素,只见她轻轻颔首,缓缓道:“范统领,你心性柔软,善良,连柱子都不落忍,如何能做酷吏。做不了酷吏,就当不好皇城使的差使。”
想到柱子,范朝肩膀塌下来,自嘲地苦笑,他的确做不到杀伐果断。
文素素道:“范统领,太平时日,你无需刀尖舔血博取功名。你是殿下的护卫统领,去京畿营很是合适。”
范朝心中豁然开朗,京畿营拱围京畿,虽比不上皇城使与天子关系亲密,照样是天子重臣。
“多谢娘子指点。”范朝起身,朝着文素素深深一礼,“此事,还得有劳娘子,拜托娘子了,娘子的大恩,我定当铭记在心。”
文素素一直在琢磨京畿营,她身边可用,又不会让齐重渊起疑反感的人,实在是怎么都找不出来。
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范朝主动找上门,她当然不会拒绝。
文素素朝他摆手,指着案桌上的饭食,戏谑道:“范统领,饭都凉了。”
范朝坐回去,飞快用完饭,便起身告辞:“娘子,我不能久留,先告退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范统领,将林氏交给听风,让他去处理,你别沾手。”
交给听风,便是交给殷知晦,一定程度上,也是交给了齐重渊。
范朝心领神会,应下后,与已用完饭的心腹们匆匆离去。
菡萏院。
太子妃从青芜回完圣上驾崩之后,便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几近变成了一桩石像。
林氏被抓住,罗嬷嬷又怕又急,完全没了主心骨,如无头苍蝇在屋子里乱转。
还是青芜冷静些,提点道:“嬷嬷,圣上驾崩,院子里该收拾,换上孝服了。”
罗嬷嬷回过神,挥舞着手臂,尖声道:“去去去,青芜快吩咐下去,将院子中喜庆的物事都撤了,全都换上孝服!”
青芜忙应下吩咐了下去,罗嬷嬷前去箱笼取了孝服来到太子妃身边,道:“太子妃,老奴扶你起身更衣。”
太子妃任由罗嬷嬷换上了孝服,手指拂过粗麻,神色似哭非笑。
青芜从外面进了屋,道:“太子妃,听风来了,说是宫里刚来了人,殿下有旨,传太子妃即刻入宫。”
太子妃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满是凌厉与狠绝:“罗嬷嬷,去拿匕首来。青芜,你守好门。”
罗嬷嬷早已慌了神,听到太子妃的命令,转身就从卧房匣子里取了匕首交给太子妃。
青芜睁大眼,眼瞧着太子妃拿起雪亮的匕首,扯开手臂上包扎的布巾,连呼吸都停止了,忙奔上前,颤声道:“太子妃,不可啊!”
太子妃心一横,匕首在伤口上用力划过去,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血汩汩而出。
罗嬷嬷惊骇地盯着太子妃的手臂,眼前阵阵发黑。青芜吓得尖叫,她慌忙捂上了嘴,惊恐地盯着太子妃。
太子妃浑身颤抖着,拼劲全力将匕首递给罗嬷嬷,“去收好。”
罗嬷嬷下意识接过了匕首,立在那里不知所措。青芜走上前,对着太子妃流血不止的手臂,想要帮忙,却又怕碰到伤口流血更多,扎着手慌乱不已。
太子妃极力稳住神,指挥青芜将先前解开的布巾,重新包扎住了伤口,放下了衣袖:“青芜,扶我起身,随我进宫去。”
青芜紧咬住唇,奔去取了素色风帽披在太子妃身上,搀扶着她下榻往外走去、
罗嬷嬷还呆呆立在那里,太子妃停下脚步,回过头朝她看来,眼里噙着泪,满是哀伤,不舍。
太子妃嘴唇蠕动着,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她拼尽全力,欠身施礼下去。
罗嬷嬷手上的匕首,血珠滴落。她明白过来,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朝着太子妃深深曲膝下去:“老奴恭送太子妃,太子妃放心去吧。”
她活不成了,太子妃在与她道别。
太子妃没再回头,倚靠在青芜的肩上,一步一步,朝外挪去。每走一步,都犹如万箭穿心,痛得她神魂俱裂。
青芜见太子妃几近如纸一样白的脸,咬得出血的唇,忍不住哽咽道:“太子妃,你这是何苦。”
太子妃没有回答,青芜以为她已经痛晕过去时,听到她在耳边吃力地道:“青芜,你别担心,这是断臂求生。求得一线生机,我们就还有大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