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一带, 风景宜人,山下是达官贵人的庄子别业,皇庙依山而建。除了修行皇室宗亲, 其余香客皆不许进入。
天气炎热, 西山满山的浓绿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杜鹃尤其开得热烈, 一丛丛怒放。
进入下旬初, 淡月在夜幕降临时,摇摇晃晃爬上了天际,洒在树梢枝头, 如梦如幻。
山风吹拂,松涛阵阵,月辉拂过寺庙明黄的墙, 伴随着低低的诵经声,安宁而静谧。
青芜提着一桶水进了禅房,薛嫄放下了佛经,起身前去洗漱。
“娘子,让小的来。”青芜见薛嫄去拿帕子, 忙放下葫芦瓢,抢着上前取下帕子放进了铜盆里。
薛嫄左手臂垂在身边,伸出去的右手落空。她并不见恼,瘦削的脸上, 一片平和,等着青芜拧干帕子递到眼前, 接过揩拭着脸。
庙里永远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味,怎么都擦拭不干净。薛嫄向来不喜欢, 哪怕是佛前供奉着名贵的檀香,她也厌弃。
略微揩拭了几下,薛嫄便将帕子放进了盆中,青芜还要再拧干,她拦着了,道:“倒进木桶里,我想沐浴。”
青芜踟蹰着没动,关心地望着薛嫄的左手臂,劝道:“娘子的伤刚愈合,身子还弱着,夜里山上凉,仔细生了病,不如明日等太阳出来后,再沐浴。”
薛嫄温声道:“青芜,我不冷。身上一股子味道,再不洗,我都不能呼吸了。”
当时薛嫄被送进皇庙,青芜也一并被送了来。起初她很是惶恐,亲眼目睹了那些惊心动魄的事,生怕会一不小心没了命。
皇庙修建得气派,一应吃穿用度皆不缺。主持圆净师太很是客气,将自己宽敞清净的禅院让了出来,安排她们住了进去,每天有比丘尼准时送来吃食热水,伤药。
随着日子过去,青芜很是喜欢庙里的安宁清净,甚至觉着远比在太子府过得舒服自在。
青芜以为薛嫄这些时日一直在敷药治伤,未能好生清洗,想要洗净身上的药味。
瞧着桶里的热水足够,青芜未再多劝,上前挽起薛嫄的发髻,伺候她进木桶沐浴。
薛嫄知道青芜不会懂,她也不会解释。
庙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腐朽气息,进来这里的妇人娘子,一辈子就困在了黄墙中。
偏生,山下就是就是各式的庄子别业。华丽的车马不断驶来,锦衣华服的贵人,踏春吃酒。
薛嫄不知晨钟暮鼓,焚香诵经,到临终时,能否超度她们,送她们平静进入轮回。
她不一样,她要洗去被沾染了满身的绝望,要再一头扑进繁华俗世,享受至高无上的荣光。
青芜轻轻擦洗着薛嫄的背,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鼻子一酸,忙絮絮说起了闲话,好冲淡这份难过。
“娘子,慧心说枇杷熟了,圆净师太允许她去摘,慧心说给娘子送些来。圆净师太真是好,慈眉善目,待慧心也和善。”
慧心是圆净师太的徒儿,今年才九岁,很是活泼,嘴馋,经常满山去寻找果子吃。
温热的水从肩胛骨流下,薛嫄微闭着眼睛体会,许久未曾这般放松过。
圆净师太的来历,青芜不清楚,薛嫄却知道。她本姓齐,是先帝未出五服的远房堂妹。长大后嫁人,夫家是五品官宦之家、京城权贵遍地,五品官压根入不了人的眼,能娶到皇室女,已经是高攀。
成亲后,圆净一直未有身孕。夫家想要儿子继承香火,夫君便纳了两房良妾。圆净咽不下那口气,将怀了身孕的妾室推下台阶,摔得见了红。
夫家想要休了圆净,她是齐氏女,找到宗正要个说法。
当时宗正还是老成郡王,他去与圆净的爹娘兄弟商议过,再去圣上面前说了此事。
最后齐氏女病亡,皇庙中多了圆净师太。
听说圆净年轻时很是明艳美丽,如今圆净形容枯槁,早已看不出半点明艳的影子。
慧心也并非是圆净捡到的孤儿,她也姓齐,是成郡王幼子嫡长女,因生在恶月五月,母亲因生她身子受损,她被送进了皇庙。
青芜不明白,圆净她们的客气,不是她们善良,而是她们不敢。
她始终是大齐太子的生母!
薛嫄眼底浮起冷意,盯着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的伤口虽愈合了,红色的一条伤疤扭曲狰狞,衬着苍白的肌肤,在纤细的胳膊上,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右手抚摸上去,那股刻骨铭心的痛蔓延,仿佛从未愈合过。
薛嫄从未开口喊疼,她需要痛意,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这座皇庙里,活着的人已成疯成魔。山林间的松涛声,是她们泣血的哭喊。
以文素素的本事,岂能不清楚皇庙是何种情形。
文素素定是以为,自己也会如她们一样,变得疯魔,才没动手除掉她,想让她生不如死的活着。
可惜,她舍弃一条手臂,可不是为了变成疯魔,她会无比坚强,好生生活下去。
薛嫄也不怕文素素会动手,休想能瞒天过海。齐重渊没甚出息,沈士成一众老臣自会盯着他,谨防着他受文素素挑拨胡来。
木桶里的水逐渐凉了,薛嫄起身,换上干爽的衣衫,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回到卧房,青芜理好床上的被褥,从暖釜里倒了杯苦茶递给薛嫄,她一口喝了下去。
青芜接过杯盏收好,伺候薛嫄睡下,暖釜的苦茶还剩下一些,青芜口干了,将暖釜的苦茶倒了出来。
喝了两口,青芜皱眉看着茶盏,总觉着今日的茶,好似格外苦一些。
最近天气炎热,苦茶下火,她们都改喝苦茶。青芜虽嫌弃苦,还是将剩下的苦茶喝了下去。
青芜收拾了下出来,只觉着头晕晕的,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倒在卧房外间值夜的塌上,拉起被褥搭在腰间,沉沉睡了过去。
月亮渐渐西坠,四下变得黑暗,除了虫鸣鸟叫,万籁俱寂。
从禅房后墙,一道黑影爬上了屋顶,在屋脊飞檐上摸索了一阵,随后踩着软梯,从屋顶慢慢下了地。
另一道黑影轻手轻脚上前,两人一起,将手上的东西,从墙与屋檐的缝隙中伸了进去。
黑影很快离去,搭着软梯翻出院墙,没入山林中,不见了踪影。
酷暑到来,树叶被晒得奄奄一息,鸣蝉都没了精神喊叫,齐重渊亦如此,每日都神色恹恹,嫌弃外面太热,连大门都不愿意踏出一步。
太阳逐渐西斜了,承庆殿内昏暗下来,冰鉴冒着阵阵寒气。
殷知晦不禁抚摸着手臂,转头四望,觑着齐重渊的神色,关心道:“圣上,好些朝臣都说,承庆殿最为凉爽,要多加件衣衫才受得住。圣上也要多加衣,仔细着了凉、”
齐重渊懒洋洋靠在高背椅中,双手搭在胸前,唔了声,道:“朕不会着凉,从天气热起,朕就这般用冰,从未着凉过。朕只怕热,一热就提不起力气。”
最近齐重渊仿佛没睡好,脸总是有些浮肿。不过他胖了好些,除没劲之外,也没见过其他的不适,殷知晦以为他是苦夏,便没再劝,沉吟道:“雍州府何金财已经被押解进京,雍州府的知府遴选,圣上得慎重考虑。”
丰裕行那边将雍州府各县的天气,庄稼收成情况,如实写信急递进京。雍州府有两个县开春时干旱了几日,后面都补种了,粮食收成会受影响,却达不到何金财奏折中的地步,需要朝廷开仓赈济。
何金财的奏折,将大齐现状掀开了一角,从中可窥见大齐太平的真相。
据何金财的招供,丰裕行那边的反馈,何金财是想着朝廷能赈济最好,赈济不了,能免除百姓钱粮赋税也不错。
赈济的粮食,有多少能到百姓手上,端看地方官员的良心。
朝廷免除百姓钱粮赋税,当地官府可免可不免,适当收取一些,百姓不至于妻离子散,他们就不会反抗,比起直接横征暴敛,要高明数倍。
地方州府大多都雍州府这般,中枢离得远,比起皇帝,地方州府官员,才是百姓头上真正的天。
齐重渊听到何金财,想到沈士成跟苦瓜一样的脸,他一下来了劲,撑着直起了身。
“何金财还需要再审,沈士成与他乃是同乡,两人可有勾连,一定要审清楚!”
沈士成来自抚州府,抚州学风浓厚,出自抚州府的官员众多。要真是因为同乡就受到牵连,那牵连进去的人就多了。
殷知晦心知齐重渊不满沈士成,最近他一下变得勤政,且处理政事的手段,让沈士成一众朝臣官员刮目相看。
齐重渊在朝臣面前扬眉吐气,欲将乘胜追击,将反对他的老臣打压下去。
其他人兴许还不清楚底细,殷知晦只一看齐重渊的动作,对此就了然于心,背后定是文素素的手笔。
殷知晦没劝齐重渊要慎重,有文素素在,他不担心齐重渊会乱来。
“天色不早,臣先请告退。”殷知晦随便回应了两句,便见礼告辞。
齐重渊见天色黑了,也起身前去明华宫。刚走到殿门口,一股闷沉的热浪扑来,他一下立在了那里,烦躁地转身往回走。
这鬼天气,不但热,还闷得很!
青书候在门口,齐重渊几乎天天去明华宫,他见状惊讶了下,忙跟着进殿,道:“圣上,可要掌灯?”
齐重渊道掌灯掌灯,负手在后,眼珠一转,道:“你去传宸贵妃来见朕。”
他不想到外面受热,文素素可以到承庆殿来面圣,奏折的事情,就解决了!
青书立刻放了心,飞快跑去明华宫传话了。
文素素很快来到了承庆殿,她手上拿着几片翠绿的荷叶,上前曲膝见礼。
齐重渊朝她招手,示意她上前,好奇地道:“卿卿可是打算晚膳用荷叶入菜?”
文素素卖了个关子,“圣上先别急,且过上一阵,再瞧着可有用。”
齐重渊暂且忍住了,见文素素招呼青书拆开荷叶,覆在冰鉴上,他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文素素手离得不远不近晃了晃,齐重渊闻到淡淡的荷叶清香,他干脆俯身下去,对着拆开的荷叶仔细闻了闻,赞道:“真有一股子冷香,不输名贵的香料。卿卿的主意真是多!”
齐重渊喜欢沉香,从头到脚的衣衫,都会熏得香喷喷。甫一走近,那股浓香兜头罩来,文素素仿佛掉进了香料铺的库房。
文素素为了鼻子少受些罪,着实绞尽了脑汁,比替他处理奏折还要费心思。
“青书,将香炉的香灭了,别冲撞了荷叶的气息!”齐重渊琢磨着荷叶香气的雅致,愉快地下了令。
青书暗中朝文素素感激地颔首,承庆殿常年熏着浓香,廊柱房梁都快被淹入了味,他与琴音这些常年随侍的,也很头疼。
香炉的熏香灭了,殿内的气味逐渐变得清新,齐重渊拉着文素素,兴致勃勃说起了何金财之事:“这次定要将沈士成与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沈士成是该致仕了,何金财就算与他并没勾连,他身为政事堂首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文素素记得,先帝曾问过她,可能将铺子的文书,用在官员的考评上,估计他对地方官员做作所为,心里也门清,只他最后还是容忍了下去。
文素素亦不打算大动干戈,得一步步来。就算将官员都撤换掉,朝廷中枢的管束力不足,就是换汤不换药,过上一段时日,还是会回到老样子。
“圣上的天威不可测,朝臣百官定会敬畏。拿何金财的事情敲山震虎,其他官员定会老老实实,效忠圣上。”文素素委婉道。
齐重渊怕麻烦,要真是将沈士成的同乡官员都拿下,朝堂上下都会震荡不安,他只一想就头疼,道:“敲山震虎也未尝不可,就看老虎识不识趣了!”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沈士成若是没这点觉悟,他也做不到政事堂之首。
青书领着内侍送了膳食进殿,膳后歇息了会,齐重渊领着文素素进了御书房,两人开始处理起了奏折。
最近夏粮陆陆续续开始运送,奏折比往常要多,另外还多了户部的账目。
齐重渊靠在椅背里,听着文素素说他最不擅长的数额,脑子嗡嗡响,不耐烦摆摆手,“你处理了就是,待你办完,朕再检查。”
文素素恭敬应是,她敛下眉,掩去了眼里的光芒。
她走到了承庆殿,坐在了御书房处理朝政!
闷沉的天,终于开始刮起了风,半卷的细帘随之轻晃。
一道闪电,透过纱绡窗棂,御书房陡然亮起来。
紧随其后,雷声滚滚。
齐重渊很是高兴,长长舒了口气,道:“终于要下雨了,这狗天气,真是让人烦忧!”
文素素望向窗棂外,附和着是啊,“打雷下雨了。”
从暮春开始,雷雨天气就多了起来,京城已经下了好几次的雷阵雨。
十里不同天,城北下雨,城南出太阳,这样的天气,也并不鲜见。
京郊西山,也应当有雷雨天气。
西山那边一直无事发生,文素素让瘦猴子去查看过,布置一切无恙,她也不急。
总有道雷,会劈上去。
老天痛快淋漓下了一场大雨,炎热依旧,只不那么闷了,
连续晴朗了数日,闷热重新到来。午后开始,天上的乌云聚拢低垂,闪电在云中,像是元宵节时的焰火般闪耀,遥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
豆大的雨珠,急急滚落,呼啦下了一场,乌云散去,太阳很快升上了天空。
御书房内,像是下雨前的气氛,齐重渊板着脸,沈士成脸色也不大好,殷知晦吏部尚书等人,如石像般陪坐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秦谅大步匆匆走了进来,青书忙迎了上去见礼,朝屋内努嘴,道:“圣上正在发火,沈相在里面。”
最近因何金财之事,齐重渊与沈士成君臣之间闹得很是不愉快,朝堂上下无人不知。
秦谅沉声道:“出大事了,我要见圣上,劳烦大伴进去禀报一声。”
青书见秦谅神色不对,忙硬着头皮进屋去禀报:“圣上,秦皇城使求见。”
齐重渊没好气地道:“让他进来。”
青书赶紧退下,领着秦谅进了屋。他上前见礼,四下扫了眼,神色犹豫起来,欲言又止。
齐重渊正在头疼中,此刻很是没耐性,意有所指道:“既有要事,何苦吞吞吐吐,好似羞于启齿见不得光,朕光明磊落,见不得你们这般!”
众人朝秦谅看了过来,他心一横,道:“圣上,皇庙那边出了事,太.....薛娘子被雷劈中,当场没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