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书琴音帮着抬了椅子过来, 秦王太妃在架子边站定,道:“我就站着说吧,方便诸位听得清楚些。”
朝臣们的目光, 齐刷刷看向秦王太妃, 她看上去从容不迫,握住文书的手指, 指尖已经拽得发白。
这是她第一次, 站在众目睽睽之前说话。她是在向大齐的朝堂重臣面前说话。非以前的家长里短, 断姬妾们之间的别扭,在齐重治面前的温柔小意。
文素素面带微笑示意秦王太妃开始,眼含鼓励。
秦王太妃夜里只眯了一会, 不断练习,自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站到众人面前,心还是跳得飞快。
“莫要慌, 他们不如你。”秦王太妃不断安慰自己,学着文素素教她的那般,暗自深吸气,再缓缓吐气。
重复几次之后,秦王太妃朗声开了口:“众所周知, 我出身于淮南道,在淮南道长大,后嫁到京城。淮南道产桑麻,茶叶, 粮食。淮南道东面的宁海县,顾名思义靠海, 常年有海船停靠。淮南道繁华富裕程度,仅次于江南道。大齐的赋税, 主要出自江南道,淮南道次之。”
秦王太妃开门见山,简明扼要介绍了自己,以及淮南道的背景。
其余朝臣尚无动于衷,齐瑞从开始的防备紧张,变成了暗自鄙夷。
秦王太妃的出身,江南道淮南道的繁华富裕,璟郡王都知晓,她在这等庄重的场合,当做一件大事来讲,实属是认得几个字,便充作是读书人了。
林尚书却深以为然,他掌管户部,不时点下头。
秦王太妃微微一笑,道:“徐氏乃是商贾出身,我熟悉买卖,赚了不少的银子。”
秦王府向来富裕阔绰,秦王太妃这般道出来,惹得众人又有些坐不住了,嫉妒酸楚羡慕各种情绪交错。
齐重治已去世了近三年,秦王府依旧富裕阔绰,秦王太妃掌管郡王府,她做买卖的本事,毋庸置疑。
秦王太妃道:“买卖人对价钱,货物,市坊的变动,朝廷策令,赋税,漕运,从陆路到水路,海路,不敢称精通,皆得熟悉。”
齐瑞本懒散坐着,这下他渐渐坐直了。
不对,璟郡王与秦王太妃口中的买卖,完全是两码事啊!
璟郡王称,做买卖就是低买高卖,他们是贵人,官府地痞混混都不敢惹。在他璟郡王府的铺子五里之内,要是有人敢来开一样的铺子,他会让其铺子立马关张,不弄得其倾家荡产,是他大发慈悲了。
齐瑞的文书中称,户部征收赋税,要从严,不得拖欠。百姓多刁民,万般耍赖,想要逃税,必须严格惩处,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秦王太妃将话,转到了户部的赋税上:“户部的赋税,来自于商税,农税,身丁税。商税占比最重,主要来自于布匹,茶,盐,酒等交易买卖。身丁税与商税,农税看似不相干,实则相辅相成。”
文素素示意秦王太妃暂停,对齐瑞道:“圣上以为,秦王太妃说得可对?”
齐瑞冷不丁被提问,懊恼至极,他心道文素素故意要岔开话,弥补秦王太妃的不足,他才不会上当,便顺着答了:“朕以为,秦王太妃说得是。”
文素素哦了声,继续问道:“圣上且说说看,为何三种税收不相干,却又相辅相成?”
照着平时,齐瑞思索一下还是能回答出来,只当着朝臣的面,突然被抽考,齐瑞霎时有点懵,拼命回想着平时所学。
“商税多了,农税可减免,身丁无需缴纳钱粮......”
文素素冷声打断了他,“圣上可知农税究竟是何物?”
齐瑞脸白了白,垂头丧气答道:“夏秋粮赋。”
毒妇,贱人,都是她在那里逼问,害得他这般简单的学问都忘了!
文素素道:“既是夏秋粮赋,若朝廷免除赋税,遇到灾荒,粮食价钱大涨大跌,打仗等需要粮食时,朝廷官府该当如何?”
齐瑞窘迫难当,殷知晦先生们教授过他关于财赋方面的学问,他们的态度谦逊,比起文素素这个恶妇的态度天差地别。
那时他听了几句就走神了,想着他只管发号施令,自有朝臣百官去当差做事,他听这些劳什子作甚!
齐瑞太过紧绷,所学的那点此时全都忘得一干二净,结结巴巴道:“百姓免除农税,家中有余粮,朝廷户部可以拿钱去买。”
朝廷户部缺钱,他们现在商议之事便是革新户部钱粮紧缺的现状,齐瑞垂头耷脑,说不下去了。
文素素看着邱大学士,不咸不淡地道:“教不严,师之惰。”
邱大学士老脸霎时变得通红,坐在他右侧的沈相,意味深长看了他几眼。邱大学士顿时羞恼得与齐瑞一般,暗自将沈相骂了个狗血淋头!
狗东西,为虎作伥!
邱大学士正要起身告罪,文素素已经对秦王太妃道:“劳烦你多解释两句,教教圣上,邱大学士也仔细听着。”
师生同时被训斥,其他人跟着变得紧张起来,今日的朝会,绝不简单呐!
秦王太妃应是,道:“人丁兴旺,人必须吃饱穿暖,活下去才能绵延子嗣。种庄稼看天吃饭,顶天就产那几颗粮食。朝廷收取的粮食,用于应对灾害,平粜,平籴,稳定市坊的粮价。这里面,朝廷承担的,并非仅仅只有开仓放粮那般简单,最大的开支,在漕运等粮食运送上。”
“林尚书,你别一个劲的点头,点得我头晕。”坐在林尚书左侧的礼部段尚书,戳了戳他低声道。
林尚书回头怒目,差点骂他个酸书生,懂个逑,他天天盘算着户部那点粮食,银钱,头发胡子都愁白了。
亏齐瑞说得出口,朝廷拿银子去买粮食!户部能有银子,他还需哭个劳什子的先帝下葬!
偏生那些书生们经常写文章,明里暗里骂朝廷官员,尤其是户部官员不作为,不爱护百姓,救灾不及时,天天哭穷。
常平仓的粮食,收上来不容易,运送出去更不容易,需要白花花的银子才能办到呐!
随着秦王太妃清楚流利,条理分明的讲述,聪明人都看出了些端倪。
只一日不到的功夫,秦王太妃就敢站在承明殿,与齐瑞对上,明显有备而来。
秦王太妃能来,支持她之人,就只能是文素素了。
文素素临朝称制时日不久,他们多少了解了些文素素的行事风格,她从不做无用功。
看来,文素素是要有大动作了!
“商税中有部分,如田地屋契的过契契税也就罢了,农具耕牛的买卖交易税,唉,我以为,这部分实在不该征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百姓买不起农具,耕牛,种地纯靠力气,身子受不住,庄稼也不买账。”
林尚书叹道:“种地难,的确不易。”
邱大学士也不做声了,连沈相再意有所指朝他打量,他也只当做没看见。
文素素淡淡道:“爱民如子,心系天下黎民苍生,别只写在文章里,嘴上说说。朕革新户部的举措,首要的一条,便是真正替百姓减负。具体如何实施,待户部宽松了些,朕再与诸位商议。秦王太妃,劳你继续。”
秦王太妃道:“盐涉及到民生,富绅不缺买盐的几个大钱,人不吃盐没力气,种地的百姓却不能吃不起,这一块万万不能动。至于酒,酿酒需要粮食,朝廷严令大肆酿酒,这块的税收几乎没甚变动。吃得起茶叶,买得起贵重布料的,并非寻常百姓,换句最直白的话来说,商税主要来自富绅。”
富绅有钱,也有更大的权势,要他们多掏银子,大齐就乱了。
史书上的变革时有发生,阻力皆来自富绅权贵,最终大多都以失败告终。力主变革之人,也落不到好下场。
大殿上坐的朝臣,便是秦王太妃口中的富绅,此时被说到头上,心情很是复杂。
秦王太妃掠过未再深入,道:“这些年茶叶与布匹的产出日趋稳定,户部却仍然入不敷出,定是开支部分在增加。”
她看向了林尚书,林尚书顿了下,反应过来,帮着解释道:“太.祖时期,大齐方定,太.祖爱惜子民,为了百姓安稳下来,经常见面赋税。安民开支又大,大齐户部从那时起,就经常入不敷出,这些年在逐年还以前的欠债。”
林尚书说得委婉了些,太.祖当年为了坐稳江山,笼络世家大族旧臣,大肆赏赐,许了他们许多好处。
大齐的土地钱粮并非取之不竭,顶天就只有这点数,坐稳江山,是靠着透支国库换来。
秦王太妃欠身道谢,“大齐现状如此,再挤,也挤不出更多的钱粮来,除非横征暴敛,逼得百姓造反。”
邱大学士受了一肚皮气,憋不住道:“秦王太妃,你说了这般多,你的办法呢?”
方参知政事跟着道:“莫非秦王太妃是准备加征商税,如若是这样的话,真正是耽误了我们的功夫!”
昨夜未能歇好,齐瑞头晕乎乎,又被文素素连续指责没脸,与邱大学士一样心头汪着怒火,顿时不悦道:“秦王太妃,若是要说闲话,你还是回王府去置办场筵席,请夫人们陪着你说!”
文素素脸色一沉,道:“圣上,你以为秦王太妃是在说闲话,那朕来考考你。”
又来了又来了!
齐瑞浑身叫嚣着,气冲冲道:“不知太后要考朕什么学问?”
文素素道:“简单得很,圣上且说说看,户部商税的税额。只说茶,盐,布匹这三样即可。”
齐瑞最头疼的便是与算学,他曾听过户部关于货物征收的赋税,只记得不甚清楚,吭哧着答道:“茶,十课税一成到一成二,盐......”
“停!”文素素抬手,扬声制止了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朝秦王太妃看去:“再劳烦你教教圣上。”
文素素说完,仔细琢磨了会,怪不得齐重渊以前经常对她说“考考你,教教你”。
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滋味,还真是有些爽在其中。
齐瑞气得眼眶都红了,文素素教训他还不够,接连让妇道人家来教导他。
他是大齐的天子,是帝王!
待他登基,他定要将文素素与秦王太妃都五马分尸!
除了邱大学士与方参知政事很是愤愤外,其余朝臣皆垂下了眼皮,一言不发。
既然在讲革新户部的措施,连户部税收都不清楚,何来的革新?
且商税这一块,不宜拿到明面上来细说。
秦王太妃毫不客气点了出来:“货物的税收,包括茶叶等在其中,过税,既货物过关隘,每干钱算二十,住税,既交易买卖时,每干钱算三十。若是商人供给朝廷官府,另外再十抽一。”
大殿里凉爽,林尚书还是抹去了额头的细汗,头都快低到了案桌下去。
茶叶朝廷规定是百分之五的税额,齐瑞说得也不算错,实际上,朝廷收到了百分之十二左右。
这里面的关窍,在于过税。茶叶从江南道运到京城,各州府的官府争先恐后设置关口,会重复征税。官府上缴到朝廷户部是百分之十二,只会向商人收取更多。
齐瑞的年少无知,揭开了朝廷官府等于盗匪,打劫商人的面皮。
文素素将一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没追究此事,示意秦王太妃继续。
秦王太妃吃了口茶润喉,清了清嗓子,道:“接下来,便是我要说革新之法了。”
众人立刻提起了神,齐瑞牙关紧咬,暗自将文素素,秦王太妃,甚至邱大学士与方参知政事都骂了一遍。
既然秦王太妃马上要说到她的办法,何不回应一声,她就是存心要让自己出丑!
邱大学士与方参知政事也是废物,没他们插嘴,自己晕晕沉沉,哪会不耐烦催促秦王太妃!
“商税中,最糊涂的便是海税。提高,细化番货的税收。在江南道,广南道,淮南道等靠海州府,现有的码头分散凌乱,吃水浅的地方,只能停靠小船。关闭一些杂乱的小码头,重修现有的码头,能供大海船停靠,便于官府管理。”
秦王太妃将手上的册子里抽出来一份,奉给文素素齐瑞以及在座的各位朝臣:“这是我拟定,关于各项货物的具体征收税额。这些只是我的想法,最终的数额,得由太后娘娘定夺。”
齐瑞看着密密麻麻的货物分类,征收额度,眼前一花,当即反对道:“分得这般细,哪能做到,真是儿戏!”
邱大学士道:“按照秦王太妃现今的征收方式,海商们若是反对,番邦商人不来大齐,断了与番邦之国的邦交,大齐的颜面何存!”
秦王太妃没有做声,文素素冷声道:“邱大学士一直将颜面挂在嘴边,朕以为,面子是自己挣来,不是靠着别人施舍。苟延残喘还端着,这才是徒增笑话!”
邱大学士脸色紫胀,愤慨地道:“太后娘娘莫非是想要引起与番邦之战?”
文素素道:“番邦敢打来,大齐养着十三路兵马,要是打不赢,大齐烂到了根,亡了也是应当。”
这句话,文素素敢说,朝臣及邱大学士,万万不敢接话。
文素素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两国之战的缘由,从来不是因谁的颜面受损。谁的颜面都没那般值钱!且邱大学士读书,也只看了开头便开始批判了?邱大学士对于如今海税的了解,又有多少?”
邱大学士气得手都止不住发抖,强自定睛继续看下去,底下有如今番邦货物的征收对比。
现在朝廷对番邦海货的征收很是笼统,除了无具体货物的分类,不同货物的征收额都一样。
比如珍珠与布匹,珍珠是宝石类,只能锦上添花,布匹能御寒,税额相同,饶是邱大学士也认为不妥,老脸开始发烫,嘴皮颤动几下,一声不吭了。
沈相凑近他,呵呵道:“邱大学士,圣上这份文书,你劳心劳力,真是辛苦了。”
邱大学士被看穿,血充头顶,羞愧欲死。
从卫国公府离开之后,邱大学士不放心,亲自前往承庆殿,帮着齐瑞润色了文章。
以科举考试的评卷来看,齐瑞的这篇策论文章,定能被判个上等。
革新户部的策论文章,在秦王太妃有理有据,详尽的措施面前,变成了纸上谈兵的笑料。
无人再去理会邱大学士,认真讨论起各项货物的征收额。秦王太妃态度诚恳,与他们认真解答,讨论。
最终的问题,还是归于海商们的反应,他们要是反对,干脆不出海,修建的码头就空置了。
文素素道:“众卿的担忧,朕也想过了。番邦仰仗大齐的布匹茶叶瓷器,不怕他们不来。番邦货物获利丰厚,按照现今的额度征收,他们照样能赚得盆满钵满。至于反对与否,总要试过才知。”
最大的海商在此,文素素半点都不担心。
沈相道也是,迟疑了下,道:“若是照着分门别类的征收,现今码头的税司,定会忙不过来。”
其他人也一道附和,文素素道:“沈相说得是,海税一事复杂得很。”
秦王太妃道:“江南道的赋税繁重,我有个想法,不若户部在江南道设置税司,直接管辖。”
文素素道:“好,这个提议好!”
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江南道漕司管着的差使,赋税一块被分了出来,就只剩下了漕运。
不过,江南道漕司是否被分权,他们并不在意。
户部在江南道直设税司,这可是大好的肥差,税司由谁去掌管?
文素素将他们的反应瞧在眼里,道:“此事随后再议,闻登鼓院那边还有投书的期限未到,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措施。我们先且看下,圣上与秦王太妃究竟谁胜谁负。”
众人回过神,文素素先前就戏说过,且看圣上与后宅妇人,孰胜孰负。
在木架边奋笔疾书的妇人,将画着表格的纸夹号,挪近了案几,方便大家能看得更清楚。
表格最早在王府的铺子中使用,早已传开,大家都已经很熟悉。
表上分别列出齐瑞与秦王太妃两人的建言,好坏高低,饶是眼瞎也能看出来。
齐瑞的建言,主要体现在肃清吏治,惩处官员贪腐,追缴逃税上。稍微比较贴合的一点,便是加征商税。
建言可能得到实施,实施的方式全无,空洞无物。
齐瑞不仅仅是输,是输得一败涂地!
齐瑞离得近,他冲上前扯下纸,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怒气冲冲跑出了大殿。
众人呆在了那里,文素素面不改色,对青书道:“去看着圣上些,外面热,别没头没脑中了暑。”
青书出去了,文素素望着尴尬不已的众人,道:“朕让人记录下了今日商议之事,待整理好好,决定具体如何实施,会登在邸报上。”
朝臣这下更尴尬了,文素素当着他们的面羞辱齐瑞还不够,还要昭示天下。
文素素淡然道:“家丑不可外扬,邸报不是八卦小报,只登朝廷策令。”
大家这才干笑起来,文素素朝后面几案上的妇人娘子点头,她们一起站在了文素素身后。
文素素对不解的众人,道:“她们以后将是朕承明殿的女官,负责文书诏书等差使,随后会在邸报上发出正式的任命告示。朕先介绍她们给诸位认识。”
文素素道:“陈巧娘。”
在木架前书写的妇人上前一步,曲膝见礼。
“王金姑。”
坐在后面记录的年轻娘子上前,曲膝见礼。
“林九娘。”
“余荷叶。”
“程七巧。”
五人全部介绍完毕,众人望着她们,许久都没人作声。
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她们,成了文素素郑重介绍的贴身女官!
承明殿有了正式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