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卢皎月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沈衡心底自是高兴。
他忍不住想再确认一二,但又心知这种事急不来,继续追问下去容易惹得人不快。
于是只能按捺下去, 转而提起一些安全话题。
能在两人作为话题的, 也只有他们都很熟悉顾易了。刚巧提起了顾许二人的旧事,沈衡倒也顺势接了下去, 略微唏嘘感慨:“我们那会儿都调笑,知改那样闷的性子, 就该有个活泼点的小娘子来配。那会儿顾府上可不缺人登门,都知道他家两个儿子,带着小女郎来得还真不少。”
“许小娘子算是最闹的那个了,偏偏和顾二对上了眼缘,两人也不知怎么就关系好起来了……那一回顾老夫人的最喜欢的那个瓷花瓶开裂了, 顾二闷不吭声地就认下是自己干的——他还以为是白日里许娘子在那玩闹碰到了——要不老将军下了值回来, 买了个七分像的向老夫人赔罪, 顾二能一直不吭声地把这口锅背下去。顾有恒那会儿就笑,等他这弟弟成了婚、胳膊肘肯定拐到外面去了……”
沈衡絮絮地说了不少昔年旧事,卢皎月听得表情微妙。
她倒是不介意听听这些。
但是沈衡在她这个原配夫人面前, 说夫君和青梅两小无猜的亲密旧事,是不是不太好?
她试图从对方的神态表情里分析出一点点用意来, 但是沈衡好像什么特别的用意都没有。他就是很单纯地一副“分享弟弟幼年期生活”的态度, 完全不觉得她会多想的样子。
卢皎月:“……?”
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她一时陷入了“到底是我出问题了,还是沈衡有问题”的纠结之中。
不过沈衡毕竟是小世界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她才是那个半路出家的。所以,果然还是、“我有问题”。
抱着这种想法, 在沈衡终于注意到卢皎月的神色有异,出声询问的时候, 她已经能很从容的笑了笑,表情镇定地说上一句,“没什么。”
沈衡:?
他略微有点奇怪,但还是没有刨根究底。
虽然一路上都在替顾易说好话,但是等到顾府下了马车,看见顾易之后,沈衡的脸色还是沉了下去。
顾易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沈衡,惊讶:“季平哥?”
还不等顾易追问沈衡‘怎么在车上’,就见对面人脸色凝沉,肃容道:“我们谈谈。”
顾易一愣,还是点点头。
他和沈衡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后面的卢皎月已经自己从车上下来,顾易收回本来想去扶的手,倒是叮嘱,“厨房正熬着汤,这会儿约莫已经好了,月娘你在宴上应当没吃什么,身体该受不住了。我让春酒给你送过去,你先喝一点、再去歇息。”
卢皎月点点头,“我知道的。夫君和沈兄先去吧。”
她上次大病了之后,顾易就格外关注这些生活细节。要不是沈衡来了,顾易大概要盯着她喝完。
沈衡本来因为顾易这关心叮嘱的话表情缓了缓,但是卢皎月对顾易的那一声“夫君”又叫得他神色微僵。
看着人走远了,他忍不住小声,“我还以为她会叫你‘知改’。”
顾易不解看过去。
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区别吗?
沈衡被看得反而不自在了,觉得纠结一个称呼的自己实在小家子气,不由摆手:“没什么。”
因为这么一点称呼的小插曲,沈衡本来想说的话一下子被打断了,情绪一时没酝酿起来。
一直等到进了书房,他才重新正色开口,“知改,你知道最近京中流言吗?”
顾易困惑:“什么流言?”
沈衡一点儿也不意外顾易的反应。
这小子一向如此,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毫无兴趣,有什么流言蜚语绝对是最后一个传到他耳朵里的。这次又是被避着的当事人,恐怕整个金陵城传遍了、他都不会知道。
但是这次他必须得知道。
沈衡沉着声,“前一日的宫宴上,你替许贵妃解围。我知晓你念旧顾情,但你这么做时,可想过卢娘子会如何?”
顾易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道:“月娘知道的,她不会在意这些事。”
月娘知道那段往事,也确确实实不在意。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我和阿锦已经过去,我也并非为了旧情。陛下召宫妃侍宴本就不妥当,就算来的是其他人,我也会开口。”
沈衡看他那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就头疼。
借着顾有恒留下的那些来往书信,顾易确实在慢慢牵起顾家在朝堂留下的暗线,他不喜欢“威胁”,也不喜欢“算计”。但是有些事和喜不喜欢无关,他确实做得很好。
就是这时不时冒出来的“天真”,让人心底一个咯噔。沈衡有时候怀疑,顾易这趟来金陵是不是对的,他真不会被人连骨头一块啃了?
不过这性子一时半会儿掰不回来,沈衡暂时也只能放下,他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题,“你是问心无愧,但是瓜田李下,本就是百口莫辩之嫌,你和许贵妃又有一段故旧,你让旁人怎么想?如今京中流言四起,卢娘子又是你的夫人,你可考虑过她在金陵如何自处?”
沈衡看着顾易那怔住的神情,到底语气缓了缓,颇有些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兄长才娶的卢娘子,但只要她还是你的妻子一日,你就得想着她顾着她,不能老觉得是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牵累。”
顾易表情错愕,“我不是……”为了兄长。
沈衡却抬手止住他的话,一副‘我理解’的表情,“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但是你们现在毕竟有夫妻之名,卢娘子免不了受牵连。你要不想这么畏手畏脚,不如……先和离?”
沈衡承认,自己后半段话确实有那么亿点点私心。
但这也是为了顾易好啊。他那个性子,要是真的牵连拖累到卢娘子,心底必定愧疚至极,还不如两人早早分开、各自嫁娶。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一声极沉的,“我不会和离。”
沈衡一愣抬眼,却撞入一双暗沉深邃、宛若幽潭的漆黑眸底。一股说不上来的悚然感自心底深处生出,转瞬蔓延全身,思绪都短暂地空白了瞬间,脑中只有尖锐的唳鸣示警。
沈衡最后是被缺氧窒息感强行拉回了心神。
对时间的感知有些模糊,沈衡也不确定刚才过去多久,但确实有段时间了。
但再看时,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幻象,扭曲的画面变得正常,顾易正担忧关切地看过来,“季平哥?”
沈衡蜷了蜷发僵的指尖,一时居然不确定刚才是不是错觉。他确认地问:“你说不和离?”
顾易稍微抿了抿唇。
是他一贯带着点执拗的神色,却并没有刚才那样令人悚然生畏的危险感。
他低着声:“是月娘答应嫁给我的。和兄长没有关系,月娘就是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
沈衡:???
!!!
他脱口而出,“你不是为了青奴才娶卢娘子?!”
顾易:“和青奴有什么关系?”
经这么一提,他终于想起了当年的缘由,稍怔后,倒是开口:“母亲当年是想要为顾家留个后,但我……”
顾易没法说出什么别的解释,他当年的答应亲事,确实是对母亲的妥协。
但是月娘是那么好的人。她帮他解开了和母亲的误会,让他不至于至亲过世、才追悔莫及。她又是那般温柔照料,陪着他撑过了最艰难时候。
又温柔又坚强,就连邺兵压境,她都能执弓立在城头,护住他父兄留下的城池……
朝夕相处、日夜相对。
这又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为什么不能喜欢?
于是,那短暂的停顿之后,顾易很顺畅地接上,“我心悦她。”
见之则喜,别时生忧。时时牵挂,羁于心间。
他喜欢自己的妻子。
这并非是什么不能对他人言的事。
沈衡的表情已经过度震惊到空白,他“你”“她/他”“你们”地语无伦次了大半天,总算憋出了个完整的词,“顾、顾有恒……”
顾易稍微别了一下脸,但还是低声:“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月娘和兄长的事。”
现在其实知道的也不多。
他没有去问。
在月娘心里,他比得过兄长吗?
顾易不知道答案。但是如果那个人是从幼年时便一直追逐的兄长的话,顾易又觉得这好像并没有关系。
当然会介怀。会不自觉地比较、衡量,又生出在意来。但是如果另一个人是兄长,就好像变得没那么要紧。
兄长的话,是可以的。谁轻谁重都能够接受。
他好似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追逐在长兄的身后,兄弟之间似乎从没有起过龃龉,连爹娘的更偏疼哪一个的争执都未曾有过……他沿循着兄长的轨迹成长,太习惯于和对方共享一切。
旁边的沈衡表情已经青青白白变过好几轮了。
但是在“青奴到底是谁的儿子”、“顾二娶了他嫂子、是真的娶”、“我居然在向有夫之妇、还是顾二的夫人示好”这一系列让人脑子嗡鸣的炸裂性内容中,沈衡仍旧想起了另一件似乎没那么要紧,但还是让他脸色惨白的事。
他嘴唇哆嗦着,用气音艰难:“我、我刚才……在马车上……”
顾易看他一副快背过气去的样子,不由抬手递了杯水过去。沈衡抖着手接过,艰难灌下去一口,又飞快补完下半句,“说了好些个你和许娘子的旧事!”
顾易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面的问题。
但是想到沈衡刚才提的“京中流言”,再加上对方以为的“为了兄长才娶月娘”,他不确定地看向沈衡,“季平哥,你说‘旧事’?”
沈衡惨白着一张脸点头,“是你想的那些。”
卢娘子在春日宴上听的或许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但他说的、都是真的……关于她琴瑟和鸣的夫君,和另一个女子曾经两小无猜的事。
在流言传遍的现在,又听到这些旧事……
顾易脸色一变,道了句“我先失陪”,就急匆匆离开。
沈衡没给出什么反应。他神情木然地呆在书房,捧着杯子一动不动,手指用力到发白。
卢娘子的脾气那么好吗?她就应该当场甩他两个巴掌,把他从马车上扔下去!她竟然还对他笑了。
想到那一幕,沈衡思绪微飘。
下一刻,他痛苦捂脸。
……他居然还觉得那笑怪好看的。
疯了吧?
那是顾二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