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结发(完)

顾铄是想要偷溜出去才被侍卫摁住的。

本来他要是正常出门, 也没什么,顾府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拦着自家小郎君出去。但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卢皎月早先让侍卫特别留心, 这会儿果然逮到了人。

顾青奴站在院子里, 面上一副老老实实低头认错的模样,但是却闷不吭声, 明显还犟着。

问题没被回答,卢皎月也没介意, 抬眼往旁边的侍卫身上扫了眼。

还不等她吩咐什么,顾青奴就下意识地捂住了袖子。

——简直是不打自招。

侍卫其实不敢真的对自家小郎君动手,要不然刚才也不至于几个人都按不住一个半大的孩子,但是顾青奴这一动作直接把自己揭了个底掉。

卢皎月直接开口:“给我罢。”

顾青奴看看旁边的孔武有力侍卫,又看看上首脸色苍白的娘亲, 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把自己袖子里藏的那封信递了上去。

卢皎月接过信却没有看, 她不用看也知道信中写得是什么, 无非是她生病这件事。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把信送出去?”

驿站她早就打过招呼了、军报更是要层层核对,里面没有让顾青奴去夹带上一份家信的空子。

顾青奴又支吾了好半天, 才在这无形的压力之下,别别扭扭地答:“沈伯父前几日回来了。”

卢皎月愣了一下。

她知道沈衡回金陵的事, 但是这些时日实在太忙了, 她只是让人备了份礼送过去,再加上顾易不在家中,沈衡不好上门拜访,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但顾青奴和沈衡的关系一向亲近, 就连沈衡这些年常年在外游历都没有淡下去,他想去找对方很正常。

要说沈衡到底会不会帮顾青奴送这封信?

卢皎月还真的不清楚。

看着眼前的已经不能称为“孩子”的少年, 卢皎月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青奴本来还在犟着,听到这一声,脸上不由露出些真的惊慌来。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急着声:“娘!”

卢皎月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几个侍卫,后者会意地退了出去。

而以两位老大夫多年职业素养,早在看见顾青奴被侍卫压过来的时候,就分别找了理由离开,一点也没有掺和到病患家事里的意思。

院子里一时只剩下卢皎月和顾青奴两个人。

没了外人,这些年越发要面子的顾青奴也不再端着了,一头扎进了亲娘的怀里,那些强忍着的不安也随着这个拥抱传递过来,他闷着声,“我害怕。”

卢皎月揽着人轻轻拍了拍,低声:“青奴,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

顾青奴:“我不懂事。我还一点儿都不懂事!”

完全一副闹脾气的语气。

袖摆被抓出了褶皱,轻抚脊背的那只手被衣服缠了住,卢皎月有点无奈,但到底还是任由他攥着了。

“青奴,打仗耗的是粮草、拼的是国力,是一条条人命填进去……你爹他等了五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时机,就为了这一仗,就为了毕其功于一役。顾青奴,我是你娘,但是那些出征的将士,也都是娘亲的儿子。”

战争从来不是儿戏,即便她病重的消息送过去,顾易也不能为此班师回朝。他要是真的那么做了,也便不是顾易了,但是……

“他会分心、会担忧,会心生急躁。”

“这些都是战场上的大忌。”

“主将一个错误的命令,会令千百将士埋骨于野,我不能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抉择。

生老病死是最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便顾易回来也不能对现状做出任何改变。既然如此,那么就干脆什么都不要改变,让他以最无后顾之忧的姿态,结束这场绵延百年的南北乱局。

顾青奴没有吭声。

他不想知道、也不愿意去明白那么多。他只是想要爹回来而已!

平城城外。

手里的酒觞无故碎裂,顾易看着被剌出一道血痕的手,心里莫名不安。

旁边有部将见此,忙开口:“末将观觞上裂痕,尤似城墙之塌。此乃吉兆,将军明日率兵攻城,必取平城于股掌之间。”

恭维得有点明显。但正是攻城前的大宴,顾易也知士气之重,不欲在此刻动摇军心,便也点头应下。

他接过换了上来的酒器,干脆趁势举杯邀酒,朗声:“邺天子弃都而逃,此刻城内守军不足千人,将无擅守之将,兵无力战之锐气,以力挫之,攻必能取。”

帐内诸将纷纷出言应和,帐内气氛一下子就被推得热烈。

顾易也在众人的起哄下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时叫好声四起,顾易神情却很平静。

帐内诸将也很习惯主将如此。

这位将军一向冷静,胜无骄气、败无气馁,便是被大军围困都能静心思索破局之策,有时候都让人怀疑是个金石木人,也不知什么事能让他变了脸色。

主将心里泛着嘀咕,但顾易却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平静。

酒在端起来的时候洒了一点,液体顺着掌心浸入伤口,带来一阵火燎般的刺痛,顾易蜷了蜷手指,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感在心头盘桓。

帐内的热烈气氛越发加剧了心底的烦乱,顾易只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找了个理由离席了。

主将的离开并没有影响气氛,反倒让帐内的人因为没了顾忌越发放肆的起来。

顾易听着动静,拧眉吩咐让人看着点。

战前之宴是为了振奋士气,他可不想明日要攻城了,却看见一堆醉鬼。

从那喧闹的环境脱身,冷风一吹,顾易的脑子也冷静了不少。

但是那股若有若无的不安仍旧无法散去,他眺望远处夜色下城墙的黑影,半晌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这举动反倒让一旁的亲卫面露疑惑,“将军,是有什么不妥吗?”

顾易收回目光,“没什么。”

城墙那边没看出什么异样,他想要再去检查一遍明日的攻城器械,只是转身的时候,却突然心有所感。

他顿了一下,开口问:“金陵有什么消息吗?”

亲卫不解,但还是答:“回将军,一切安好。前些日子道州似乎出了些乱子,但是袁公已经处置妥当,只让将军放心。”

顾易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去检查军备。

第二日的攻城很顺利。

北邺天子弃都东逃,城中仅剩的精锐都被天子带着随行护卫,剩下的都是些被抛下的老弱病残。城墙之固抵不过人心无斗志,顾易所带大军只是稍作攻势,城内便溃不成军,大开城门,迎接陈军进入。

虽说邺天子还出逃在外,但是战事至此,胜局已定。剩下的战局,也不必顾易亲自去征伐了。

顾易在平城祭祀天地。

约束士卒,安抚百姓,待到局势稍稍稳定之后,便班师回朝。

金陵城外,天子亲至郊野迎接。

若说这次之前,还有人想要复立萧氏的话,这次之后,便再无人有这个想法了。

灭国之功,早就封无可封。

少年天子战战兢兢的捧着禅位诏书,在近臣的拥簇下伏请让位,“朕位微德薄,得顾公相扶,忝居天子之位五载,然德不配位,终致祸患。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朕追慕先时尧舜之道,愿禅位顾公,以定天下之心。”

顾易将人扶了起来,开口仍是推拒:“臣德行不足,不敢受之。”

顾易没答应,但这一行至郊野迎接的百官群臣心情都很平静:“三辞三让”么,禅位一贯的流程,要是第一次答应了才是不妥。

事实上,以顾易这些年在朝中地位,他一旦透露点意图,早就有人在小皇帝耳边提起禅位之事。但是顾易一直没表态,朝中也没人吭声,萧旻就谨小慎微地当了这五年“皇帝”。

而到了如今这地步,就算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起,萧旻也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态度了。

这会儿顾易行礼,萧旻既不敢避开、也不敢心安理得地受着,简直是僵硬哆嗦地任由对方行完这一礼,拼命想要说点什么挽救局面,但开口却是一句,“顾公节哀。”

对上下首的人略显诧异的目光,萧旻脸色刷地一下惨白下去。

他记得来时母后的叮嘱,顾公为人重情意,如今顾府出了那样的事,便是大胜归来,心底也不见得有多喜悦。他去迎接的时候要万万注意,不可面露喜色、也少说庆贺之语,只把这“一辞一让”的过程走完,就速速回宫。

萧旻很想活命,也很听这位和他并无血缘但确实是同一立场的母后的话。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是没露喜色,但却说了这么一句要命的话。

气氛陷入了僵硬的凝滞。

顾易终于从小皇帝那紧绷的神情中意识到什么,匆匆说了句“臣失礼”,便翻身上马,抛下这郊迎的文武百官,直奔家中府邸而去。

路边的风景随着马匹的疾驰在眼中划成了残影,冷风宛若利刃般从脸颊上切割而过,顾易不想多想,但是一幕幕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有临别时月娘强打起精神仍显得苍白的脸色、有那随笔闲语皆是家中趣事的家书、又有袁竹垣在送来的政务中轻描淡写提起的道州之乱已平……

他早该想到的。

一州之乱波及如此之广,月娘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又怎么可能在家信中半点都不提?!在看见袁竹垣在政务中对道州之乱语焉不详时,他就该猜到的!

画面在脑中不断闪现,每一幕都在提醒着他的疏漏。像有刀子在来回凌迟着血肉,疼得人不自觉的痉挛。

顾易这么一路疾驰,却在最后一个转角处急急勒停了马头。

他不敢再往前了。

他害怕看见那个结果。

长长的嘶鸣声在空旷的街巷上空滑过,那之后却是长久的静默,马蹄焦躁地在原地的踢踏声仿佛无言的催促。

顾易终究还是走出了那个转角。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府邸,但当一道道白帆纵横着高高挂起,他却陡然生出一股陌生感来。

不,并不陌生。

封存的回忆翻涌地浮起,时隔多年,与眼前的这一幕彼此重叠。是以,当那个身着孝服的少年缓步走近的时候,顾易居然生出的一瞬的恍惚:那是青奴?还是当年的他自己?

直到对方将厚厚的一沓书信递了过来,低声:“娘的信。”

顾易怔愣接过这信。

恍惚间,温柔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对于逝去的人,你身上背负的不该是愧疚,而是他们对你的祈愿。不管是你爹娘、你的兄长,还是……’

——月娘她自己。

……

所以,每年都给我回一封信罢。

告诉我、你有在好好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希望你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