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花跑到晒谷场, 推开仓库门一看，尿素袋都堆在角落里。
她伸手一摸，露出满意的笑容。
赵建国追上来：“你咋跑得这么快, 来这儿干嘛？”
“建国, 你过来。”王春花招呼他，将手中的尿素袋往他面前送，“你伸手摸摸。”
“我这才刚洗干净, 待会儿你又嫌弃我浑身是味儿。”
赵建国这么说，伸手摸索了一下尿素袋。
“尼龙的！”王春花兴奋的说。
赵建国拿起来看了看, 摸了摸, 搓了搓, 没错，确实是尼龙的。
白天他们光顾着撒尿素，压根没管这尿素袋，这会儿一看才知道居然是尼龙料子。
王春花将尿素袋抖落干净，喜滋滋的说：“这小日本倒是挺大方, 拿尼龙的料子装尿素，瞧瞧多好的料子啊，咱供销社里得好几块一尺吧。”
最重要的是, 供销社买尼龙得要布票, 尿素袋可是白得的。
王春花越看越喜欢：“虽然有点味道，但洗一洗就行了, 这么大一个袋子能裁一件裤子出来, 咱有这么多尿素袋呢。”
她这会儿也不嫌弃尿素的味道了, 往自己身上比划起来。
赵建国也是一乐, 这么多尿素袋，还都是白得的, 搁在谁身上不高兴。
这两天风头不太对，发下来的布票一年比一年少，全家的布票攒起来还不够做一身衣裳。
社员们没少因此抱怨，赵建国也没办法，他家也没布票。
如今这么多的尿素袋，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王春花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顿时拉下脸。
“赵建国，这法子可是我想到的，你别想把东西拿出去分给别人。”
赵建国摸了摸鼻子：“这么多咱家也用不完啊。”
“哼。”王春花翻出两个尿素袋，捆成一团往家走。
赵建国追上去：“媳妇，我帮你拿着。”
“用不着。”王春花不看他。
赵建国连忙说：“尿素袋拿回家先洗洗，洗干净了咱再做衣裳。”
这话王春花听了倒觉得奇怪：“你不搞大公无私那套了？”
“我又不傻，尿素是我要来的，那不就该我的，不分给我也说不过去。”
赵建国心里头门清：“等你做好新衣裳，尿素到底有没有用也就知道了，到时候再用这些尿素袋作为奖励，正好一举两得。”
“说来说去还是要分出去。”王春花撇嘴。
赵建国又说：“不分咋办，全搁咱家用啊，那咱家不成大地主了，一天换八套也穿不完。”
“别的我不管，反正这两个是我先拿到的，谁也别想拿走。”王春花强调道。
赵建国点头：“我媳妇发现了尿素袋的妙用，理应先奖励你俩个尿素袋。”
“这才对，人家大队长都搞特权，凭什么你当了大队长，坏事全是自家的，好处都要贡献出来，呸，美的他们。”
“尤其是那个刘红新，谁不知道他打着什么鬼主意，就不是个好玩意。”
赵建国安慰道：“大队里有刘红新这样的，但也有照顾咱家的好同志。”
这倒也是，王春花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老二家也是一儿两女，其他都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在大队里头算是人丁单薄的，但因为赵建国当着大队长，别人也不敢欺负他们家。
“媳妇，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难道你想看着我犯错误？”赵建国笑着问。
王春花就是为丈夫抱不平，觉得大队里某些人狗咬吕洞宾。
但仔细想想，大队里对她们家好的也不少，秋天瓜果成熟的时候，他们家总能吃到各种各样的。
“爸，妈，这是什么？”赵云清一直坐在门口等着他们呢，疑惑的抬头。
“好东西。”赵建国笑着说。
赵媛媛探出脑袋一看：“爸，你咋把尿素袋带回来了，不臭啊？”
王春花先将尿素袋泡在水里，笑着说：“你们可真没眼光，等洗干净就知道了。”
她满心惦记着尿素袋，连饭都不想吃了，想着法子把那骚臭的味道去除。
又是用草木灰，又是往里头撒盐，甚至还拿出了仅剩下的肥皂块。
赵云清心底好奇，蹲在旁边看她洗袋子，尿素袋能有什么用，难道用来装东西。
王春花倒腾了好几趟水，尿素袋的味道总算去的差不多了。
两个袋子晾在院子里，王春花扯得板板正正：“明天就能晾干了。”
赵云清抬头去看，尿素袋是灰白色的，上面印着黑色的字体。
上头两个大字——尿素。
下面是一行编号，应该是尿素的代码，再往下是含氮量保证46%以上，净重40公斤，最下面是日东化学工业株式会社。
用的还都是繁体字。
赵建国也看到了：“这字也太大了。”
王春花头也不抬：“布料结实就行，尼龙多好，那是化纤材料，耐操，不像棉布不禁磨。”
她伸手摸了摸，又说：“可惜咱家没染料，要不直接染成黑色就看不见字了。”
还要染色？
赵云清听得迷迷糊糊，他妈这口气，不像是用来做袋子。
等到第二天，赵云清就知道他妈要拿尿素袋做什么了。
王春花这晚上都没睡安稳，天没亮就起来了，凉了一晚上的尿素袋早就干了。
她拿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把尿素袋变成了布条，
赵建国个儿太高，做衣裳裤子也费布料，这些年都是缝缝补补。
尿素袋的长短不够，王春花就用两个袋子拼接在一起，给赵建国做了一条裤子。
“刚刚好，一点布料都没浪费。”
王春花举起裤子：“建国，你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赵建国套上裤子，蹦跶了两下，正合适。
等赵云清他们起来一看，赵建国穿着尿素袋做的裤子，两个屁股蛋，一边是尿，一边是素，□□里还有含氮量保证46%以上。
合身中带着滑稽，滑稽中又带着体面，体面中又带着心酸。
赵云清猛地捂住嘴，免得自己笑出声。
赵娟娟几个却没这个顾忌，纷纷称赞道：“妈，你手可真巧，爸穿着可真合身。”
“没想到尿素袋还能做衣裳，挺好看的，妈，我也想要一件。”
“我也想要我也想要。”
就连吴秀都露出羡慕的眼神来。
王春花也觉得满意，除了那几个煞风景的大字以外，尿素袋就挑不出别的毛病来。
至于大字丑？免费得来的东西谁还那么挑。
“咱家就两个袋子，全给你爸做裤子了。”王春花伸手扯了扯裤腿，笑道，“合身，今天就这么穿着吧。”
赵云清也凑过去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
这年头布票太稀罕了，一条尿素袋做成的裤子，就让一家人这么高兴。
他心底发酸，一瞬间甚至想答应系统的要求。
就在这时候，赵媛媛大声问：“昨天不是有很多尿素袋吗，咱再去拿几个呗。”
王春花看了眼赵建国：“问你爸去。”
赵媛媛明白了，嘟着嘴不说话了。
赵建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再等等，爸肯定给你们弄到布票。”
“那好吧。”赵媛媛心底失望，但并没多说什么。
等赵建国夫妻俩上工，拉风的尿素裤顿时吸引了所有社员的注意。
“大队长，你今天穿上新裤子了？”老王头第一个扯着嗓门问。
赵建国一笑：“你们瞅瞅是什么做的。”
社员们都等着这话呢，这会儿一个个伸手扯他裤子。
“小心点，仔细给我扯下来了。”
“你一大男人怕啥，我们还不稀罕看呢。”
看够了，社员们确定了：“这是昨天那尿素袋做的？”
“啥，尿素袋，那袋子还是尼龙的？”
“好像还真是，昨天光顾着撒尿素了，没仔细看。”
“小日本可真阔气，用尼龙袋子装尿素，”
一确定尿素袋还能当布料使，甚至还是比棉布卖得贵，更紧俏的尼龙，社员们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刘红新咬牙：“赵建国运气怎么那么好，尿素袋还能当布料使。”
那么多尿素袋，家家户户分一下，到时候就算尿素再出什么问题，他们也不好怪赵建国了。
偏他媳妇还追着问：“昨天一共多少袋子，你说咱家能去要一个不？”
赵建国没让社员们开口，直截了当的说：“昨天的尿素袋都在仓库里，我这条裤子用了两只尿素袋，效果大家伙儿也看到了。”
“尿素到底有没有用还有待观察，但这袋子是真的结实，扯都扯不坏。”
“尿素袋是咱们大队的公共财产，这俩年大家伙儿过得苦，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今天我就做主，把这些尿素袋先分给大家。”
社员们一听，顿时欢呼起来。
“我就厚着脸皮，用这件裤子先给大家打了个样。”
赵建国说：“只是尿素袋数量有限，肯定是不够每户人家分一个，我主张先照顾家里困难的，咱总不能让乡亲光着屁股下地上工，你们说是不是？”
这说的是大队里头几户特别困难的人家，一家人就一条裤子，轮流穿才能出门。
“大队长说的是。”立刻有人大声赞同。
赵建国又说：“剩下的尿素袋，咱们就采取抽签的方式，抽到谁就是谁，运气不好的咱们就等下一回。一直到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个尿素袋为止。”
社员们一听，觉得这法子也靠谱。
全看运气总比分不到要好，抽不到也怪不得别人。
老王头问：“这还能有下一回吗？”
尿素毕竟是新东西，抽不到的人自然担心就这么一回，错过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大家放心，咱们大队带头响应公社号召，使用全新的尿素进行施肥耕种，陈书记答应了我们，只要以后还有尿素，优先提供给咱们大队，尿素袋以后有的是。”
赵建国这话让社员们的心都定了，就算这次没抽中，以后还能有机会。
“就这么办。”
“我们听大队长的。”
“还得谢谢大队长，要不是你点头，我们也轮不到这样的好事儿。”
这会儿社员们兴高采烈，倒是忘了一开始对尿素的担心。
老王头甚至说：“早知道还有这好事儿，我们就该早点用尿素，用完了还能换一身衣裳。”
“是啊，这布料可真结实，大队长，咱啥时候抽签。”
“这可是白得的布料，不要票也不要钱，还那么结实，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看着这样的场景，刘红新差点咬碎牙根。
他赵建国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啥好事都让他遇上了。
刘家媳妇却念叨着：“哎呦，咱家不知道能不能抽到，早知道困难还有这好事，咱们就得困难点。”
忽然之间，金水大队就刮起一阵流行的潮流。
拿到尿素袋的人家飞快的行动起来，有些学着赵建国，往里头添了点布料做成了裤子。
有些觉得布料不够，自家又拿不出其他布料来，就做成了衣服。
赵云清走出门，就瞧见两个社员面对面，见了面不招呼吃饭了没，倒是先问尿素裤。
一个说：“你婆娘的手艺可真好，尿素裤做的不错。”
另一个说：“你的衣服也不差，板正。”
还有攒着尿素袋，洗干净后染了色，青色的，蓝色的，黑色的都有，只是乡下的染料不够好，尿素袋上的黑字盖不住。
但染过色的尿素袋，明显比直接做的好看。
王春花难免遗憾：“早知道就等一等，弄点染料染成黑色的再做。”
“都能瞧见字，干嘛费这个功夫。”赵建国摇头。
王春花却说：“你瞧隔壁老王头的那件黑色尿素裤多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是尿素袋做的，别人还以为他家发达了，从供销社买了尼龙布呢。”
“那也就骗骗自己，那么俩大字谁看不见。”
赵云清听得目瞪口呆，小小的尿素裤，居然在大队里头掀起了一股潮流。
现在穿着尿素裤出门，不但不会被嘲笑，别人还觉得体面。
赵建国的心思却不在尿素裤上，尿素是撒下去了，因为白得了尿素袋，社员们也闭口不再说尿素的事情。
可尿素要是没用，赵建国心里头过不去。
幸好，尿素的作用是经过时间验证的，很快，田里头的水稻蹭蹭蹭的往上长，放眼看去一片绿油油，郁郁葱葱的。
尤其是对比之下，只用了粪肥的水稻田，比用来尿素的水稻田差了不少。
老农民一眼就能看出来。
社员们啧啧称奇：“大队长没骗人，这尿素还真是好东西。”
“比粪肥好使，这么一把把撒下去，稻子见风就长了。”
“得亏听了大队长的话，不然咱们的稻子哪能长得这么好。”
“咱还白得了尿素袋，你瞧我身上这件板正吧，上次穿着去走亲戚他们还问哪儿能买到。”
赵建国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爸，尿素真的有用。”赵云清也为他高兴，他比谁都知道这段时间他爸的压力。
赵建国笑着揉乱他的头发：“可算是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赵云清又说：“爸，尿素这么管用，咱是不是得请陈叔叔来看看。”
好事儿都做了，那就绝对不能不留名。
赵云清笑着说：“陈叔叔也惦记着这事儿呢，上次他还说自己吃不香睡不好，就想着尿素的事儿，跟爸一模一样。”
赵建国一琢磨也是，陈书记肯定也操心尿素的事情。
现在确定尿素有用，他自然得上报一声。
“也对，我这就进城去。”
赵云清抿嘴一笑，深藏功与名。
赵建国匆匆忙忙的进城，回来时身后却跟着一群人。
不只是陈书记，一听说尿素的效果卓越，陈书记直接将周围的生产队大队长全带了过来。
站在田间地头上，陈书记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大家伙儿赶紧看看，这就是使用了尿素的水稻田，水稻长得比用了粪肥的还要好，还要高。”
“你们都是种地的一把好手，在这方面肯定比我懂，快看看尿素的作用。”
陈书记叹气，一副痛心疾首：“尿素虽然是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但我是谁，我会害你们吗，让你们尝尝新就一个劲的推脱，活像逼你们吃毒药。”
钱大红拧着眉头看来看去，无奈发现尿素还真的管用。
他一时后悔不跌：“还真的管用，小日本居然真的安了好心。”
“钱大红，尤其是你，尿素都拉到你们大队了，你偏又给我送回去，你这给组织，给公社，给领导添了多大的麻烦？”
“幸亏赵建国同志在危难时刻站了出来，勇敢承担起组织的任务，不然咱们整个临川镇都是后进生，拖了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后腿。”
人群中，赵建国被他夸得满脸通红。
他连忙摆了摆手：“陈书记，我只是做了一件小事，不值一提。”
陈书记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这不是小事，这是关乎新中国农业的大事儿。”
“如果咱们土地的产量能增加，那将来人人都能吃饱，社会就会繁荣富强，在这条康庄大道上，更需要同志们齐心协力。”
钱大红羞愧的低下头：“陈书记，这次是我不对，拿老经验看现代化的尿素，给大家拖后腿了。”
他一开口，尿素的作用就在眼前，其余大队长也纷纷低头认错。
“我也不好，一听小日本就不敢用。”
“组织和国家又不会犯错，都是我想太多了。”
“陈书记，以后您再有什么吩咐，我二话不说都听您的。”
陈书记露出满意的笑容：“知错就改，你们就还是党和人民的好同志。”
他看向赵建国，眼底和煦春风：“赵建国同志，这次你立了大功劳，公社和组织不会忘记你的奉献，要对你进行嘉奖。”
赵建国笑着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陈书记，其实我们金水大队已经拿到了嘉奖。”
陈书记疑惑的看着他。
赵家国扯了扯自己的裤子：“陈书记你看。”
陈书记弯腰看了看，惊讶道：“这是尿素袋做的？”
“尿素用完后袋子堆在仓库里，我发现尿素袋都是尼龙做的，就做主分发给了金水大队的社员。”
陈书记赞扬道：“好，勤俭节约，将尿素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连尿素袋也没有浪费。”
赵建国一听这话就放心了，尿素袋的事情过了明路，到时候不会再有人拿这茬说事。
其他大队长一听尿素袋还能做裤子，纷纷上前来看。
“还真的是尼龙。”
钱大红更是扼腕，好好的尿素，袋子都能做成裤子穿，他姐夫都把尿素拉到他们大队了，偏偏又让他退了回去。
看看郁郁葱葱的水稻田，再看看赵建国身上的尿素裤，钱大红后悔不跌。
钱大红看向姐夫：“陈书记，公社还有尿素吗，我们大队愿意立刻使用。”
“我们大队也愿意。”
“还有我们，运过来就直接使。”
“你们别抢，要给也得先给我们大队，我们大队今年就缺肥料。”
陈书记心底冷哼，早前白给你们不要，现在后悔也晚了。
这大概就是曾经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你们可高攀不起。
陈书记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得意，淡淡道：“今年分配给公社的尿素已经全部使用完了，想买也买不到，你们再想要就得等明年。”
“那我先预订明年的尿素。”钱大红喊道。
陈书记又说：“明年有没有，有多少，我现在也不知道。”
他看了眼赵建国，又说：“不过我答应过赵建国同志，只要他带头使用尿素，以后的尿素都先紧着金水大队使用。”
“什么？！”钱大红顿时憋气，今年没他的份，明年居然也没有。
他酸溜溜的看着赵建国，可又有什么办法，人家就是比他有魄力，拔了头筹。
赵建国被他们看得头皮发麻，不过尿素都到了他口袋里，再想让他让出去那是不可能的。
陈书记笑着说道：“大家伙儿也不用着急，既然尿素有用，那国家肯定会大量进口，到时候尿素的产量跟上去了，每个大队都能分到。”
其他大队长们一听，倒是安心不少。
陈书记带着大队长们，在农田周围饶了一大圈，确定稻子生长旺盛，尿素反应良好，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拉下来过。
最后，陈书记又拍着赵建国的肩头表扬：“建国同志，咱们公社讲究一个赏罚分明，公正公道，既然你立了功，那就应该表扬，不然以后谁还愿意冒头？”
赵建国扯了扯裤子：“陈书记，尿素袋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奖励了。”
“尿素袋是尿素袋，不能算是公社的奖励。”
陈书记笑起来，忽然道：“这样吧，我做主奖励金水大队一头猪！”
一头猪！
赵建国的眼睛亮了，大队长们的眼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