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孩子排排坐, 在院子里头吃南瓜子的时候,赵建国回来了。
王春花一看见他就问:“派出所怎么说,这个周文华也太不是东西了, 就知道在背地里使下作手段, 居然还敢对咱们的猪动手,要我说就该把他拽起来□□,这种人才是破坏人民内部团结的坏分子。”
“春花, 你等等,妹夫跟我一道儿回来了。”赵建国打断他的话。
王春花这才瞧见跟在赵建国身后的徐自力, 她也顾不上问东问西了:“妹夫, 你咋这时候过来了, 还没吃饭吧,快进屋一起吃。”
徐自力脸上带着笑容:“大嫂,您现在可不得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回头再选妇女主任你就该参与一下, 指不定就选上了。”
王春花被他说的红了脸:“你就打趣我吧,快进屋。”
“娟娟,再去添一副碗筷。”
徐自力连忙拦住他们:“大嫂, 别忙了, 我是带着任务来的。”
“啥任务?”
王春花还以为是知青的那事儿,立刻说:“你们是该好好查查这些知青, 平时干活什么的都不行, 闯祸倒是第一名。”
“知青的事情可不归我管。”
徐自力笑了笑, 转而问:“大嫂, 是这样的,上次大哥不是往我家送了几个大南瓜, 害,别提了,那南瓜吃起来香甜的很。”
“当时我不知道南瓜也能这么好吃,左邻右舍的上门说换一点尝尝都给了,结果这倒好,如今我们那栋楼都惦记上这一口了。”
一听是南瓜,王春花毫不犹豫道:“不就是几个南瓜,家里多的是,你待会儿就背几个回去。”
徐自力摇头:“要是自家吃的,那我肯定就厚着脸皮要了,可现在楼上楼下都想换,我总不能为这个把大哥大嫂家都搬空了。”
王春花没明白过来这意思,看了眼赵建国。
两个男人路上显然都商量过了,赵建国就说:“妹夫说的也有道理,咱家的南瓜再多,也挡不住这么多人吃。”
王春花皱眉道:“要是以前还能卖,可现在谁敢啊。”
“妹夫,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知道的人多了,这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倒买倒卖的罪名可要不得。”
徐自力笑道:“大嫂,你敢我也不敢。”
“我的意思是大家就当一个亲朋好友的往来,不拿钱,就拿东西换。”
徐自力是公社出来的,自然知道现在敏感的很,不能轻易冒险。
“县城里大家都这样,毕竟不能随意买卖,但也不能挡着当家走亲戚你说对不对?”
“回头我在县城里头把关,这交换的东西价值相等,都是吃的喝的,就算别人知道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王春华有些犹豫:“这样能行吗?”
她倒是很想跟城里头交换,他们乡下吃的多,可用的少,针头线脑用光了都得进一趟县城,还不定能买到。
赵建国倒是很信任这位妹夫:“自立给把关,肯定是没问题的。”
丈夫一点头,王春花就不再犹豫了,笑着说:“那成,就是辛苦妹夫来回的跑,回头让你大哥送过去就行了。”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现在公社也没啥事儿,倒不如多跑跑,就当锻炼身体了。”
再说来了金水大队,他还能偷偷摸摸去看一眼老爹。
商量好了,徐自力进屋装了几个南瓜就要走,愣是没留下来吃饭。
等赵建国送完他回来,王春花忍不住说:“这都吃饭的点了,咋不留妹夫吃完再回去。”
“建英他们都等着呢。”最主要是现在的粮□□贵,谁家煮饭都是掐着人数,徐自力最是知道分寸,留他也是不肯的。
吃了饭,赵建国才提起周文华那事儿:“人证物证都在,他不承认也没办法,公安那边一审他就熬不住了。”
“你说这知青到底咋想的,他一个外来下乡的,难不成还想当大队长不成?”
赵建国倒是理解这种人:“人最怕自以为有本事,实际上半桶水,周知青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把别人看得太低了。”
甚至觉得他下乡插队是对农村的一种“恩德”,觉得自己是下乡当领导,带领大家建设新中国。
实际上在本地人的眼中,外来的知青算个屁,别说他没本事,就算是有真本事的,那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只是他没想到周文华这么不理智,居然打算对野猪下手,他也不想想真把野猪毒死了,他这个当大队长的落埋怨,可社员们也不是傻子,能一点没发觉。
“那现在怎么说?”
“人还在派出所,后续应该会送去劳改,不过虽然他承认了,但野猪没是,最后判的不会太重。”
王春花顿时骂道:“便宜他了,哼,他今天敢毒杀野猪,谁知道明天敢不敢杀人,就不是个好东西。”
赵云清一边嗑瓜子,一边听着父母的话,确定周文华暂时回不来,他倒是满意了。
“爸,那徐知青呢?”
“周知青一个人把罪名都揽住了,说就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赵建国心底也怀疑,但没证据。
王春花也说:“徐知青一个女知青也忒多事儿,跟其他知青处不来,跟咱们大队的社员也处不来,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庭才养出她这样的人物。”
“徐知青瞧着咋呼,其实胆子小,只要没有人撺掇,她肯定不敢做坏事。”赵建国看人倒是有几分准。
赵云清点了点头,心底有些奇怪,跟陆川嘀咕起来:“周文华这样的人,居然会牺牲自己维护徐知青,太奇怪了。”
陆川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牺牲自己?”
赵云清疑惑的看着他。
陆川就说:“你看,周文华是被抓个了现场的,不管拉不拉徐知青下水,他都没办法推脱,不过是从一个人犯罪,变成两个人犯罪,判罚也不会轻到哪里去,也许还会因为团伙作案判的更重。”
“可是他现在一个人揽了罪名,徐知青就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赵云清眼睛一转:“小川哥哥,你的意思是周文华肯定想从徐知青身上要好处?”
陆川点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弟弟可真聪明。”
赵云清推开他的手,嘴巴里的南瓜子都不香甜了:“说了不要摸我脑袋。”
“好,我以后不摸了。”陆川笑着答应。
赵云清不太相信他,因为这话他已经听过好多遍了。
“可是他马上就会被判劳改,到时候人都不在金水大队,能拿到什么好处?”
陆川挑眉熬:“办法多的是,我倒是觉得徐知青要倒大霉了。”
他指了指知青所的方向:“周文华是什么人,得理不饶人,屋里都要争三分,现在徐知青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他手里,那就等于被吸血蚂蟥盯上了。”
“这次能让周文华闭嘴,徐知青必定已经大出血一次,但她绝对不会想到,这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让赵云清一个哆嗦,同情了徐璐三秒钟,随后又觉得她实在是活该。
“小川哥哥,你吃南瓜子。”
陆川瞧他:“吓到了?”
赵云清摇了摇头:“别说他们了,咱们吃好喝好过好自己的日子,没必要为这些人费神。”
“弟弟,你今年几岁?”
赵云清举起手,伸出四根手指。
“哎,要不是亲眼看着你长大,我还以为你八十岁了。”陆川笑着说。
赵云清哪儿不知道自己被打趣了,一把扑倒他背上,搂住他脖子不放。
“让你笑我,我要动手啦。”
陆川立马求饶:“我知道错啦,求云清弟弟绕过这一次。”
“不行,没有诚意。”
“那我给你剥南瓜子,剥好一把都给你吃。”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闹成一团,看得赵建国直笑:“以前还觉得云清太文静了一些,现在好了,小川一来,两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王春花笑了笑,看了一眼女儿,低声道:“这话你可别让他们听见,媛媛和秀秀老抱怨,说小川一来,倒是把他们的弟弟抢走了。”
“这些孩子,哎,也不知道等他们长大后感情还好不好。”
赵建国自己跟弟妹的关系一般,如今也是不咸不淡,所以就希望儿女感情好一些。
一家子的兄弟姐妹感情好了,才能相互扶持,不然人心散了,做什么都不行。
有了这次的事情,赵云清对十头野猪更上心了。
一日三餐加夜宵还不算,得空就得跑一趟猪圈看看,确保野猪都活蹦乱跳才放心。
不只是他,金水大队的社员都盯着这十头小野猪呢,眼看着野猪一日日长肉,社员们从一开始随意的心态,变成现在严防死守。
每次赵云清几个运送猪食过去,都能瞧见几个眼熟的社员在猪圈打转。
问就是不放心,怕人使坏,得过来看看。
如今周文华要是再敢来一趟,估计人还没靠近猪圈,直接就能被人按趴下。
这来的次数多了,大家伙儿倒是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圈养起来的野猪依旧凶悍的很,听见人声音都要哼哧哼哧,靠近了就一副要扑上来撕咬的架势,吓得胆小的孩子都不敢靠近。
这是赵家孩子不在的时候,等赵家孩子一来,野猪顿时变得乖巧懂事起来。
一头头吃的可香了。
社员们一商量,都觉得赵家孩子确实是有养猪的天赋,要不然同样的野猪,为啥别人喂就不行,就吃他们喂的。
也有人觉得是赵家孩子喂的多,野猪都记着他们了。
不管是哪种想法,现在金水大队里头公认的一件事,赵家孩子都是养猪的好手,年底要给他们多分点肉,不能让孩子白忙活。
万众瞩目中,野猪崽子该吃吃,该睡睡,在赵云清的祝福下努力长肉。
冬种也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中秋已过,天气立刻就凉快下来。
社员们没等到敞开了吃野猪肉,倒是等到了公社下发的“臭老九”。
赵建国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嘴角都快耷拉到脖子。
接到通知的时候,赵建国是拒绝的,谁知道事情都过了这么久,公社那边还惦记着这事儿。
陈书记乐呵呵的说:“建国同志,你们大队不是没有合格的□□对象吗,现在人给你弄来了,这可都是打成臭老九的,你们想怎么□□就怎么□□。”
赵建国却苦了脸:“书记,我们大队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年中刚接收了一批知青,现在知青所都还没盖起来,只能在老乡家里头借住。”
“您又给我塞了这么几个人,他们住哪儿?”
陈书记咳嗽一声:“建国同志,臭老九能跟知青同志一样吗,压根不用给他们盖新房子,有个棚子能遮风挡雨就不错了。”
“我们大队也没这样的棚子啊。”赵建国很是犯难。
他觉得□□稻草人挺好的,反正自打上次后,革委会那边也没再去过他们大队,没找过他们的麻烦。
陈书记笑起来:“没有人住的房子,难道还没有牛棚猪圈,你直接让他们住进去就行了。”
赵建国一听,脸色有些古怪。
“这,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陈书记见四下无人,叮嘱道:“现在都是这么来,他们是臭老九,是要接收思想改造的,下放后要吃最差的,住最差的,干最累的活。”
他拍了拍赵建国的肩头:“你只管安排就是,绝对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赵建国意识到了这话背后的意思,他隐约也听过附近几个大队的情况。
“陈书记,你说的话我都赞同,但那几个人都七老八十了,真这么干他们活不了几天。”
陈书记只意味深长的说了句:“那也是他们的命。”
赵建国就听懂了,人死了,那也就死了,没有人会管。
只是这里头的意味,总让他提心吊胆。
陈书记笑了笑,又说:“听说你们大队抓住了十头野猪?”
“谁说的瞎话,就逮住一头野猪,秋收的时候没肉大家干不动重活,就给社员们分了吃。”
野猪的动静太大,肯定是瞒不住的,更别提他们隔壁还有张老根这个耳报神。
“不过那头野猪带着野猪崽子,当时野猪崽看着才满月,看着也没几两肉,我就做主留下来先养着,打算养大一些再吃。”
陈书记眼睛一亮:“那不就是十头野猪,建国,你这事儿做得可不地道,十头野猪你都留着自己吃啊?你们大队吃的掉吗?”
“书记瞧您这话说的,十头算什么,再来十头都吃的掉。”
赵建国诉苦道:“社员们一年到头的下地干活,累得都抬不起腰来,我们不像是城里头隔三差五还能去肉站买点荤腥,不吃肉身体吃不消。”
“我们大队里的社员,年纪一过五十身体就不行了,就是因为平时吃的太差,干活又重。”
“幸亏老天爷体谅人,给送了野猪下来,好歹也要让大家补补身体。”
陈书记指着他笑:“你啊你,现在也滑头了,难道我还能抢了你的野猪吃。”
赵建国讪讪一笑:“陈书记肯定是不会,我这不是怕别人不知道底细。”
陈书记叹了口气,又开了口:“不过这事儿我得支应你一声,猪虽然是野猪,你们也不是养着卖,只是社员自己吃,但里头是有些官司的。”
“要是被人举报了,那头找上门去,到时候怎么说可真不一定。”
赵建国皱了眉头,心底也知道这个问题。
他一开始哪儿能想到十头野猪都能养活,野猪越长越大,如今猪圈都要装不下了,前两天他还中召集社员们又新建了一个猪圈分开养。
“陈书记,您给我指一条明路。”
这么多肉,赵建国自然舍不得放弃。
陈书记笑了笑:“等野猪养成了,你拖两头敲锣打鼓的来,就说是金水大队的农民兄弟体谅革命辛苦,特意送来的。”
赵建国明白过来。
“两头够了吗?”
陈书记笑道:“再多,不好分。”
他端起茶杯:“再说了,咱不能把他们的胃口养太大。”
赵建国帮他将茶杯满上:“陈书记,那还得辛苦你周旋,您对我们大队的恩情,我都记在心上呢。”
陈书记见他感恩,也很高兴,还多说了几句:“猪肉多了吃着也会腻味,你们大队要是缺了什么,年底拿了猪肉来换,总是能换到的。”
一听这话,赵建国眼睛都亮了。
连着两年大丰收,金水大队其实不缺一口吃的,如今家底子最单薄的人家也隔三差五能吃饱。
可他们缺别的东西,就说铁锅,好几户人家都没有,因为这个得要工业票才能换,他们农村哪儿来的工业票,只能拿陶罐顶上。
赵建国将这事儿记下了,打算回去找人商量商量再决定。
猪是大队的,他总不能当一言堂。
心底存着事儿,赵建国出门的时候沉着脸,看着很是严肃。
下放的四个臭老九早早的在公社门口等着,比起知青来,他们几个人脸上身上都带着伤,穿的也很是单薄,现在都已经是初冬了,四个人连一件薄棉袄都凑不出来。
更大的不同是精神头,四个人都耷拉着脑袋,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偶尔身边有人走过都会瑟缩一下。
而经过他们的人好一些的,看都不带多看他们一眼,差一些的,还要朝他们吐一口唾骂。
就算被唾,四个人也没反应,已经习以为常。
最左边的老头低着头,眼珠子却在滴溜溜转悠,低声道:“不知道要把咱们塞进哪个山沟沟,只希望别太远,不然山里头冷的很。”
“嘘,人来了。”
赵建国沉着脸走过去,等看清四个臭老九眉头皱得更紧了。
老弱病残,四个人全齐活了。
一个老的满头白发,走路都摇摇晃晃。
一个断了腿,明显是瘸脚。
还有一个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说一句话就要大喘气。
唯一一个齐整的瘦的皮包骨头。
赵建国看着直叹气:“能走吗,能走就跟上,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回去。”
“能能能,我们都能走。”
四个人相互搀扶着走起来。
赵建国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更是叹气。
他真怀疑这四个人能不能坚持到金水大队,别人还没到先死在路上。
虽然知道这四个都是臭老九,但瞧他们这幅惨状,赵建国也不禁生出几分同情来。
“大队长,我们都能走,就是慢了点,你只管放心往前走,我们会跟上去的。”瘦巴巴的老人见他回头,连忙解释。
结果一开口,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的叫。
“你们没吃饭?”赵建国问。
瘦老头苦着脸:“一路上就喝了一碗粥,米粒都没瞧见。”
赵建国皱了皱眉,扫了眼四个人,从怀里头掏出两个南瓜饼。
那是王春花怕他路上饿了给他带上的,赵建国还没来得及吃。
“你们分一分,吃完了赶紧上路,别耽误时间。”
虽然他说话没个好气,但四个臭老九完全不在意,他们的眼珠子都钉在那南瓜饼上,自打被打成臭老九至今,他们就没好生生吃过一顿饭。
瘦老头哆嗦着手接过去,直接对半分,一人半个。
珍惜的将南瓜饼塞进嘴巴,冷掉的南瓜饼有点硬,但南瓜的香甜味好吃的让人落下眼泪来。
“大队长,您真是个大好人,老头儿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吃上这个。”瘦老头擦着眼泪一脸感激。
赵建国被他看得不自在,脸色缓和下来:“以后你们跟社员一起干活,挣了工分也能换粮食。”
一听这话,四个人死气沉沉的眼神里,终于多了几分光芒。
等他们吃完,赵建国就带着人往金水大队走,哪知道走到岔路口瞧见了吴老头。
“吴叔,你咋过来了?”
他来公社之前去了一趟,当时该交代的话都说完了。
吴老头拄着拐杖,手里提着一袋子东西:“你忘了东西。”
“我都说了家里有吃的,您这些留着自己慢慢吃。”赵建国那是特意留下的。
吴老头却强硬的塞给他:“我吃不完,放着坏了也可惜,你带回去给几个孩子吃。”
不等赵建国说话,他转身就走,拄着拐杖健步如飞,一点看不出是个半瞎。
赵建国只得提上那东西,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大概是上次那两个胖子瘦子留下的。
“走吧,你们走得动就走快点,走不动了就喊一声,路上可以歇一歇。”
赵建国没跟他们多说话,如今人刚来,他也不知道四个人的品行,自然是要保持距离。
四个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忽然,瘸脚的老头说了声:“刚才那人我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