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小雪落下后, 金水大队正式进入农闲。
一年忙到头的社员们，也总算是能停下来歇一歇。
猪圈里的十头小野猪已经长到半大，每一头看着都能有近一百斤, 这已经非常不错了。
赵建国决定趁着年前, 先把野猪送到镇上，送两头，杀四头, 剩下四头继续养着，等到明年春忙的时候再杀。
这样一来社员们前后都能吃到肉, 身体就养得好, 身体好力气大, 下地干活就有劲儿。
这两年金水大队的收成都不错，赵建国琢磨着除了化肥，就是他们接连打到了野猪，吃了肉人的力气都上去了。
瞧瞧隔壁上河大队就知道了，他们今年也有化肥, 可最后是收成远不如他们。
急着杀猪，除了想吃肉之外，也是野猪太凶悍了, 以前小时候还小, 现在长大了一些整天干仗，再这么下去猪圈总有一天□□塌了。
于是这一天, 赵建国早早的喊上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 直接将最肥最大的两头野猪绑了往镇上送。
他们前脚刚走, 后脚大队里也热闹起来, 今天大队要一口气杀四头野猪分肉！
从大清早开始，野猪的嚎叫声就没停下来过。
家里其他的孩子都去晒谷场看热闹, 赵云清却没去，抱着一盆南瓜子坐在院子里，一边喝熏豆茶，一边嗑瓜子。
“呦，阿清在家呢，咋不去看杀猪呢？”
赵云清抬头一看，是隔壁王婶。
“王婶，吃南瓜子。”
王婶笑哈哈的接过去，又对王春花夸：“你家这孩子大方，不像别家的恨不得都塞进自己嘴巴里。”
“你可别夸他，现在已经淘气的要上房揭瓦了。”
“男娃娃，淘气点才好，不然将来哪儿能撑得住门面。”
王春花知道她特意过来肯定有事儿，就问：“王婶，要不坐下来喝杯茶。”
“好嘞，那我就喝一杯你家的熏豆茶。”
王春花给她泡上。
王婶喝了就直夸：“不是我说，咱们整个大队这么多人，论炮制熏豆的手艺，谁也比不上你家婆婆。”
这倒是真话，同样的熏豆茶，赵奶奶做的就是比别家的好吃。
王春花笑起来：“可不是，也就是我家这小子爱吃，他奶心疼就多做了一些，不然我可沾不到这个光。”
以前都是她自己瞎做，赵老娘可懒得帮大儿子家捣鼓这些吃的。
“阿清长得好，你家婆婆最喜欢长得好的孩子。”
喝了两口茶，王婶又开始夸赵娟娟：“自打你家有了儿子，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我瞧着你跟建国的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
“几个孩子也都乖巧懂事，就说娟娟吧，养猪那是一把好手，野猪崽子别人都养不活，她硬生生都养活了，一头都没死，可见是有真本事的。”
“听说她在学校成绩也很好，孙老师都给她升到高年级了，这孩子就是聪明。”
王春花见她满口夸张，有些奇怪：“嫂子，咱们都这么熟了，你就别兜圈子了。”
“害，那我可就直接说了。”
王婶笑道：“就刘家看上你家娟娟了，想托我上门问问你的想法。”
“扑！”
赵云清一口茶水喷出来，不敢置信的看向王婶。
“这孩子，喝茶就喝茶，别闹着玩。”
王春花叮嘱了一声，转头看向王婶也摇头：“嫂子，我家娟娟才多大，现在相看也太着急了一些。”
“只是相看，又不是现在就嫁过去。”
王婶倒是说：“刘家你也是知道的，知根知底的好人家，刘大军是个能干的，他媳妇虽然泼辣了一些，但人家能干活，能顶事儿，而且她放了话，只要儿媳妇进门就分家单过。”
都是一个大队的，王春花自然知道刘家是不错。
赵云清一听是刘大军家，眼睛都瞪圆了，他可不想让大姐嫁过去，有刘大军这样的亲爹，谁知道儿子会不会跟着学。
幸好王春华也一口回绝：“不成，现在年纪太小了，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王婶是受了托付来的，这会儿劝道：“孩子年纪是小，但早点相看起来也好，刘家大小子跟娟娟一样大，两人还是同学，也不是让孩子现在就定亲，只是接触接触，如果接触的好了，过几年再结婚，这样青梅竹马的，感情肯定好。”
一听这话，王春花倒是有些犹豫起来。
虽然现在讲究自由恋爱了，但乡下人家通常还是父母安排，她也是希望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小夫妻俩感情能恩爱，那自然是最好。
见她有些意动，王婶又说：“过了年娟娟也是十三了，再过两年也就十五了，好小伙子就那么几个，你要是不先定下来，将来想找现成的可就难了。”
“春花，要是别人，我肯定不能来跟你说这话，但刘家的条件确实好，公婆能干，孩子也聪明勤奋，家里头兄弟也多，将来不怕被人欺负。”
“而且咱们还是一个大队的，将来娟娟嫁出去想回门，转身走几步就到了，这不比什么都强？”
这里头的种种好处，王春花自然也知道。
事实上，自打女儿落地开始，瞧见别人家的儿子，她心底都会琢磨一下。
看来看去，刘家那孩子的条件确实是不错。
“妈，爸说了要让我们读书，大姐也要读书，将来还要考大学。”赵云清怕她真答应，连忙开口。
王春花一听，连忙道：“建国觉得读书好，要让孩子们一直读下去。”
“现在高考都没了，知青们都要下乡，读书还有什么用，女孩子家家的，认个字能算账就成了，难道你们还打算让她们一直读下去啊，那多耽误功夫？”
王春花只说：“孩子们愿意读，我们砸锅卖铁也得供着。”
一听这话，王婶就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
“你们真的不考虑了？反正刘家小子也在读书，两人指不定还能一直当同学。”
这话王春花不信，她女儿读了两年就跳级了，可以去高年级，刘家儿子还在低年级，跟他小儿子一个班。
“孩子太小了，这么多年变数也多，还不如等到时候再说。”
王春花笑着说：“王婶，你帮忙传句话，倒不是我瞧不上他们家，只因为这个。”
“行，那我就帮你回绝了。”
等王婶一走，赵云清急忙道：“妈，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王春花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怕妈把你大姐嫁出去啊？”
前几天他就听见两孩子在嘀咕姐姐嫁人的话，张知青年底就要嫁给孙知青了，陆川这几天都没个笑脸。
她心底觉得好笑，这么点大的孩子，心思倒是挺多。
赵云清心底着急：“大姐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嫁人，这是违法的。”
“放心吧，就算妈同意，你爸也不能答应。”
王春花虽然心动，但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成，就赵建国的心思，肯定不会早早的给孩子定亲。
虽然王春花也觉得女孩子没必要读那么多书，但赵建国坚持，她心底也觉得读书人高人一等，所以也没强行拦着。
赵云清这才松了口气。
他认定刘大军没安好心，指不定是怕自己的事情败露，故意让人上门提亲，毕竟等他大姐嫁过去，那两家人就变成亲家了。
他拧起眉头，打算等赵建国一回来就去告状，哼，他爸肯定不会答应。
赵云清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刘大军还真不知道。
自打赵建国叫破了自己的丑事，刘大军就觉得没脸见人了，心底总猜测着到底是谁去赵建国面前告状。
他越看越觉得人人都很可疑，却又不敢上前确认，怕别人真的嚷嚷出去。
不得不辞去拖拉机手的工作后，刘大军很是颓废了几天，心底憋着一口气，连带着脾气都变差很多。
最让他生气的是，徐璐拿了他那么多钱，他甚至都没上手，人家如今拍拍屁股走人，说是走了镇上谁的关系，户口转到了大西村，跟那边的一个村民打得火热。
偷鸡不着蚀把米，刘大军憋屈不已，却又发泄不得，连带着对老婆孩子也没个好脸。
刘大军媳妇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夫妻俩三天两头的吵架，临近过年更是大吵一场，如今两口子还不说话。
男人一下子变颓废，干活也不来劲了，整天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
刘大军媳妇是个女人，她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细的很，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疑心刘大军是在外头有了相好的。
她愤怒又害怕，却知道这事儿没有真凭实据闹不得，不然刘大军直接离婚她跟孩子怎么办。
左思右想，男人眼看着是靠不住，刘大军媳妇就开始笼络公婆，教育孩子，只想着刘大军要是真敢抛妻弃子，那她就是豁出去，也得给他搅浑了。
夫妻俩心底都憋着一口气，家里的气氛将至冰点。
王婶在赵家得了信，很快就给刘大军媳妇送过来。
“我就说这事儿不成，大队长是出了名的疼女儿，春花说了他们家要供孩子读书，能读到啥时候就读到啥时候。”
刘大军媳妇一听，连忙道：“我也没说不让她读书，俩孩子一起读书多好，还能相互扶持。”
“这话我也说了，春花不答应，说孩子太小，现在不提这事儿。”
王婶还劝道：“我也觉得确实是小了一些，你再等两年，等到他家娟娟十五六了再上门，到时候就刚刚好。”
“那也只能这样了。”
虽然亲事没成，刘大军媳妇还是好声好气的把王婶子送走了。
哪知道她一回头，就瞧见刘大军的冷脸：“你去赵家提亲了？”
刘大军媳妇被吓了一跳，拧起眉头：“你是鬼啊，不声不响想吓死人吗，我是让王婶去探一探赵家的口风，怎么了？”
“怎么了，你是不是有病，儿子结婚这样的大事儿都不知道跟我商量一下，再说他赵建国是什么人，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吗？”
刘家媳妇脸一沉：“我不跟你商量？到底是谁整天沉着个脸，活像是全家都欠了你似的，我倒是想跟你说话，你倒是支应一声啊。”
“大队长家没答应那也是客客气气的回绝，什么高攀不高攀，他是大队长，我还是社员，我们都是贫农谁还瞧不起谁。”
一想到赵建国肯定会看自己的笑话，指不定还在跟王春花骂他自不量力，刘大军就更生气了。
“反正我儿子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赵建国的女儿。”
刘家媳妇意识到不对，盯着他问：“你这话啥意思，大队长怎么你了，咱们整个大队的姑娘，也就赵娟娟最出挑，难道她还配不上你儿子了？”
她把自己儿子当宝贝，也得承认赵娟娟的条件，配她家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猛地，她想到一个可能：“那个女人是谁？”
“什么女人，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刘家媳妇冷哼一声：“你不知道是吧，好，那我去问大队长去。”
“你干什么！”
刘大军一把拽住她：“这都要过年了，你是不是想闹到全家不得安宁，今天好不容易大队里杀猪吃肉，你就见不得儿子女儿高兴是不是。”
可他越是这样，刘家媳妇就越是确定他有问题。
甚至赵建国也知道，指不定就是赵建国先发现，警告了她男人，所以这段时间他才会愁眉苦脸。
怪不得拖拉机手当的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哪儿是自己不乐意干，是被大队长扫地出门了。
她猜了个七七八八，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心底恨得不行。
自己日夜操劳，为刘家生儿育女，可刘大军呢！
再一次，刘家夫妻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刘大军咬死了不认，却被媳妇抓了个满脸开花。
刘家媳妇发作了一顿，却也没继续找赵建国，她心底也明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她还得在刘家过日子，她儿子女儿都跟着刘家的姓，只能忍下这口气。
只是从这一天开始，她知道万事都该为自己打算，男人，是靠不住的。
刘家的风波外人不知，晒谷场上热热闹闹，到处都弥漫着野猪的骚味，可社员们都不嫌弃，他们只看到那一头头的猪肉。
老黑叔不但自己动手，还把两个儿子都叫上了，三个人四头猪，很快就料理干净。
赵建国送完猪回来的时候，就瞧见门板上堆满了猪肉，乍一看，就像是一座肉山。
“大队长，你可回来了，你不在，我们可不敢直接分肉。”老黑叔笑呵呵的说。
赵建国一看，立马道：“那还等什么，大家分猪肉吧。”
虽然四头野猪还没完全加成，但加起来的猪肉比两头家猪还要多。
这猪养得好，浑身圆嘟嘟的，剖开来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看得人十分喜欢。
赵建国一声分肉，社员们立刻提着篮子，背着竹篓，等待着猪肉下肚。
赵建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但凡是送过猪草的，都能按照记录来换猪肉，孩子们呼啦啦的过来。
多的能换上一斤，少的也能换上一两，这可是白得的，大人小孩都高兴的很。
赵家是大功臣，除了分到的肉之外，还得了一个大猪头，一个猪蹄膀和一整块猪肝、一颗猪心。
赵娟娟几个提着肉就往回跑，王春花一看还有猪肝和猪心，顿时也高兴起来。
“这可都是好东西，吃了补身体，妈今天就炒给你们吃。”
猪肝和猪心都是好东西，整头猪就这么一个，以前都是给大队里身体差，需要补一补的老人孩子。
这次一下子杀了四头野猪，赵建国才会答应收下。
王春花带着女儿忙活起来，他们家分到这么多猪肉，猪肝猪心晚上就吃掉，猪头和猪蹄膀可以卤起来，等着过年的时候招待客人，剩下的肉就先腌起来慢慢吃。
现在天气冷，肉也放的住，王春花心底都已经盘算好了。
平时肉味一起，赵云清就直接蹲灶台去了，今天却总是往外看，还问：“姐，我爸咋还没回来？”
“爸在晒谷场呢，他肯定得等肉都分完了再回来。”
赵云清一听，就往晒谷场那边跑。
走到那头一看，赵建国果然在帮忙，门板上的猪肉倒是已经去了大半。
“你咋过来了？回家等着吃肉去吧，爸很快就回家了。”
分肉是最快的事情，毕竟谁不想着早些回家吃饭。
赵云清摇了摇头，没走，就站在他旁边看着。
知青们很快也分到肉，陆川提着猪肉，高高兴兴的跟着他姐走了。
赵云清看了看，倒是没瞧见那四个臭老九。
“爸，那四个人不来吗？”
“你说的是那几个臭老九吧，咱们给他们住，给他们吃已经够不错了，哪儿还能给他们分肉吃。”老黑叔笑道。
相比起其他大队的臭老九，他们四个人不需要住猪圈，虽然那是他们心疼野猪，不放心他们住进去，可破庙总比猪圈好多了。
他们每天都要干最脏的活儿，可每天也能吃个半饱，金水大队的社员都觉得自己已经很善良了。
赵建国扫了眼门板上的肉，倒是说了句：“把那几块大骨头给他们吧。”
老黑叔剔骨头的手艺高超，那大骨头上白晃晃的，连个肉星都没有。
这年头大家都爱吃大肥肉，这样的大骨头炖汤也好喝，可费柴火费工夫还清汤寡水的，社员肯定是不乐意拿工分换的。
每年最后，这大骨头都是当做添头送了。
老黑叔一听也没反应，直接拎起几个大骨头塞进竹篮里。
“他们四个也算运气好，来了咱们金水大队，临到过年还能吃上肉味。”
“云清，你给他们送去，待会儿就直接回家。”
赵云清点了点头，拎着竹篮往破庙的方向跑。
瞧他屁颠屁颠的样子，老黑叔笑着夸道：“这孩子心善，这样的孩子好，长大了也有良心。”
他原本是不看好着赵建国把捡来的孩子当自家的养，如今瞧着，这孩子倒是很不错。
“可不是，苗知青也不错，她做的饭菜可真好吃。”
“她今天也说要做血肠和腊肉，回头我送一点过去。”
“那感情好，咱们换着尝尝口味。”
冬种结束后，大队里就新建了两个知青所，愿意搬回去的知青都已经搬回去了，只有苗曼曼在老黑叔家住习惯了没搬。
老黑叔一家都舍不得她走，还对外放话说收了她做干女儿。
赵云清提着篮子往山上走，结果在半道儿上就遇见了陆川。
“小川哥哥，你给他们送肉吗？”
陆川提了提手中的一块肉，肉不多，顶多半斤：“我姐特意多换了点，你拿着什么，看着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里头都是肉骨头。
“我爸让我送上去的。”
陆川忍不住感慨：“大队长可真是个好人。”
虽然是肉骨头，但至少也跟肉搭了边，他前些日子听孙志提起过，隔壁上河大队的臭老九不但要住牛棚，这么大冷的天挨饿受冻，吃的都是喂猪的米糠。
有陆川在，赵云清空着手跟上去，不用出力了。
到了老地方，一听见他们的动静，庞万就赶紧走出来。
等看到陆川提着肉，庞万咽了咽口水，却压低声音说：“快拿回去，肉都是有数的，煮起来又太香了，很容易被发现，你们赶紧拿回去吧，别人发现就不好了。”
陆川笑起来：“庞伯伯，这是大队长让云清送来的。”
“大队长让给的？”庞万惊喜道。
他可太馋肉了，自打成了臭老九，别说肉了，正常的饭菜他都没能吃上几顿，一直到来了金水大队后才好一些。
但平时他们也得干活，吃的也就半饱，肉是绝对没有的。
“骨头是我爸让送过来的，肉是小川哥哥的。”
赵云清解释了一句。
虽说如此，庞万也很高兴，毕竟走了明路他们就能在这边煮肉吃。
他一把拉住赵云清的手，满口感谢：“赵队长真是个大好人，小朋友，谢谢，太感谢了，我心底的感动无以言表，你回去后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赵队长，我……”
“伯伯，你吓到云清了。”陆川打断他的话。
庞万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我就是太感激，太激动了。”
赵云清这才松了口气，他不习惯太过热情。
肉骨头送到了，赵云清也没多留，赶紧拉着陆川下山了。
庞万掂量了一下竹篮，脸上的笑容更实在了。
赵云清快步跑回家，将白天的事情一说，赵建国果然皱眉：“这事儿爸知道了，放心，你姐还小呢。”
一听这话，赵云清果然放心了。
但让赵云清没想到的是，今天的相看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