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夫妻俩下工回家的时候, 就瞧见他们家小儿子有气无力的趴在桌上，就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南瓜。
王春花看向旁边的女儿：“你弟这是咋了，学习累了吗？”
还劝道：“云清, 你比媛媛秀秀还小几岁呢, 就算今年考不上也没事儿，有的是时间慢慢考。”
赵云清抬起头，眼神幽幽, 很是幽怨。
“妈，弟弟不是学累了, 是教累了。”
赵媛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不开窍, 别的都还好, 这代数真的好难。”
吴秀很是赞同：“代数跟数学，似乎不太一样。”
夫妻俩一听就明白了，感情是小儿子学会了，两个姐姐没学会。
赵建国笑了：“学习不是一步到位的事情，别着急, 你们慢慢来。”
他走过去翻开代数的书，然后又默默放下，咳嗽一声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咱们先吃饭, 吃完饭再说。”
王春花觉得奇怪，她好歹也是扫过盲的人, 也过去翻了翻。
这一看立刻咋舌：“这里头写的都是啥, 我连看都看不懂。”
“看不懂就对了, 要是人人都懂的话, 国家还考什么来选拔人才？”
赵媛媛笑道：“弟弟就能看懂，我家弟弟是个天才。”
赵云清有上辈子的记忆, 在精神力的强化作用下，别说数理化，再来本高数也不在话下。
很快，他就打起精神来：“二姐，秀秀姐，是我不对，你们才刚开始学这个，接受速度慢一点不奇怪。”
“据我观察，二姐对化学物理的学习程度不慢，只有代数略慢一些，秀秀姐代数和化学都学的很好，物理慢了点。”
“既然知道了大家的薄弱点，那我们就重新安排一下学习计划。”
赵云清翻开本子，刷刷刷写起新的规划来。
吴秀凑过去一看，频频点头，又有些愧疚：“阿清，要不你自己先复习吧，不用老管我们，不然的话你复习的时间就不够了。”
赵云清却说：“我给你们讲解的过程，也就是一种复习的过程，通过语言说出来，对知识的理解还能更透彻，这不是浪费时间。”
吴秀还要再说什么，赵建国开口了：“云清做的对，弟弟有心，你们当姐姐的还得更加努力才行。”
“妙妙，明天开始你也跟着一起学，虽然你现在才刚上初中，今年不参加高考，可将来迟早都是要参加的，提前学起来总是没错。”
赵妙妙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她连看都看不懂，太可怕了。
赵媛媛同情的拍了拍妹妹的肩头，她家弟弟教学的时候，可比孙老师凶悍多了。
不过赵媛媛心底也知道，拥有这样一个无所不知，还愿意耐着性子教导他们的弟弟，这是他们极大的幸运。
大队里的知青大多打算参加高考，他们好不容易拿到复习的资料，却都是一知半解。
有些厚着脸皮去问孙家兄弟，主要是问孙明，可孙明自己得教书，下课后还得复习，哪有那么多的时间。
最后他只是每天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晒谷场那头跟大家一起复习。
更多就没有了。
临川镇上，赵娟娟夫妻俩也遇上了这个大难题。
《数理化自学丛书》一共十七本，四本化学，四本代数，四本物理，还有五本都是平面几何。
赵娟娟两人都是上过高中的，知识水平并不低，但第一册 第二册还好一些，看到第三册就开始吃力。
他们俩试着翻到第四册 ，许多内容都很艰深，对着书只能琢磨个一知半解。
潘登云忍不住叹气：“咱俩白天要上班，晚上复习的时间原本就短，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看完这些书？”
赵娟娟抿了抿嘴角，忽然问：“要不咱们先办个停薪留职？”
这话让潘登云愣住了。
高考的难度可想而知，潘登云对自己能不能考上并无信心，可工作要是停了，再想要回去可就难了。
现在的工厂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他们饼干厂福利好，待遇好，他们俩一停职，指不定位置就是别人的。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想走容易，想再回去就难。
见丈夫犹豫，赵娟娟又说道：“你也说了，以我们现在的速度想要看完复习资料都难，更别提考上了，既然打算参加高考，倒不如放手一搏。”
潘登云拧眉道：“万一停薪留职后，咱俩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呢？”
“那就再考。”
赵娟娟咬了咬牙：“咱俩都是高中毕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潘登云是临川镇长大的孩子，知道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饼干厂这工作都是他们俩运气好。
他家二姐为什么会下乡，一个是每家每户必须有个孩子下乡，当时就二姐年纪合适，再一个就是他们家当时就两个工人，他妈的工作让给了大哥，如果二姐想留下，他爸也得把工作让出来。
这年头工作是可以继承的，但继承之后，工龄就得从头算起。
他爸是资深正式工，工资多，福利好，把位置让给女儿后，却只能从新工人开始重新熬。
“你让我再想一想。”潘登云很是为难。
赵娟娟伸手握住丈夫的手，又说：“登云，我的意思是咱俩办了停薪留职后直接去金水大队，你也知道的，我弟弟一直觉得高考会恢复，这些年他没停止过学习。”
“咱家里头这套书就是他弄来的，前几天云清过来的时候，也提过一嘴这事儿，他虽然年纪小，但知识水平比咱俩都好。”
“我们回去住一段时间，可以专心复习，有不会的还能问问他。”
这话让潘登云眉头皱得更紧了，平心而论，他并不讨厌这个小舅子，但作为一个男人，低头像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孩子请教，实在是让他没脸。
赵娟娟没察觉到丈夫一闪而逝的难堪，继续劝说：“既然要考，咱们就得全力以赴，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一次机会。”
“你说的也有道理。”潘登云最后还是决定接受妻子的建议，“咱们不能瞻前顾后的。”
赵娟娟露出放松的笑容来：“我们俩的成绩都不差，只要努努力，肯定能考上的。”
潘登云看着她的笑容，也露出笑容来：“待会儿我就跟爸妈说一声，只是咱俩都去金水大队住着方便吗？”
“方便的，到时候就让二妹三妹和秀秀住一个屋，咱俩住一个屋，再不行我跟秀秀住，你跟云清住也可以。”
夫妻俩商量好了这事儿，第二天，潘登云就找到父母提起这事儿。
一听儿子儿媳要停薪留职，潘父立刻皱了眉头，抽着烟不说话。
潘母急忙道：“这怎么行，你别以为停薪留职是给你们把位置留着，这人一走，再想要回去可就难了，到时候人家有的是办法为难你。”
“说是停薪留职，指不定位置被人占了，那就得停薪一辈子。”
潘登云也知道这个道理，之前他正因为这个犹豫。
但想到妻子的话，他还是咬牙道：“妈，我想全力以赴的试一试。”
“你这孩子心咋就这么大。”潘母伸手打着他的后背，骂道，“你们要参加高考我们也答应了，娟娟挺着个肚子天天复习复习，我也没说什么，你们还要怎么样？”
潘登云皱眉，只说：“这是我的主意，跟娟娟没关系。”
“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到大性子最沉稳，她要是不说你会这么做？”潘母冷哼道。
一开始，她看这个媳妇是千万个满意的，虽然是农村人，可家里条件好，是大队长的女儿，当初给出去的彩礼一分不少的陪嫁回来，甚至还有嫁妆。
媳妇有自己的工作，户口也在工厂集体户上，跟城里人没啥关系。
再者赵娟娟性格温和柔顺，不管是上班工作还是家务活都能一把抓，潘母觉得再满意不过。
可这一次潘母猛然惊觉，赵娟娟看着柔顺，实则太有主意了，还哄得他儿子全听她的。
潘母心底便有些不乐意了，尤其是儿子一口一个维护，更让她心底酸溜溜的，觉得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妈，现在我们白天得工作，晚上根本没多少时间复习，遇到不懂的想找个人问问都没有，既然都决定参加高考了，要不努努力，我自己都不甘心。”潘登云这么说。
潘母冷哼道：“你们去金水大队就有用了，他们乡下难道还比城里会读书？”
“别人不一定有用，但他们大队的孙明知青知识渊博，还有我那小舅子，他就是个天才，这么点大的年级都读高中了。”
潘母扭过身体不说话。
她也不太喜欢赵云清，哪家小舅子三天两头的往大姐家跑，生怕他们欺负赵娟娟似的。
潘父看儿子心意已决，心底对儿子能考上大学也有几分希望，便开口问：“登云，你真的想好了吗？”
“一旦停薪留职，到时候要是没考上再回去上班，被人笑话是小事儿，就怕位置没了，得去差一些的地方。”
潘母也说：“我跟你爸是过来人，大学哪里是那么好考的，而且就算考上了，到时候不也得出来工作，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你好好干，升了干部涨了工资，不比什么都强？”
潘登云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我还是想去试试看。”
读过高中，他心底认定如果能上大学，肯定会比高中强多了。
潘母骂道：“行行行，你是个有主意的，将来要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可千万别来我们跟前哭。”
潘父制止了她的话，还说：“既然你决定了，那就放手去干，要是真的没考上，到时候我豁出老脸去说情，总不会让你们没法回去。”
“谢谢爸。”潘登云感激道。
等他一走，潘母就念叨起来：“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折腾，大学是那么好考的吗，再说了考上了又有啥好处？”
“没考上白费力气瞎折腾，要是真的考上了，孩子怎么办，工作怎么办，他们两个拍拍屁股走人，把孩子丢给我们俩带啊？”
潘父劝道：“孩子知道上进是好事儿，真要跟老大似的整天在工厂里头窝着，那也是没出息的。”
“老大至少孝顺，听话。”
潘母忍不住说了句：“等他们考上大学飞出去，恐怕一年到头都不会来看我们两次，有儿子跟没儿子一个样了。”
“你瞧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儿子是你亲生的，不管去了哪儿总是会惦记着你的。”潘父安慰道。
潘母却越想越气，眼泪都掉下来：“我原来还觉得她是个好的，现在看是嘴甜心苦，觉得咱俩碍事儿，想把登云拐回去当上门女婿呢。”
“你小声点，让娟娟听了心里怎么想？”
“她都不管我怎么想，我还管她怎么想。”潘母嘀嘀咕咕，声音小了下去，可这颗种子却埋下去了。
大姐要回来复习，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自然是赵云清。
他正发愁大姐大姐夫那边的学习情况呢，现在人回来，他自然就能盯着了。
赵媛媛几个也很高兴，立刻将房间腾了出来，让夫妻俩还能住一个屋。
一回来，赵娟娟就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比起临川镇来，他们家的学习氛围更好，更适合复习备考。
潘登云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但赵家热烈欢迎，过了几日，他倒是也习惯了，一头扎进了复习里。
过了几天，潘登云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家小舅子就是个天才，明明比他们还低了几届，可数理化的内容都吃透了。
小舅子还不辞辛苦，按照他们夫妻俩的学习进度确定了一个计划表，将他们每天的复习内容安排的妥妥当当。
被这么一梳理，原本觉得无从下手的数理化丛书，立刻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潘登云知道小舅子这么做都是因为妻子，心底是有满满的感激，只是每次瞧着一个小孩子似模似样的上课，心底总是有些小尴尬。
还有金水大队那个叫孙明的知青，每天在晒谷场那边开的讲解课堂，更适合基础差的人，潘登云也跟着听过几次，觉得孙明讲得非常不错，难得他还愿意花这个时间来讲解。
除此之外，潘登云惊讶的发现金水大队藏龙卧虎，譬如那个陆川，他分明没怎么正经读过书，可偶尔在一起复习的时候，居然能完全跟上赵云清的进度。
潘登云看得又惊又喜，一时倒是忘了那点小尴尬，埋头复习起来。
点着灯埋头苦读的场景，成了金水大队的一道风景线。
赵建国夫妻俩帮不上忙，索性成了最可怕的后勤兵，为孩子们做好后勤工作。
要不是赵娟娟几个孩子坚持，王春花还要为他们做饭，恨不得将饭菜都送到他们跟前去。
谁也不知道这次高考的内容是什么，难不难，有几个人能考上，但每个人都如此的期盼着。
10月上旬，国家正式宣布恢复高考。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遍了中国大地，消息正式出现在报纸和广播里，但距离第一批知道消息的人，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也就是说，提前知道消息的人，会比别人多两个月复习的时间。
金水大队的考生们都知道这一点，他们无比的感激孙明，要不是他，身处临川镇的考生根本没法提前知道消息。
甚至有些偏僻的地方，譬如紫金山，到现在也不知道高考的消息。
还是一次知青会上，山里头的知青才从别的知青口中得知，他们着急，愤怒，却又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抓紧时间。
第一届高考的时间定在了冬天的十二月。
高考报名正式开始。
看着女儿越来越大的肚子，王春花心底有些发愁。
等到高考的时候，女儿的肚子都要七个月快八个月了。
“你这肚子都大起来了，每天这么学习吃得消吗？”王春花偷偷拉着女儿进了屋，低声问她。
赵娟娟倒是觉得自己身体不错，笑着说：“妈，你看我吃得香睡得好，你们是不是还炖肉给我们补补身体，哪儿会吃不消。”
王春花还是很担心：“到时候你这肚子都八个月了，妈是真担心你生在考场上。”
自打开始复习，赵娟娟反倒是比谁都坚定。
她甚至笑着说：“要是能生在考上上，我就给孩子取个名字叫潘考生，多特别啊，够这孩子说一辈子。”
“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别嘻嘻哈哈的。”王春花被气笑了。
她看了眼女儿，又说：“其实按照我的意思，你等这孩子生下来明年再考也是可以的，但是你坚持，那妈也不好说什么。”
顿了顿，她又说：“你公婆那边没意见吗？”
“意见肯定是有的，但只要我跟登云考上了，他们立刻就没意见了。”赵娟娟多少也知道公婆对自己的不满，但她并不是很在意。
只要他们夫妻俩感情好，又考上了大学，公婆的不满就不足为虑。
王春花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啊你，现在都嫁出去的人了，得知道讨好公婆，他们要是对你有意见，指不定就会在女婿面前说你的不是，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久了，女婿也会往心里头去的。”
“他们心底肯定是有想法的，不然以前多客气的人家，这次你们回来都这么久了，也不见他们过来看看，可见是对你不满意了。”
赵娟娟并不在意，还说：“奶也不喜欢你，这么多年了，爸可没听过奶的。”
“那不一样，你奶又不跟我们住。”王春花说。
赵娟娟反过来安慰母亲：“妈，要是我们能考上大学，到时候就会去外面，自然也不会跟他们一起住了。”
“妈，你就别担心我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担心担心云清，你瞧他最近都累瘦了。”
王春花一听，立刻问：“瘦了吗，我天天看也没发觉。”
“他一个人教我们这么多人，可不就是累瘦了，你多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
王春花果然被带偏了：“行，我明天就去镇上割肉，不只是他，你也得好好补补，别人怀孕都会胖一些，你倒好，反倒是瘦了。”
赵娟娟一看她又要念叨，忙道：“妈，那我想吃板栗烧肉了，你给我多放一些板栗，要粉的。”
“行，我真是欠了你们的。”虽然这么说，但王春花还是立刻忙活起来。
赵娟娟松了口气，走出屋去。
堂屋里头，赵云清正在给其他人讲卷子，那卷子还是他自己出的，力求学完一部分内容，就检查一下大家的成果。
每次遇到了难题，赵云清就会掰开来细细讲解，他一说完，听的人恍然而悟。
潘登云一开始还挺不好意思，后来发现几个小姨子都这样，脸皮倒是厚了很多。
赵娟娟在他身边坐下来，笑着戳了戳他的手臂：“怎么样，我弟不错吧？”
“原来人还能这么会读书，我算是长见识了。”潘登云笑着回答。
说完一顿，又看向对面的两人：“还不止一个。”
赵娟娟看向对面的两人，心底也是叹气，她自觉是聪明人，但这会儿跟大家坐在一个桌子上，才发现人还能更聪明。
他弟就不说了，陆川也是这样，他可是全靠自学起来的，还有吴秀，同样的年级，她学习的天分明显比其他两个妹妹强多了。
赵娟娟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还得更努力一些，可不能被妹妹们超过了。
每个人都专心致志，以至于哭闹声传来的时候，他们都没在第一时间听见。
还是王春花先听见了，从厨房里出来问：“我咋听见有人在哭？”
“好像是有。”赵媛媛起身往外一看，“妈，好像是二叔家。”
王春花放下抹布：“我过去看看。”
赵云清一抬头，想到什么，连忙跟了上去。
还没靠近，王春花就听见妯娌的叫骂声：“我让你们读书，让你们复习，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看几本书就能上大学了？”
“整天人五人六的，地里的活儿不干，家里的活儿也不干，我看你们是疯魔了。”
叫骂声中伴随着两个小姑娘的哭声，赵婷婷扯着嗓门喊：“奶和爸都答应了让我们去试一试，凭啥你不让我们去。”
“就凭我是你们的亲妈，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就什么用，当初就不该花那个钱供你们读书，现在心都读野了，还敢跟我顶嘴。”
王春花皱了皱眉，忙劝道：“永红，有话咱慢慢说，别把孩子打坏了。”
李永红冷笑一声，抬头道：“大嫂可真会说风凉话，我可不像你生来就是享福的，大哥能挣钱，你们俩还能让外嫁的女儿回家读书，供着女儿女婿吃喝拉撒。”
“我家建设没本事，家里过得苦哈哈的，这两个死丫头还整天闹着要读书，要高考，现在再不管管，她们都要作出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