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姑一顿, 看了眼她亲妈，才讪讪道：“我二嫂考上了。”
她显然知道亲妈的德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小了一些。
果然, 潘母一瞬间的失望都盖不住。
“真的, 娟娟你考上了？”王春花却兴奋无比，擦了擦手才接过那封通知书。
她打开信封的手指都在颤抖，忙递给女儿：“你来, 你自己拆。”
赵娟娟这会儿也顾不上喝鸡汤了，赶紧接过那油皮纸信封。
赵云清瞧见她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撕开信封的动作小心翼翼。
录取通知书的信封比普通的信封要大一些, 质量也比普通的纸信封要好, 但捏起来薄薄一层。
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一张信纸。
赵娟娟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读道：“高等学校学生入学通知书。”
“赵娟娟同志，经省招生委员会批准你入德兴市师范学校文学系专业学习，请持此通知书与3月3日前届时到学校报道。”
“姐, 你考上了！”赵云清心底不由为姐姐高兴。
德兴市离家近，师范学院也不错，赵娟娟的性子很适合当教书育人的老师, 这是她报考的第一专业。
赵娟娟也高兴不已：“我真的考上了, 我可以上大学了。”
“太好了！”赵媛媛和赵妙妙都高兴的跳了起来。
潘母却有些着急，不顾丈夫的阻止, 拉着女儿问：“就这一封, 你哥的录取通知书呢？”
她可是知道儿子儿媳报考的学校是一样的, 只是专业不一样, 没道理儿媳的通知书都来了，儿子的还没来。
潘小姑苦着脸：“妈, 邮递员就送来这一封信，没别的了。”
“怎么会，你哥的成绩以前还比你嫂子好，怎么会没考上？”
赵云清一看，大姐夫脸上的高兴褪去不少，露出尴尬的神情来。
“婶子，虽然我姐和姐夫是一块儿报考的，但录取通知书不一定会一起收到，通知书从学校发出有早晚，路上一个耽误，时间就不一样了。”
“也许等几天姐夫的通知书就来了，不用着急。”
他之前看过大姐夫默写出来的卷子，按理来说，两人的成绩应该差不离才对。
不过凡事有例外，赵云清也不敢说死了。
潘登云笑了笑，打断几个人的话：“也是，我们再等等，要是今年我没考上，按明年继续考也是可以的。”
赵娟娟立刻道：“登云，我会一直支持你，我们要共同进步。”
夫妻俩对视一笑，笑意不在言语中。
“娟娟，后头还有字，看看写了什么。”
赵娟娟这才翻过纸张，录取通知书后头写的是入学须知。
“在全国人民紧跟党中央战略部署，深入揭批……的大好形势下，经过统一招生，你被录取到我校学习，我们满怀身后的无产阶级感情，表示特烈欢迎。”
“反我校录取的学生，毕业后都要服从党都需要，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工作。”
“学生来校途中，应提高革命警惕。”
“新生报到时，必须带户口迁移证和粮油关系转移证以及商品供应关系，必须每人一张，要注明原地区停止供应时间，从三月份开始由学校供应。”
读完后，赵娟娟爱不释手的翻了翻：“就这些，没别的了。”
王春花连声称赞：“大学可真大气，不但不要学费，还给你们发补贴，这就算不上班也饿不死了。”
“这通知书可真好，瞧着是油印的，不是手写的。”赵媛媛挤过去看了看，她没上手摸，但看着也觉得稀罕。
赵娟娟小心翼翼的将录取通知书收起来，笑着说道：“你们都会收到的。”
“这是要转粮食关系，虽说是上学，但这又给发粮食，又是有补贴，跟上班比也不差了。”赵建国笑着说道。
潘母看着有些忧心忡忡，她看了眼傻乐呵的儿子，忍不住说了句：“娟娟这才刚生完，三月三就开学，她还没出月子呢。”
“妈，没事儿，我身体好能抗住。”赵娟娟一口咬定。
王春花眼神一闪，也说：“娟娟还年轻，只要月子里吃好喝好休息好，身体很快就恢复了。”
“亲家母，我是真羡慕你，这就多了个大学生当媳妇，要是女婿一块儿考上了，那你家可是有两个大学生了。”
潘母脸上笑容这才真切了一些，又说：“我就怕他们读几年出来，到时候真的给安排到偏远地区去，那跟下乡有啥区别。”
“不能够，国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他们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人才，国家怎么可能会亏待他们。”赵建国说。
王春花很想直接把女儿接回家照顾，但他们这边没这个习俗，千叮咛万嘱咐的，看女婿还算懂事儿，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临走前，赵云清总算鼓起勇气抱了抱外甥女。
就如他想的那样，这孩子浑身都软趴趴的，就像是没骨头，吓得他手都在打颤。
潘登云笑话道：“你以后多来抱抱，练练胆儿，这样将来才好抱孩子。”
赵云清赶紧把孩子还给他，一溜烟儿跑了。
赵家人一走，病房里头顿时冷清下来。
潘登云将孩子递给妻子喂奶，又开始忙着收拾东西，发现鸡汤冷了，还打算去热一热。
“登云，你先别忙活了，坐下来说说话。”潘母喊道。
潘登云不明所以：“妈，你等会儿再说，我先去把鸡汤热一下，不然娟娟不好喝。”
倒是赵娟娟意识到什么，拉了一下丈夫。
没等潘母开口，赵娟娟就说：“爸、妈，我娘家的情况你们也是知道的，二妹三妹和四弟都是打算走读书这条路子，所以我去上大学，这工作就空下来了。”
潘小姑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问：“大嫂？”
赵娟娟跟这个小姑子倒是相处的不错，主要是她进门之后，小姑子就去干了临时工的活儿，一直没在家里。
碰面少了，矛盾也少。
赵娟娟继续说：“我的工作是饼干厂的文员，拿出去卖给人家的话，怎么样也能拿个两三百，但我跟登云商量过，得先顾着自家人。”
“小姑子要是愿意的话，这工作就让她先顶上。”潘家小姑子跟哥哥不一样，她从小不爱读书，即使知道能高考了，她也没参加，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
一听这话，她果然高兴的跳起来：“真的吗，太好了！”
虽然她现在也有工作，但临时工能跟正式工比吗，再说了，饼干厂可是临川镇出了名的待遇好。
就算她定了嫂子的岗位，到时候不能当文员，可一线工人也比现在的临时工强多了。
潘小姑觉得今天自己一拿到信就送过来真没错，她嫂子就是天下第一好人。
赵娟娟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底觉得也很好玩，又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接下来四年我得上学，还得养孩子，经济压力肯定很大。”
“饼干厂正式工一个月的工钱是三十一块，我不多要，一个月十块钱，你得给我拿三年。”
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潘小姑毫不犹豫的点头：“没问题，胖墩也是我侄女，我养她天经地义，别说三年，三十年我也肯。”
“三年就顶够了，要不是养着孩子压力大，原本我是不想要的。”
“要的要的，嫂子你要是不要，我可不好意思要饼干厂的工作，这工作别人想求都求不到。”
眼看两人就这么谈好了，潘母拧眉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钱不钱的？”
“妈，娟娟和四妹都没意见，就你有意见。”这事儿赵娟娟提前就跟他说过，潘登云心底有数。
潘母抿了抿嘴，又说：“娟娟，你这要去上大学了，难不成还把孩子带去啊？”
“要不你放在家里头，反正我现在没事儿干，就给你带带孩子。”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人会选的做法，但赵娟娟觉得孩子太小，就算是亲妈来带她也不放心。
“妈，学校有补贴，我还有四妹给的钱，如果登云也考上了，我们俩可以在学校外租一个房子，到时候带孩子读书两不误。”
潘母拧眉道：“带着孩子咋读书，难道你还不放心我啊？”
赵娟娟看了眼丈夫。
潘登云忙道：“妈，哪儿是我们不放心你，我们是舍不得孩子，你想啊，这是我们俩头一个女儿，恨不得当成心肝宝贝的疼，一眼不见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要是不跟着去，我哪儿还有心思读书。”
被儿子一顿咄咄咄，潘母剩下的话也没法说，只得叹气：“行行行，孩子大了自己有主意，我说的话也不中听了。”
她看了眼傻儿子说不出的担心，媳妇的通知书都到床前了，儿子的还没踪影，万一他要是没考上的话，这媳妇离开家久了，心思还能在家吗。
这么一想，赵娟娟要把孩子带去也不错，潘母一下子又不反对了。
她又说：“也好，孩子带在身边长大才跟你们亲，登云，你赶紧拍电报问问你姐考得怎么样，她要是考上了自然好，要是没考上就回来，到时候先干你妹腾出来的活儿。”
私心里，潘母觉得赵娟娟的活儿让给大女儿最好，可看着小女儿高高兴兴的样儿，她现在也没法开口了。
要是早知道赵娟娟这么大方，舍得将工作让出来，她怎么样也得争取一下。
潘登云没看到母亲的小心思，起身道：“妈，现在问也没用，你看通知书都还没发下来呢，不如等到三月份再问。”
说着端着鸡汤就走，显然是要给赵娟娟热饭去。
潘母看了眼他的背影，看向自家老头子。
潘父拍了拍她的后背，笑着说：“你瞧咱家都是好孩子，说啥事儿都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多好的事儿。”
潘母挂下脸，他们倒是有商量，就是没搭理她这个老娘。
回家的路上，王春花也在说：“娟娟他公公看着还好，婆婆那脸简直没法看，八成是娟娟比女婿先拿到通知书，她心底不高兴了。”
“我看你是想太多了，娟娟是她儿媳妇，她有啥好不高兴的。”赵建国摇头道。
王春花叹气：“你不知道，有些老婆婆就见不得儿媳妇比儿子要强。”
她心底觉得当初结亲的时候瞧着还好，如今潘家老婆婆那张脸可不好看，不过是碍着他们的面子没显出来。
他们这一家子男的男，小的小，都看不出来。
王春花倒是看出来了，但一想女儿反正板上钉钉的要去读书，到时候离得远了，老婆婆心底有些酸溜溜的想法也没啥。
只要女儿女婿感情好，别的倒也不用怕。
“哎，其实娟娟刚生了孩子就要去上大学，我心底也放不下。”
提起这事儿，王春花也有些发愁：“德兴是不远，但孩子这么小，听娟娟的意思是要一块儿带去上学。”
其实按照她的意思，把孩子放在老家才更好，养孩子的辛苦过来人都知道。
“白天学习那么累，晚上还得带孩子，你说到时候她是带着孩子去课堂呢，还是不带去课堂，哪样都不太靠谱。”
“要我说倒不如把孩子放在临川镇，她要是不放心婆婆，我可以给她带。”
王春花心底盘算着，又觉得孩子真的要留下，就是潘家也不能答应送到她这儿来，所以压根没提。
“妈，我姐可稀罕孩子了，她肯定不放心。”赵云清说。
大胖外甥女实在是太小了，别说她姐，他都有些放不下。
“可真要带去了咋弄，老师能让带孩子读书吗？”王春花又问。
赵云清忽然想到什么，说了句：“妈，你要是实在是不放心的话就跟着去呗，白天帮忙他们带带孩子，这问题不就解决了？”
王春花听了直摇头：“不行不行，我走了谁给你爸做饭吃？”
“妈，我还在呢，我会做饭。”赵妙妙举手，比起读书来，她对做饭更有兴趣。
王春花还是摇头：“放你们一个老的，一个小的在家，我更不安心。”
赵媛媛忽然笑了起来：“妈，你咋说的好像我跟秀秀都能考上似的，要是我们考不上呢？”
“呸呸呸，瞎说什么，你们指定能考上。”
心思一转，王春花还说：“要是没考上，你就跟娟娟去德兴市，白天帮她带孩子，晚上就让他们夫妻帮你复习，一举两得。”
“咋就是我了，就不能是秀秀或我弟？”赵媛媛可不乐意了。
王春花直接戳穿她：“因为你的成绩最差，你要是都能考上，其他人就都考上了。”
“哎，大姐的录取通知书都来了，也不知道咱们大队的啥时候才来。”
赵云清倒是很有信心：“肯定很快就到了。”
“德兴市距离近，所以大姐的通知书才来得早，咱们报考的学校都远，相较起来肯定会晚一些。”
就如赵云清预料的那样，录取通知书很快陆续到来。
金水大队的第一封录取通知书，是第二年二月中旬才寄到的。
邮递员骑着他专属的自行车晃荡着过来的时候，孙志正在地头上帮忙记录工分，双腿上都是泥巴星子。
“孙知青，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这声音如同一声惊雷，在知青们的耳边炸开。
孙志也第一次失了冷静，连忙跑过去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的接过。
等看清楚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孙志眼泪啪嗒一掉，他随手一擦，转身一把抱住了妻子。
“萱萱，我考上了。”
张萱萱由衷的为他高兴：“太好了，你考上了。”
虽然孙志没能考上第一志愿，也没能回到北京，但能考上大学，他就能回到城市。
其他的知青们纷纷涌过来问：“就这一封吗，有没有别人的？”
“我叫陈林，耳东陈，双木林，有我的吗？”
邮递员想了想，摇头道：“还有一封，是赵家的。”
“你怎么不早说啊！”
人群中，赵建国使劲挤进去，开口就问：“是给谁的？”
“赵媛媛。”
赵建国一看信封上的名字，顿时高兴的跳起来，哪里还有平时的稳重。
“媛媛，快，你的录取通知书。”
赵建国一路飞奔回家，到家一看，肩膀上还扛着锄头呢。
赵媛媛正在做饭，听见声音立刻冲出来，拿着信就跳起来：“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
王春花当即拍板：“今天晚上做红烧肉，咱们得吃一顿好的庆祝庆祝。”
很快，各种各样的录取通知书下发。
小小的金水大队，顿时变得热闹无比，谁也没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这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居然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考上。
这可多亏了赵云清那些参考复习资料，有了这些书，金水大队复习的时间又比旁人多一倍，考出来的成绩自然不差。
张萱萱考上了，跟孙志虽然不是同一所学校，但是在同一座城市，夫妻俩都很满意。
知青里头，苗曼曼也考上了，是首都的师范学院，苗曼曼当时大哭了一场。
她很快收拾好东西，虽然舍不得相伴多年的老黑叔老黑婶，但也不得不告别，只说好了以后还会写信来往，绝对不会断了联系。
潘登云的通知书迟了几天，总算也到了，可也瞧了，夫妻俩果然是一个学校。
赵家人为赵娟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他们考进了一个学校，到时候不管怎么弄都方便许多，要是不同学校，甚至不同城市，那可就抓瞎了。
接二连三的录取通知书抵达，如今金水大队可算是出了名，附近的大队都知道这是个凤凰窝，一连飞出好几个金凤凰来。
赵建国走出门，如今人家都给他递烟倒茶，想问问高考的秘诀。
赵建国哪儿知道，他自己也正发愁着呢。
明明很多人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可偏偏家里头一个赵云清，一个吴秀，一个陆川，这三个实打实成绩最好的 ，一直没收到。
王春花已经焦心的不行，不敢在孩子跟前说，每天晚上都要抓着他念叨。
“我就说做人不能好高骛远，三孩子一门心思奔着最好的学校去，这万一要是没考上岂不是浪费一年。”
“当初就该听我的，报一个师范学校保底，也不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赵建国没办法，只得说：“你就这么不信自家儿子，就云清那脑袋，不读书都可惜了，他都能给其他孩子做辅导，肯定能考中。”
“那为啥通知书一直不来？”王春花着急的嘴角都起燎泡了。
不只是她着急，没拿到通知书的吴秀和陆川也都着急着。
尤其是吴秀，她知道自己今年要是考不中，明年再想要考可就难了。
原先对成绩挺有信心的吴秀，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整个人都变得患得患失。
这不是，把饭都差点烧糊了。
“秀秀，秀秀？”
赵媛媛伸手扯了把表妹，提醒道：“火别这么大，饭要烧糊了。”
“算了，还是我来吧。”她伸手接过活儿。
瞧了眼心不在焉的表妹，赵媛媛笑道：“别那么担心，你成绩比我可好多了，我都能考上，你肯定也能。”
吴秀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来：“可是我的运气一直不大好。”
“哪儿不好了？”
赵媛媛掰着手指说：“你看啊，要不是你运气好，我妈你二姨能把你带回来，你能上学读书，能参加高考？”
“你这运气哪儿是不好，简直是逆境重生，好的不能再好了，也就比我那傻弟弟差一点。”
“别人考不中我信，可你俩成绩好，运气也好，怎么可能考不中，录取通知书肯定在路上了，你们想北京那么远，通知书在路上耽搁几天也很正常。”
吴秀被她逗笑了：“媛媛，谢谢你。”
赵媛媛撞了撞她，笑道：“谢啥，咱们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你说的对，我不信自己的运气，还能不信云清的运气。”吴秀笑起来，“从小到大，咱弟弟真有几分运气在身上。”
两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德兴市内，吴秀的通知书被截住了。
看着录取通知书的抬头，拿着信件的女人手指都在发颤。
“爸，我就要顶替这个人的名额，京大名头多响亮，这可是全中国最好的大学了。”
女人亲昵的挽住主任的胳膊，一口一个：“你女儿读了京大，你说出去也有面子，你说是不是？”
主任听了也心动，但看了看通知书的地址却皱了眉头。
“临川镇的？”
“怎么了？我看过了，临川镇金水大队，就是个不知名的小山沟沟，那些农民没门路，一个个老实巴交的，咱拦截了通知书他们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