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威胁

祝缨平静地看了祝彪一眼,祝彪忙说:“是真的!”

他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跟在祝缨身边久了,多少有些见识了,皇帝这么样发作的,他也是头一回听说。

祝缨问道:“他们竟肯说?”一般,一个地方出了这样一件大事,里面的人都会下意识地保密。

祝彪道:“他们本是不愿意讲的,穆侍郎在那儿骂人。”

祝缨道:“知道了。”

“那——”

“回去吧。”姚臻挨了皇帝一顿,在结果没有明朗之前,是不宜再与吏部讲她要办的事的。万一不幸被穆成周遇到,不定会出什么麻烦。

祝缨嘱咐祝彪:“回去什么都不要说。”

“是。”

祝缨没有着慌,回到户部之后依旧办她自己的事。林风、苏喆的事要经吏部、东宫两处安排才好,现在姚臻跳出来,这两处现在都不宜动了,祝缨也就静下心来想一想这是怎么了。

她与姚臻算熟人,也经常勾兑,毕竟不是“密友”,姚臻的机密事也不告诉她。姚臻此举,透着些不同寻常。

太子监国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识趣的皇帝,在身体不行的时候就该主动提出来让太子监国的。一般的皇帝,遇有“出巡”、“出征”,也会留太子监国。哪怕太子还是个孩子,也会再指定几个亲信大臣襄助监国。

今上与先帝毫无相似之处,但病得七死八活还要死死把着权利这一点,可真是亲父子。

先帝是因为儿子太废,今上……总不能说这个太子他看不上吧?眼下的东宫,配他这个“父皇”是绰绰有余了。

祝缨又想到了姚臻,今天早上姚臻就点儿不太对劲,他这又是为什么呢?

……——

姚臻一脸严肃地跪在大殿前,凛然不惧。

杜世恩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上前,弯腰道:“姚尚书,您明知道陛下不宜动怒,为什么还要气他?”

杜世恩气得要命,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当蓝兴第二,这么快就滚出宫廷。宦官比所有人都希望皇帝好好的,谁让皇帝不好了,宦官比皇帝本人还要恨。

姚臻却不怕他,只说:“我只尽朝廷大臣的责任罢了!”

“你!”

姚臻轻哼一声,不再搭理,端端正正地跪着。

杜世恩忍着气道:“陛下才召了御医,并不想再见你,你请回吧!”

走就走!

姚臻从容起身。

杜世恩更生气了,道:“陛下有旨,姚臻目无君上,命其即刻出宫!非召不得再入!”

姚臻的脸色还是变了一下,杜世恩有些快意,正要催促,姚臻一转身,走了。

杜世恩哼了一声,小碎步跑到殿中——皇帝刚才被气得不轻,御医正在诊治,他得赶紧盯着去。

姚臻被赶出宫,也不急着回吏部了,现在回去也没有什么大用。

在各色的目光中,他一撞袍角,越走越稳。

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家人莫名惊诧:“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这个时间是各衙司办公的时候。如果是在地方上,长官懒散一点,可能一天也没几个人去衙门应卯,但这是京城,大部分的衙门还得糊弄个半天、大半天的,在皇城内的各衙司更正规一些,全天有人。

吏部更是重中之重,吏部尚书是没有道理在上午回家的。

姚臻道:“这是在问我吗?”

家人将脖子一缩,不敢说话,躬着身将他迎入了府内。

姚夫人闻讯也步出后堂:“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忘了吗?”

姚臻露出些烦躁的样子来:“没事。”

“那……”

“近来让孩子们都老实些,约束下人,不许生事!”

姚夫人答应了,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告诉我,我可拿不准让他们怎么做呢!”

姚臻故作不经意地道:“我向陛下进言,请太子监国。”

姚夫人见他四肢僵硬,便知此事没有这么简单,道:“你……拿得准么?”

姚臻生气地道:“这是在质问我吗?”

姚夫人道:“如今你有事,正该全家同舟共济,无端向家里人发火是什么意思?太子监国,也不是什么大事呀!值得你这样?”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姚夫人气咻咻地回了他一个白眼,忍了。

姚臻却又忍不住了说:“陛下生气了,看来是不想让太子监国!都这个时候了,他还……真是的!”

“你没猜中陛下所想?”

“他那心思!”聪明人是猜不中的!姚臻腹诽。不过,这一试探倒是试探出来了。

“你也没与人商量一下,就这么鲁莽行事了。”姚夫人一面帮他脱了官袍换衣服一面说。

姚臻道:“你不知道!现在不提,以后就没机会啦!”

“怎么?”

姚臻却没有回答妻子,而是在心里又将盘算过了一遍。

李丞相自打做了丞相便开始大肆干预官员的任命,起先,皇帝潜邸派多任虚职,现在,他们开始将手往实职上伸。譬如户部,才因仓储等事腾出几个空位来,祝缨自己的人还没安排完,就被李丞相安排进了两个员外郎。

吏部受到的影响更大。以前只有一个穆成周,还是自己的副手,掰掰腕子也就掰了,反正那是个草包。

现在李丞相是丞相,且不是个纯草包,位置又比姚臻高,这就让姚臻非常难受了。

姚臻是半路出家投靠今上的,他本是先帝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几年都是左右腾挪赚来的!无论祝缨是怎么想的,帮他向今上“投诚”,他才能保住吏部尚书的位置。但是,祝缨背后有郑熹,又有鲁王谋逆时的功劳,姚臻没有!

这让姚臻很不安心。

吏部是六部之首,放到更大的范围来说,历朝历代,凡是管着授官的,都是最最要紧的部门。这样一个地方在他的手里,他又不是皇帝的铁杆心腹,皇帝不太放心他,他更要担心自己的“将来”。

与今上已经比与先帝疏远了一层,只是勉强握着吏部而已。等到了太子登基,就更远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前途?这是眼见的要被踢开。

与今上的缘份只能如此了,但是与太子,却是来日方长的。

现在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提议了,皇帝同意,太子监国,他是首倡,算是投名状。皇帝不同意,他也表态了,太子那里有了好感不是?他估计,同意的面儿大。

哪知道皇帝这人,他就能不同意!

不过也不亏,姚臻想,太子已然坐稳东宫了,哪怕自己一时受到斥责,将来太子也会念着自己的好。

未来,宣麻拜相也未可知。

姚夫人见他眼睛都直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见他一动不动。姚夫人将他牵到坐榻前,将人按到了榻上,任由他发呆。

姚臻发呆没多久,宫中又追出了一道旨意来——皇帝把他的吏部尚书给摘了,姚臻如今是无官一身轻了。

姚夫人眼前一黑,姚臻却勉强维持着镇定,他接了旨,却是一句软话也没有讲,只下令把府门一关,就窝在府里等着后续了。

……

吏部尚书被免,风波不小,尤其事关东宫。

窦朋急匆匆地赶到皇帝面前说情:“姚臻也是关心陛下,想请您安心静养吧……”

皇帝冷笑道:“他还是少关心我的家事!”

皇帝心中不承认在安排身后事,但手上却是没停。他正在琢磨着儿女的婚事,给儿女册封、开府。姚臻跑过来说:你别管了,让太子来吧。

他能忍得下去才怪!想当年,他的储君之位就是大臣们为他争来的,皇帝对大臣们从信任变成了忌惮:“你也要我将国事交给太子吗?”

窦朋当然不接他这个话,这屁话闻起来味儿就对。窦朋道:“吏部现在怎么办呢?穆成周干不了!”这一点他是非常坚持的。一个李丞相,比穆成周好些有限。

皇帝道:“少了一个人,就做不得事了么?!那吏部余下的这些人,平日都干什么?不能做事,就都黜了去!”

窦朋内心一阵疲惫,也不是很想同皇帝讲道理了,含糊地应道:“是。”

君臣二人有些相顾无言,穆皇后到了。

她平素是不大管前朝的事的,但是这一回与太子有关。一个小宦官目睹了一切,一道烟跑到了穆皇后面前,如此这般一说,将穆皇后惊出一身冷汗:“陛下说太子了吗?”

“没有。”

穆皇后到底不放心,先去了一趟东营,与儿子通了个气。

太子听说“监国”,先是心头一荡,及听说皇帝发怒了,才转为忧心:“这可如何是好?要我亲自去请罪吗?”

姚臻此举,也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从先帝末年开始,大家就没有一个太子监国的习惯,这件事情只发生在故纸堆里,太子本人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因此如何应对,他的心是没有预先设想过预案的。

穆皇后道:“我先去见你爹,你随后再来。”

“好、好。”

一旁冼敬低声道:“不如趁姚尚书提了,臣等一同向陛下建言,请殿下监国……”

太子道:“万万不可!陛下已驳了他,我怎么能逼迫父亲呢?”

冼敬道:“殿下是要为父分忧。陛下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如今这样,也不能安心休养!一旦累坏了,岂不更是罪过?”

此话倒也有理。

太子有些犹豫。

穆皇后拍板:“别弄那些没用的!我先去,你再去请罪。”

“这……是。”

穆皇后风风火火赶到了皇帝面前:“怎么听说又宣御医了?这是怎么了?”

皇帝没好气地说:“你的好儿子!”

“我的儿子都很好,你说哪一个?”穆皇后反问,“我的儿子都是极好的,大郎二郎娶妻生子,三郎也快开府了,哪个都省心。你这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脾气,没的迁怒孩子们。”

她就生了太子一个,但其他的皇子也算她儿子,一句话把皇帝堵得没脾气了。早在王府时候,家里的事就是穆皇后处置,皇帝叹道:“都是姚臻,这是要给药师卖好呢!”

穆皇后问道:“药师?”

皇帝一长一短把事儿说了,穆皇后道:“那是他没眼色,你与他置气,岂不是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倒叫我们担心。”

皇帝被她一套埋怨,再也发不起脾气来,说:“你怎么与我置起气来了……”

一语未毕,太子又来请罪。

太子也不敢穿素服,只除了一些佩饰,跪倒在父母面前,涕泗齐下:“阿爹!请阿爹赐死我吧!”

好大一个儿子,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帝、皇后又劝儿子。

太子只管哭:“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猛然听说有拿我说事。我身为人子,怎么禁得住这样的话呢?打小时候起,爹娘有吩咐,我就听话去做,做好了,得阿爹一句夸奖就高兴好些日子。那时候,只为了家里好,谁细分辨来?如今却又要理论了,索性将我的心剖开……”

穆皇后大惊,流泪道:“你这个孽障,好好的说这个做甚?父母养你这么大,你怎么能轻易说这样的话?”

皇帝反倒要安慰他们母子:“不干你们的事,都是姚臻不好。”

穆皇后也说:“就是他不好!我们一家好好的,用得着他来多嘴?!”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穆皇后与太子又回忆了许多在赵王府的温馨时刻,当年,母子俩承担了许多的事务,才使赵王能够安心做个富贵闲人。

一番回忆,三人又重拾回了旧日情份,只有一个姚臻,被皇帝认为是“多事”“投机”。

…………

穆皇后与太子在皇帝面前哭了一阵,皇帝也陪着哭到累。母子二人直到皇帝累得睡着了,穆皇后对太子道:“我在这里,你且去吧。”

皇后就此打定主意,要为了儿子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

太子则要回到东宫去,与心腹商议,约束东宫相关人等,在这个时候绝不许生事。

太子心中很焦虑。他原本只以为自己的敌人是弟弟,或者还有叔叔。直到此时,他才恍然——自己的最大威胁一直以来都是父亲!

能够对太子造成伤害的还有谁呢?只有比他更强大的人。谁比太子更强?

答案昭然若揭!

太子心头发寒,回到东宫便下令:“谁都不许仗势欺人!更不许轻易离开东宫,与外交通!违令者,斩!”

太子也不能随便杀人,但发狠的时候除外。

东宫诸人见太子发狠,都老实地答应了。

冼敬还要说什么,太子对他摆了摆手:“你们也是,不要轻举妄动!谁擅动,我必请旨诛之!”

冼敬手下的人毛病不少,最大的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擅作主张,个个喜欢指手划脚,都有无数的计划想指挥太子。

冼敬不敢造次,道:“是。”

太子道:“但愿,这一次能够平安度过。”

冼敬道:“殿下又无过错,怎么会有意外呢?”

太子心道,谁知道陛下会不会……

令太子没有想到的是,皇帝暂时被穆皇后安抚住了,出事的是在前朝——皇帝没有发难,御史发难了。

有御史参安仁公主目无法纪,强行买良为贱,又有种种不法事。以为太子妃祈福为由,强行贱买民宅以建佛寺。句句不提东宫,却句句绕不开太子妃。

朝上,有了一丝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