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州回到府衙,郑深立即迎了上来。
“人呢?” 陈云州边往里走边问道。
郑深指了指里面偏厅的位置,低声说:“在里头吃东西,陶大人陪着。”
有陶建华陪着陈云州就不急了,他停下脚步,问道:“来传旨的是什么人?”
“司礼监的一个太监,姓鲁,二三十岁的样子,估计在司礼监没什么地位。”郑深轻声说道。
本来传旨是个人人都抢着去的肥差,因为一般都会收到非常丰厚的孝敬,跑一趟比他们一个月的月钱还多。
可庆川不一样,距京城太远了,来回至少得两三个月,长途跋涉,有时候还可能风餐露宿,非常辛苦,但凡有点能耐的太监都会找借口推脱掉这种苦差事。
能被派来的多半是没什么门路,也没什么地位的小太监。
陈云州明白了,又问:“京城有什么消息?”
郑深摇头:“不知道,不过陶大人应该知道不少了。”
起初陈云州还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等到了偏厅外,看着里面的杯盘狼藉和空了两个酒壶,他顿时有数了。
整了整衣冠,陈云州进去,拱手行礼:“庆川知府陈云州见过鲁公公。”
鲁公公正抱着一只鸡腿啃,听到声音两口咽下了嘴里的肉,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站了起来,呵呵笑道:“这就是陈大人啊,正是年少有为。圣旨呢?”
旁边伺候的两个奴仆赶紧将圣旨递了过去。
鲁公公接过圣旨,清了清嗓子:“庆川知府陈云州接旨!”
陈云州几人连忙跪下:“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庆川知府陈云州安置灾民,开垦荒地有功,其治下庆川井然有序,百姓安居,实乃朝臣之楷模,特赐京城宅院一座,绫罗绸缎一百匹,黄金千两,钦此!”
这些赏赐听起来不错,似乎值不少钱。
陈云州做出一脸激动的样子:“谢皇上赏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鲁公公双手将圣旨递给了陈云州,笑呵呵地说:“恭喜陈大人,贺喜陈大人。”
陈云州站了起来,拱手笑道:“有劳鲁公公了。”
“来人,重新布置一桌酒菜,我要陪鲁公公好好喝两杯。”
鲁公公按住额头,张嘴就吐出浓郁的酒气:“谢陈大人好意,这酒就不用喝了,不喝了,改天再来,杂家,杂家头有点晕。”
喝了这么多酒能不晕吗?
陈云州连忙吩咐:“来人,扶鲁公公去客房休息,安排个细心的好生照料,鲁公公若有不适,速速请大夫并通知我和陶大人。”
两个奴仆上前将鲁公公扶了出去。
看着偏厅的狼藉,陶建华道:“咱们去书房说吧。”
三人一道去了书房,并关上了房门。
陈云州的脸拉了下来:“赏赐我京城的宅子做什么?我又住不了,绫罗绸缎和黄金呢?”
陶建华和郑深对视一眼,苦笑摇头:“鲁公公只带了两个随从过来。”
三个人,怎么也不可能带着这么多布匹和黄金上路走这么远,太不安全了,而且一辆马车也装不下。
陈云州听明白了,错愕的同时又觉好笑:“所以这些所谓的赏赐也在京城?我人不在,老家也不是京城的,这不等于没赏吗?真是没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也干这么赖皮的事。”
简直是刷新了他的认知。
不想赏就不赏呗,搞这种虚头巴脑的做什么?恶心人吗?
郑深赶紧看了一眼门口,低声说:“大人慎言。”
他没爆粗口骂人已经是很慎言了。
陈云州憋了一肚子的火,皱眉问道:“这么说,我上奏请求减免一部分田赋这事也落空了?”
陶建华苦笑着点头:“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刚才听鲁公公说,江南今年的水患更严重,洪水淹没了三州十二县,皇上急得惩处了好几个人。如今朝廷忙着赈灾,国库空虚,不可能再减咱们的田赋。鲁公公私底下提点下官,尽快将还差的那部分粮食直接送去江南赈灾,这应该是皇上的意思。”
陈云州算是明白皇帝为何要给他画饼了,敢情是真没钱了。
可这行为实在是让他觉得恶心。
他又没向皇帝讨要功劳,他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减轻点税赋。若朝廷实在是困难,不能减免那派人说明情况,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一面催他赶紧将差的那部分粮食赶紧送上,一面又假惺惺地赏赐他是什么意思?
这分明就是皇帝,朝廷知道他的功劳,知道他该赏,可没钱赏,又舍不得给他其他的,就给了这么张空头支票,以昭示皇帝的英明,朝廷的赏罚分明。
真是既当又立。
郑深看得出来陈云州的憋屈,连忙劝道:“大人,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况此事事出有因,您就忘了吧。”
陈云州明白郑深是为了他好,怕他在鲁公公面前表现出对朝廷对皇帝的不满,传到京城,影响了他的仕途。
他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在意的不是这个,我又不缺那座房子,那么点金子。我担忧的是桥州,我给吴炎出主意,让他用赈灾粮稳住民心,可现在看来,朝廷恐怕给不了多少赈灾粮。桥州连续两年受灾,这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若没有赈灾粮,怕是要出事!”
估计这会儿吴炎也要愁得头发都白了。
陶建华意外极了,他以为陈云州会在乎被人戏耍,在乎个人的得失,但没想到他最在意的是这件事。
“这也是吴炎运气不好,大人不必自责。”陶建华劝慰道。
陈云州自嘲一笑:“又不是我的责任,我有什么好自责的?我只是不希望桥州出乱子。”
这事该负责任的是桥州各级官员,是朝廷,关他何事?
郑深也说:“大人已经做了您该做的,此事只能看天意了。”
话是这样说,但陈云州不是认输的性子,哪里能乱,但他治下不能乱,一旦乱起来,前面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所以只思索了片刻,陈云州就下定了决心:“修路。我准备修补从庆川府到桥州的路,桥州出人,我们出粮,修路的人每天一斤粮食,稻谷、粟米、小麦、豆类等都不限,有什么发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成。”
陶建华和郑深都诧异极了,怕他意气用事,连忙劝道:“大人,庆川到桥州有四百多里,这么远的路,修下来成本可不低,咱们怕是拿不出这么多的粮食!”
陈云州挑了挑眉:“怎么没有?不是有现成的两成粮食吗?”
陶建华张了张嘴,不可思议地问道:“大人所说的是朝廷让咱们运送去江南赈灾的这部分粮食?你打算将这批粮食用了?”
他们已经先运了八成的田赋去京城,余下的两成没运是因为陈云州上奏朝廷,希望能够减免部分田赋。
若是朝廷减免了田赋,这部分粮食,他准备用来做储备粮以防意外,若还有多余的则拿来发给灾民。但现在因为鲁公公传达的旨意,他们得将粮食运去江南。
陈云州点头道:“没错。口说无凭,既然朝廷没正式下旨,我就装作不知道,这粮不用送了。”
陶建华和郑深对视一眼,最后由郑深低声开口道:“大人,您这是公然违抗……恐怕以后会影响到大人的仕途,大人三思!”
陈云州冷笑:“不用想了,我意已决。若是上面怪罪,由我一力承担!江南百姓受灾确实很惨,可桥州百姓就不可怜吗?江南百姓的命是命,桥州庆川百姓的命也是命。我们先前交的八成田赋,还有其余各州县都上缴了不少粮食,这些田赋去了哪儿?这么多粮食不能匀一些赈灾吗?我们收留了近二十万的灾民,要求留两成田赋赈灾,这要求并不过分!”
可能在朝廷的眼中,江南富庶之地,自是比他们庆川这种乡旮旯重要得多,所以庆川桥州的百姓是可以牺牲的。
但陈云州是地方父母官,他就得为自己治下的这方百姓负责。
陶建华和郑深见陈云州坚持,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许久,郑深叹气道:“大人所言也有道理。若是桥州生乱,我们庆川首当其冲。真出了乱子,朝廷现在也未必顾得上我们,大人的顾虑也未必没有道理。而且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操作的空间。”
“朝廷并未下旨,也未曾明确出示公文,让咱们上缴那两成田赋,此事只要瞒着下面的官员,同时不要让鲁公公知道即可。若是回头朝廷问罪,咱们就推说不知道。届时,粮食已经发给了桥州百姓,木已成舟,此事也只能如此了。”
陶建华有些犹豫:“可是,若朝廷追责怎么办?”
“不知者无罪,况且这些粮食又没进你我的口袋,咱们问心无愧。大不了,龙颜震怒,撸了我这个庆川知府。”陈云州满不在乎地说。
陶建华摇头低语:“疯了,真是疯了!”
更疯的是,他竟觉得这么做也不错,不然真是太憋屈了。
“陶大人莫担心,真出了事我顶着。”陈云州宽慰他。
陶建华苦笑着说:“大人也是为了两地百姓,下官跟着大人拼了。大不了,回头跟着大人做买卖,大人可要带着我。”
陈云州哈哈大笑:“当然,一言为定,真出了事,咱们三一起去做富家翁,我保你们家财万贯。”
话是这样说,但这是最坏的结果。
郑深正色道:“既如此,那接下来由我陪鲁公公,两位大人尽快落实修路之事,将粮食运到桥州,以免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陈云州和陶建华都无异议,当即行动了起来。
桥州知府衙门,吴炎坐在桌后看着卷宗,一脸愁容地问翟鹏名:“还有多少粮食?”
“六百石,再怎么节省也撑不过三天。”翟鹏名无奈地说,“大人,这水利工程不修了吧,朝廷总共就给咱们发放了一千五百石的赈灾粮,杯水车薪,还是让百姓自己回去想办法吧。”
吴炎揉了揉眉心:“他们自己想办法?他们能想什么办法?这几年年景不好,该卖的,能卖的,都卖了。而且这个季节,外面野菜都很少,不少百姓出现了浮肿都情况,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死不少人。”
营养不良,长期没有摄入主食,就会导致水肿或其他疾病,这种状况若是得不到改善,很可能会死亡。
翟鹏名也很愁:“可朝廷不肯再拨赈灾粮了,咱们府库仅有的存粮在七八月的时候也发完了,还向大户们要了一批粮,如今咱们确实无计可施了,听天由命吧。”
他也不想明年底的考核会怎么样了,当天一和尚撞一天钟,能过一天算一天。
吴炎闭上了眼睛,好像也只能这样了。他这个知府真是当得失职,对不起朝廷的栽培,也对不起百姓的信任。哎,早知道当初就该由着这些人去庆川的,好歹还有条生路,不知道现在将人送过去,陈大人他们还收不收?
就在吴炎无能无力,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外面一个衙役飞快地跑了进来:“大人,好消息,好消息,庆川来信,庆川来信……”
“给我看看。”吴炎睁开眼,紧皱着眉头接过信拆开,等看完后,他脸上的沮丧、焦虑一扫而光。
“哈哈哈,陈大人仗义,天佑我桥州,陈大人此等大恩,我没齿难忘……”
他高兴得语无伦次。
翟鹏名诧异地看着他:“大人,庆川那边有什么消息?”
吴炎将信直接递给了他:“陈大人可真是咱们桥州的福星,救命恩人啊。有了这些粮食,桥州百姓就能挺过这个冬天了。”
翟鹏名看完信后也如释重负:“陈大人大义。大人,下官这就让衙役去下发通知,咱们修路,灾民凡是身体健康的,都可去修通往庆川的路。”
“好,这条路一定要好好修,不能辜负了陈大人的信任。对了,陈大人派人送来的土豆也赶紧让百姓种上,来年春天就可收获。”吴炎也一扫先前的颓废,站起身说,“这事你安排,我得亲自去一趟庆川,向陈大人当面致谢。”
翟鹏名没有异议:“是,大人放心将府衙的事交给下官就是。”
“公公,这是十里香研发的新菜,用水果木炭烤出来的鸭子,有股独特的芬芳,而且火候掌握得非常好,外酥里嫩,你尝尝。”郑深热情地招待鲁公公。
这段时间,他白天几乎都陪着鲁公公在城里逛,吃饭喝茶看戏。也得亏这位鲁公公是个阉人,不然估计还要去青楼招待他。
时间长了,郑深这样好性子的人都有些吃不消。
鲁公公看着面前这只色香味俱全的烤鸭,很是满意,撕下一条鸭腿啃了起来,跟饿死鬼投胎一样,每逢遇到好吃的东西都是这样。
郑深笑呵呵地拿起筷子夹旁边的小菜,心里舒了口气,总算可以稍微歇会儿了。
吃过饭,两人又去听戏,一直到天黑才回去。
陈云州看到郑深时,发现他跟霜打的茄子一样,顿时有些愧疚:“这段时间辛苦郑叔了,不若另外安排个人陪着他吧。”
“不辛苦。”郑深摆了摆手,环顾四周一圈,悄声对陈云州道,“咱们去书房聊聊。”
陈云州顿时明白他这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去了书房,陈云州让柯九守在外面,然后问道:“郑叔想跟我说什么?”
郑深指了指京城的方向,压低声音道:“今日鲁公公无意中说漏了嘴,皇上的身体状况不大好。”
一个小太监都说不好,那恐怕是真不好,很多人应该都知道了。
陈云州想了想说:“这也未必是个坏事,以后我回京顾虑又少许多了。”
这皇帝可不大待见他,从这次所谓的嘉奖也看得出来。
郑深幽幽地看了陈云州一眼,有些发愁,以陈云州的这种折腾能力,只怕要不了几年就要进京,到时候太容易穿帮了。
罢了,这事还没发生,现在焦虑也无用。
他继续先前的话题:“但听说皇上比较属意贵妃之子。”
“那个三岁小儿?”陈云州挑眉,“不还有其他皇子吗?”
郑深轻轻摇头:“经过太子一事,皇上可能不信任……小孩子更放心一些吧。”
“放心?稚子抱金过市,就不担心他守不住?”陈云州不能理解。
要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那只能立他,但不是,皇帝还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
放着已经长成的儿子不立,非要立幼子,该说贵妃这枕边风厉害呢,还是皇帝疑心病太重。
历史上小皇帝登基的,除非太后特别厉害,不然都可能被权臣、外戚、太监等夺去权力,甚至是颠覆江山。而且就算太后厉害,小皇帝长大后,跟母亲之间也会因权力出现纷争。
他这么搞是何必呢?
郑深也有些担忧会出乱子:“好在咱们在庆川,应该不会被波及。我只是跟大人提一声,你心里有数就行。另外,我还从鲁公公嘴里打听到了一件事,皇上准备给公主赐婚了。”
“虞书慧要成亲了?”陈云州有些诧异,随即又道,“她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不知赐的是哪家?”
郑深面露不忍:“安庆侯世子。”
世家之子,陈云州本想说这应该还不错,可看郑深的表情,觉察出不对,又问道:“这位安庆侯世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郑深苦笑着说:“前不久我得到消息,去年太子逼宫失败就是遭安庆侯出卖。安庆侯焦家曾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深得太子信任,他家本来没有爵位的,就因为这次的功劳才封了侯爵。”
陈云州先是诧异,继而皱眉道:“虎毒不食子,太子谋逆跟虞书慧无关。当时她在庆川,对此一无所知,更没有掺和到太子的计划中,皇帝竟将她许配给她的杀兄仇人,这……这未免太过分了。”
陈云州算是见识到这位皇帝恶心人的手段了。
他明知虞书慧与太子兄妹情深。虞书慧定然是恨透了出卖太子的安庆侯一家,他却偏偏要将虞书慧嫁给到安庆侯府,让她日日夜夜有面对仇人,甚至还要为仇人生儿育女。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这哪是父女啊,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郑深苦笑着说:“可不是。公主性情天真单纯,逢此大难,如今又要被安排下嫁给仇人,哎!”
他都不敢想象虞书慧现在是什么心情。
皇帝不待见虞书慧,将她丢去和亲,嫁得远远的,此生不再相见,也比这样作践强啊。
陈云州皱眉:“就没办法了吗?”
“皇上的意思,谁能更改?”郑深无奈地叹道。
陈云州没记忆,对京城的情况都是从郑深这里了解的,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几个重要的人,其他的一无所知,想帮忙都无从下手。
见陈云州愁眉不展,郑深反过来安慰他:“你也别愁了,公主不傻,兴许她能想到办法脱困。”
陈云州抬头看着郑深:“这话你信吗?她怎么可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皇帝和安庆侯一家。况且,因太子一事,京城权贵都避她避得远远的,也没几个人会帮她说话。”
当初他就是替人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落得流放的下场,大臣们又不傻,有几个会冒着贬官受罚的风险为虞书慧这么个遭皇帝厌弃的公主出头?
郑深没再说话,书房中的气愤很是沉闷。
少许,陈云州站了起来,拍了拍郑深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她终究还是公主,安庆侯府也不敢轻易怠慢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随即,他转开话题:“这个鲁公公还不打算回京吗?”
这都十几天了,他天天在庆川城内吃喝玩乐,一掷千金,跟纨绔子弟有得一拼。
陈云州倒不是心疼那点钱,只是觉得他在这里碍事,而且还折腾郑深。他们做事也不敢放开手脚,还得特意避着这人。
郑深苦笑道:“看他的样子还不想走。在咱们这作威作福当大爷,回了宫,他逢人就得下跪磕头当奴才,也难怪他不想走。”
可小鬼难缠,他们也不好直接撵这家伙走,不然他回去铁定会说庆川府的坏话,万一鼓动了皇帝就麻烦了。
好在这家伙只是贪图享乐,并没有其他恶习,不然陈云州会让他回不了京。
琢磨少许,陈云州道:“不行,得想办法将他弄走。郑叔,咱们这样……”
郑深听完后,直接给陈云州竖大拇指:“还是大人有办法,到时候不用咱们提,他自己都得走。而且我们还能握住他的把柄,他回去说话也得思量思量。”
第二天,郑深照旧带着鲁公公出去吃喝玩乐。
听戏的时候,旁边桌子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特别激动,看到精彩处,站起来又是鼓掌又是唾沫飞溅的,而且好巧不巧还喷到了鲁公公的脸上。
鲁公公这阵子被郑深奉承得非常舒服,哪受过这等委屈,当即就怒了,站起来,抓住老头的衣领:“干什么?找死啊……”
说着用力推了老头一把。
老头往后一退,趔趄了一下,扑通倒在地上,很快他头顶的地方就冒出了鲜红的血。
看到这一幕,所有看戏的人全站了起来,不知是谁惊恐地扯了一嗓子:“出……出人命了……”
“报官,快,快去报官。”有人提议。
鲁公公吓懵了,哆哆嗦嗦地说:“杂……我,我只是轻轻推了他一下,不关我的事。”
老头的随从扑在老头身上痛哭,听到这话,愤怒地抬头瞪着鲁公公:“分明就是你害死了我家老爷,你还不承认,小的这就去通知我家掌柜的,一定要给老爷讨个公道。”
“对,杀人偿命,我们都看到了,是这个人害死了这位老先生。”
“是啊,陈大人最是公正不过,走,将他带去官府。”
……
茶客们不由分说,架着鲁公公就往官府衙门跑,郑深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一行人直接将鲁公公送去了衙门。
陈云州听说这事,连忙赶了出来问道:“发生了何事?”
“陈大人,这人害死了田老伯,你可一定要给他主持公道啊!”
“是啊,陈大人,杀人偿命,快把这个家伙抓起来。”
……
陈云州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先安静。来人,去茶楼将田老伯的尸体带回来,确认其死因,若无误再让家属领回去安葬,至于鲁……这位……”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百姓们义愤填膺地高喊。
陈云州为难地看着鲁公公,冲他眨了眨眼,然后下令:“来人,将他押入牢房中,择日再审。”
鲁公公被押了下去,陈云州又说了几句安抚人心的话,百姓这才散去。
等人走后,陈云州看了郑深一眼,低声问:“你上哪儿找的?我怎么看着有几张面孔有些眼熟。”
“庄子上的。”郑深笑了笑,“大人,接下来看你的了。”
“放心。”陈云州点头,转身去了牢房。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鲁公公看着四下逃窜的老鼠,吓得脸色发白。
他还是第一次来牢房,这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有两只老鼠从他牢房中窜过了,不敢想象晚上要是睡在这地方是什么光景。
因此一看到陈云州过来,他就跟看到了救星一样,上前抓住铁栅栏,焦急地说:“陈大人,杂家不是故意的,杂家就只是推了他一下,谁知道他那么不经推。”
陈云州一脸愁容:“鲁公公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清楚。刚才我也听郑先生说了事情的经过,这事怪不得公公,是那老头身体差。只是如今出了人命,死者的儿子、侄子全到衙门了,守在外面这事不大好办啊。”
鲁公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焦急地说:“陈大人,陈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真的,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怪我啊,是他,是他自己摔死的,真不关我的事。”
陈云州凝眉思考了一会儿说:“鲁公公,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在庆川没几个人知道你的身份,对你的长相也不熟,我找个死囚的尸体顶替你的身份,就说你因为太自责,在狱中病逝了,这样外面的百姓就不会追究了,你意下如何?”
鲁公公六神无主,现在只要能脱身,他都没意见:“好,我就听陈大人您的。”
陈云州舒了一口气,说道:“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只是发生这种事,以后鲁公公不方便在人前露面了,你只能躲在后衙。不过鲁公公想吃什么,想用什么,你尽管吩咐人去买就是,我会下令让伺候你的人守口如瓶的。”
背上了“杀人”的罪民,鲁公公哪还有心思惦记着吃喝啊。
生怕又出现变故,要给那老头偿命,他连忙摇头说:“不了,不了,陈大人,我这出来也许久了,该回京复命了,我明天早上天不亮就出城回京。”
“这……这是不是太匆忙了?公公不若多留几日,我都还没好好款待公公。”陈云州极力挽留。
可鲁公公说什么也不肯留下:“不用了,多谢陈大人。我也该回去复命了,不然我师傅该急了。”
“好吧,那下官就不强留公公了。现在外面人多,死的这位田老伯家在庆川也有点名气,未免被人看到,只能晚上放大人回去了,大人暂且忍耐几个时辰。”陈云州一副替鲁公公着想的样子。
鲁公公自是不愿意再留,可又找不到理由反对,只能答应。
到天黑之后,陈云州才让人放了他,将他接回客房,又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他:“鲁公公,事发突然,只有我们几个给你接风洗尘,请公公莫怪。”
看着满桌子的好菜,鲁公公感激不已:“陈大人哪里的话,杂家谢大人还来不及呢。”
吃过饭,陈云州又命人拿来一个小匣子递给鲁公公:“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鲁公公莫嫌弃。”
鲁公公打开,里面是一下子银光闪闪的元宝,估计应该有几百两。
“陈大人真是太客气,这怎么使得……”
嘴上说着使不得,手上比谁都快,鲁公公接了银子笑道:“陈大人爱民如子,收容诸多灾民真是辛苦了,回去杂家一定向皇上多美言几句。”
陈云州笑呵呵地点头:“谢公公吉言,等陈某进京,再去拜访公公,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吃酒,鲁公公可一定要赏光啊。”
鲁公公看着陈云州年轻得过分的面庞,又想到对方这段时间妥帖的照顾,觉得这人真是前途无量又办事妥帖,有心交好,便道:“一定一定,杂家在京城等着陈大人。”
做戏做全套,次日清晨,天不亮,陈云州和郑深还带人亲自送鲁公公。
出城走了一段,太阳高高挂起,时间不早了,鲁公公朝陈云州拱手道:“陈大人,郑先生,请留步。杂家盼着大人高升,京城再聚。”
陈云州随即停下了脚步,拱手笑道:“既如此,那我就不送了,鲁公公,一路顺风。”
鲁公公看着陈云州和郑深,还有点舍不得:“好,杂家走了,后会有期。”
陈云州和郑深站在路边,静静地目送鲁公公的马车远去。
不多时,一辆车跟鲁公公的马车擦肩而过,向他们这边驶来,最后停在了陈云州面前,紧接着里面钻出来一张熟悉的脸。
“陈大人,郑先生,你们怎么在此?送客吗?”
陈云州见是吴炎,拱了拱手:“原来是吴大人,送京城来的鲁公公。”
“京城……可是皇上嘉奖了陈大人?”吴炎激动地问道。
郑深叹气:“嘉奖没有,任务倒是有。我家大人上奏恳请今年少缴两成的田赋,一是给受灾百姓减免一部分田赋,二是作为赈灾粮发给灾民。谁料朝廷非但没允许,还派了这位鲁公公过来催促。”
吴炎脸上的笑容凝住:“那……庆川府送过来的粮食是从哪儿来的?”
郑深直接说:“留下的两成田赋。大人说了,咱们庆川不能乱,桥州不能乱,不能让两地的百姓饿死了。早前为了安置迁徙到庆川的近二十万灾民,大人已经拿了几万贯钱,让庆川粮商将能买的粮都买了。如今江南亦发生了水患,粮价涨了不少,有钱也没地方买了,大人只能截留了这批粮食。”
吴炎心中大受震动。
桥州发生天灾,他上书朝廷好几次,朝廷最后就意思意思地给了那么点赈灾粮,最后竟还是陈云州顶住了朝廷的压力给他们桥州提供了粮食,从而保证了桥州的安稳。
陈大人这可是拿着乌纱帽在为他们桥州着想啊。
吴炎感动不已,立即从马车上下来,扑通一声跪在陈云州面前,哽咽着说道:“多谢陈大人,以后你就是我吴炎,桥州百姓的再生父母。以后但凡我吴炎在桥州一天,桥州定以陈大人马首是瞻。”
陈云州差点呛到,不是,吴大人你好生说话,怎么搞得跟要造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