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春绿催东风,旧年万紫赛千红。
六宫罗裙随风摆,素手提线望天公。
画帛更胜活禽彩,竹骨不必真羽丰。
一风压落一风起,但上青云有路通。
“写得好。”先开口的是新昌伯府世子宁恒,他双目放光,对李婉之作大家赞赏,从措辞夸到文义,由浅入深,怎么好怎么夸。
“宁世子说的不错,”源琰微微一笑,加入夸夸队,“二殿下描绘的景象大气淋漓,可见心胸之广阔,实在难得。”
有两人打头,周围也纷纷露出赞许之声。
李婉喉头轻滚,见这二人没有过度吹捧,略略松了一口气。
都怪李星娆太搅扰状态,她写完才觉用句不当,又不好当众再改,不得不主动先展示。
有李星娆压轴,就不会在她这里过多耗时,让旁人深挖她这些词句下的端倪。
李婉这番姿态被李星娆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转而瞄了眼太子,果见他眉头轻拧,很不是滋味。
其实,李星娆早就见过宁、源二人,他们不是第一次表露出对李婉的倾慕赞赏,太子一无所知,才会上赶着来给她拉红线。
心有所属的,她可瞧不上。
这头,李婉见气氛尚可,正欲开口将众人注意力转移到李星娆的诗作上,却被人截了话。
“果真——不同凡响。”
李婉眸光微凝,和周围人一道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李星娆坐姿端正,仪态大方,看着李婉诗作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欣赏。
她旁若无人的开始解读:“春绿催东风,万紫赛千红,六宫多粉黛,怀愿祈天公,彩绘更胜活禽色,竹骨亦可替真羽,一朝相争有起落,但在云中,何愁无路通。”
继而笑着拍手:“好一抹热闹春色,好一场激烈的竞逐。虽是写物,却显人心。若非是亲眼见到二姐所书,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和善温婉,与世无争的二姐,竟能写出如此斗志刚烈的诗句。”
李星娆含笑侧首,意味深长的赞道:“妙啊。”
她这么一引导,不少人又转头去琢磨那些诗句。
抛开长宁公主素日的言行做派不谈,她今日这番话,确实有些道理的,而且越想越是这么个理。
李婉僵硬片刻,浅浅一笑:“三妹说笑了。方才见三妹文思泉涌,我有些紧张,忽而思及此前提及科举,便想起此前曾听过的科举考试场面,想到那些寒窗苦读多年,只为一招乘风上青云的士子,不免就想到我们往年春日在宫中放风筝的场景,一时感慨,便融情于景。”
宁恒眉目一亮:“原来殿下是在借纸鸢暗赞科举士子,如此妙思,大善!”
源琰看了宁恒一眼,没有接话,而是将话头直指李星娆。
“二殿下的诗作已展示过了,是不是该三殿下了?”
李星娆握着檀木折扇,玉臂轻搭凭几,玩笑道:“源世子这么着急,怕是已攒了一肚子说辞,只是不知这说辞是用来夸本宫的,还是贬本宫的。”
源琰神色一肃,搭手垂眸:“微臣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好就是好,糟就是糟,本宫写都写了,还怕听几句评语吗?”
太子冲内侍使了个眼色,很快,长宁公主的诗作也被张贴示出。
老实说,大家都很好奇长宁公主写了个什么,她写的太随意太快,不免叫人怀疑她是知道有太子在场没人敢说真话批评她,压根没走心。
可等诗作真的展示出来,水榭周围又都安静下来。
此诗作——
檐下新枝悄探窗,
廊中薄影来去忙。
茂木枝头十二响,
乍起春眠一日央。
短短四句诗,读来并不费时,也很好理解。
前两句写忙,后两句写闲,与其说是春景,到不若说是某个春日的一笔闲记。
且不论这首诗的优劣,单单将她与二公主方才那首放在一起,就很耐人寻味了。
众所周知,长宁公主李星娆是个有些霸道任性的公主,相比之下,二公主李婉亲善温婉,不争不抢,仪态大方,备受赞誉。
有说字如其人,但从文句更能显人心。
从这两人素日的风格来看,长宁公主的文句应当更凌厉些,二公主李婉则相反才是。
现如今,二公主的诗隐含争斗之心,反倒是长宁公主的文句,清闲近乎佛。
两个人像是错拿了对方的命簿。
“殿下之作,委实有趣。”
李星娆握扇的手一紧,面不改色看过去。
人群中走出个青袍男子,相貌只算端正,但胜在清瘦高挑,气质斯文。
李星娆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心里有个莫名坚定的声音。
不是他。
再一看,还是个近来刚刚眼熟的——陇西狄道李氏出身,今任东宫弘文馆校书的李临。
李星娆看了皇兄一眼,果见他也微挑着眉,似乎没料到这人会开口。
李临出列站定,冲水榭中的太子公主行了一礼。
毕竟是太子的人,太子率先笑问:“何趣之有?”
李临再拜,道:“品析论文,从来都是各花入各眼,各不相同。微臣姑妄言之,诸位殿下便姑妄听之。若有冲撞,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来了兴致,抬手示意:“但说无妨。”
李临颔首应声,缓缓道来:“春为四季之始,启万物复苏,染天地新色,无论是山间万紫千红,还是窗下一抹新绿,皆是这新色之一,这便贴合了第一句。”
“万物复苏,世间亦迎一番新事忙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至治国齐家,下至家宅劳务,都是芸芸众生于世间奔忙的一抹痕迹,由此贴合长宁殿下的第二句。”
“枝头虫鸣鸟叫,不多不少,恰是十二响。谈及十二,一日有十二时辰,一年十二月份,属相有十二生肖,天干地支,亦有十二地支。十二声响尽,是一日终,是一年过,年尾衔接年头,于轮转中复起新年,迎新色新人事。此为一妙。”
“《枕中记》载,时有卢生,叹生不逢时,运道不济,心之所向堪比天高,一日逢老道吕翁于旅舍中,得一仙枕,于梦中尝尽富贵荣华,人世险恶,一觉醒来,旅舍的黄粱米尚未熟透,吕生已大彻大悟,自此脚踏实地,不再作白日奢想,是为黄粱一梦。”
“十二声响尽,春眠一日央,人世奔波百年,谋尽前程,算尽心机,终不过黄粱一梦,此又为一妙。静赏枝头绿,闲看世人忙,三殿下方为真正的豁达。”
当李临说到前两句的时候,李星娆已经抿着嘴,努力让自己不要笑。
待他评完后两句,于席间带起一片恍然,也让通篇“斗志昂扬”的李婉脸色发沉,如坐针毡,李星娆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太子闻声侧首,表情复杂。
毫不夸张的说,他方才真心觉得李临分析的鞭辟入里,精妙非常,甚至惊讶于阿娆的境界竟有如此提升,可一看本人,他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好笑?”
李星娆抬手掩唇,努力忍笑:“皇兄哪里找的这么个妙人,口才也太好了。”
太子有点不死心,“他就没有一处说对了?你作词句的深意不是这个?”
李星娆眨巴眨巴眼,无辜道:“这就是一篇流水账嘛。”
——闲,太闲了,看枝头新绿,宫人忙碌,伴着枝头鸟鸣倒头就睡,一睡一整天。
太子咬牙,恨铁不成钢的别开目光。
再看李临时,太子默默的想,此人可用,应赏。
最终,李临凭一张嘴,直接给长宁公主的诗作内涵拔高了三个大台阶。
但这并不能说明李婉的作品就一无是处。
太子牢记今日的重点,也不打算让自家姊妹关系尴尬,便主动开口点评两句,断了个各有千秋的结果。
在场不乏有偏向李婉之人,皆认可了这个结果,气氛顿时愉快不少。
李婉松了一口气,找回些素日的谦和温润,主动表示三妹长宁更胜一筹。
李星娆忍笑忍的嘴都酸了,说不出话。
太子皇兄看似在息事宁人,但这首诗势必会传到德妃的耳朵里,以德妃素日的做派来看,李婉这一劫才刚刚到来。
太子见她这样,好气又好笑。
刚巧起了一阵风,有人提议去放纸鸢,引来一片赞声,水榭这处的热闹终是散了。
“有这么好笑?要不要先去个没人的地方笑够了再出来?”
李星娆边说边往外蹦笑音:“言之有理,皇兄自便,我去笑笑就来。”
“你……”太子见她真的走了,满心无奈的笑了。
以往求着盼着她开朗豁达些,没想到一朝变化,直接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
都那么要命。
九华宫中早已备好了临时休憩的寝殿,李星娆一进去便倒在临窗的斜榻上,因为笑的太久,她双眸莹亮,神清气爽,明艳动人的要命。
雁月拿了套新的衣裳过来,“殿下可要更衣?”
李星娆在斜榻上伸了个懒腰:“衣裳不必换了,补个妆即可。”
待愉快的情绪稍稍缓和,李星娆起身:“走吧,大好春光,别耗在屋里了。”
一出寝殿,李星娆便瞧见了天上飞着的纸鸢。
雁月察言观色,道:“奴婢已备了纸鸢,殿下可要一同去放?”
李星娆没说话,若有所思的往前走。
就在她们回到水榭处时,李星娆的步子猛地一滞,直勾勾的盯着方才斗文的方向。
流水之畔,张贴着诗句的展板尚未撤下,展板前,站了个男人。
白袍整洁素雅,背影清秀挺拔,他负手而立,正静静看着展板上的诗句……
作者有话要说:李婉:我的人设!!!!!!!!(大声)
李星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超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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