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汴水河畔被战争的烟尘染黑时,沂水河畔的阳都城仍然很平静,徐州的黄巾叛乱在新任州牧陶谦的强力镇压下,渐渐平息。黄巾余寇或被收编为兵,或者受降为民,短暂的和平像春暖时绽放的海棠红,正在徐州的土地上盛开。
诸葛亮一家人在阳都有一年多了,日子在略带哀伤的悼念中缓缓过往,只是墙上的菟丝藤萝又长了三寸,诸葛亮的个头蹿了两寸,朝中的皇帝又换了一个,不得不在烧给逝者的文物祭品上,把年号改成“初平”。
诸葛瑾仍然守着父亲的坟墓,住在白灰泥涂墙的简陋棚屋里,寝草枕土,饭蔬食,少言语。他始终对自己不能亲送父亲入殓心有愧疚,必得用这极端复古的守丧方式表达自己的哀思,家人也不劝他,知道他是严遵礼法的仁厚君子。实际自两汉以来,随着汉文帝提倡薄丧之礼,世人的守丧礼秩越发简陋,先秦那一套繁琐的丧制已少见人间,偶有复礼君子仍遵从三年守丧,也会得到赞誉,只是不遵从者也不会受到菲薄,世风尚薄礼,从朝廷到民间都简化了礼秩。
诸葛亮常常会去父亲的坟上,陪着兄长待上几个晚上,兄弟两人或读书或对弈,有时是他独来独往,有时会带上诸葛均,有时也会是全家同往。
这一天,诸葛亮又去父亲的坟上陪诸葛瑾,晚上也没回家,第二天清早仍不肯走,诸葛瑾撵了他几次,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家。
阳都很小,只有纵横四条黄土蒙面的宽道,道旁伸出的小巷道也不多,比不得奉高的阡陌密集。对于阳都城,诸葛亮已相当熟络了,他天生的过目不忘,若偶逢一人,多少年过去,仍然能记得那人当时当地的衣着妆容,神情语态。
才走到家门口,却看见冯安在门口杵着,嘴里念念叨叨:“哪儿来的老乞丐,啰唣得很!”
“安叔!”诸葛亮乐呵呵地迎上去,他因见冯安气色不对,“谁惹你了?”
冯安气鼓鼓地说:“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乞丐,在门口盘桓不去,我给他钱,他不要,给他吃食,他也不要,我问他要什么,他说来找人,我说这里没他认识的人,他又说没关系,他慢慢等,我说……”
老乞丐!
诸葛亮心里忽地咯噔一响,他不待冯安说完,急忙问道:“那乞丐是什么模样?”
“能是什么模样,疯疯癫癫。”
“他人现在哪儿?”
“他原先还想在门口睡觉,我说这怎么成,拐过两条街有座废弃的祠堂,你要去就去那儿睡,我这里还有一点钱,怜你孤老,你也拿去……”
冯安只管絮絮叨叨,本来还想说老乞丐如何如何行踪诡异,只怕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而今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可得提吊起十二分的心思,孰料想那边诸葛亮已经撒腿奔了出去,倒唬了他一跳,大声喊道:“这才刚回家,你去哪儿?”
诸葛亮来不及回答,只管闷头向前冲,此时天色沉沉的,厚重的云像一床棉被盖下来,压得城市的脊梁摇摇欲坠,他想会不会下雨呢,念头才生,豆大的雨点已打在身上。
“哎哟!”
诸葛亮跑得甚是着急,一路奔到那座废弃的祠堂前,抬腿就冲了进去。
此刻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拍在祠堂庭院间的残砖废瓦上,一束束宛如疯长的野草,也没个休止。这废弃的祠堂里空荡荡的,没个人烟,有尘埃在角落里静悄悄地漂浮,像是几缕寻不得归依的孤魂。
他四处看了看,雨声交织着风声,遮蔽得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湮灭下去,清寒的雾气朦胧着视线,他没瞧见想见的人。
或者那人压根儿就没来这里,也可能冯安口里叙述的和他想见的不是一个人,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随手抓来一枚小石子,在地上画着不规则的符号,这儿写的是鸿沟界限,那儿写的是彭城荥阳,有多久没和小伙伴们玩“楚汉之争”了,自从父亲病故,从奉高搬来阳都,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犹如这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高祖若是像你这般排兵布阵,只怕已输了千百次,哪儿还能建立汉朝。”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诸葛亮一惊,猛地回过头,那儿站着一个老人,身上套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袄,里边的麻絮绽开了,一片片热烈地冒着头,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诸葛亮的惊愕转眼变成了喜悦,他跳了起来:“你果然在这里!”
这位老人便是昔年角门外的老乞丐,他慢慢走近:“雨大,避一避。”
“老先生这一年多去了哪里,我可想你呢!”诸葛亮激动地说。
老人漫不经心道:“天下大乱,能去哪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诸葛亮心中一震,他乍然想起过去老人在奉高家门外的一席警语,他说道:“老先生过去说,若是遭到大变,再来求教你,我如今可否求教?”
老人反问道:“你而今经历了?”
诸葛亮难过地说:“家父亡故,举家搬迁,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老人长叹:“不凡之人,必历不凡之事,上天酷烈之处正在于斯,然不历艰难,何能成就伟业,不砺心智,何能彪炳青史。”
他背身走开一会儿,回来时抱来一堆物件,依旧是那方十道棋盘,两只破口的陶碗,说道:“当日那局棋还没下完,今日补完吧。”
诸葛亮立刻懂了,他拱手道:“请先生执白。”
老人毫不推辞,拈起一枚白子定在中央天元。
诸葛亮见老人举手落子,而没有像习惯上的围棋开局一样,在四边星角上交错放置一枚黑白子,他忍不住提醒道:“老伯,你没有落势子。”
老人不理他,只把盛黑子的碗推过去,拢起了袖子,懒懒地等着诸葛亮落子。
诸葛亮无奈,只得破除成规,硬着头皮接过第一招,可才落得三五子,便大感困惑。那老人布局极怪,诸葛亮无论在哪一处落子,老人必定在相对的一隅落子,角对角,边对边,仿佛在黑子之前立了一面镜子,每一子都投射出去一个相反方向的影像。
诸葛亮从没见过这种怪招,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等他意识到老人是在模仿他的思路,想要出征子救全盘时,可惜棋枰偏又只有十道,变招来不及施出,行至终盘,竟是惨败。
他沮丧地说:“你这是什么怪棋,我走哪里,你便走哪里。”
老人依旧没精打采地拢着袖子:“弈无常局,法无常法,我不是在模仿你,而是你没有变。”
诸葛亮微微一震,他略一思索:“可否再弈一局?”
老人不言声地把陶碗一推:“选黑选白?”
诸葛亮仍然选了黑子,老人还是举手一定,当地落在中央天元。这一次诸葛亮格外小心,每一着都细细思量,防着老人再下模仿棋,可那老人似乎比他还谨慎,俨然摆出了小心翼翼的防守姿态,竟被诸葛亮围得只剩下几口气,黑子中腹渐次开阔,眼见便要一统江山。
老人不慌不忙,粗糙灰黑的手掌掂量着一枚白子,慢悠悠地落在黑子形势最好的中腹,便是这一子之后,形势忽然逆转,白子的征子不停地拐羊头,中腹的黑子顷刻间土崩瓦解,不得不在中盘告负。
连输两盘棋,且两番布局全然不同,诸葛亮对老人又是佩服又是难以置信,他诚恳地说:“老先生,这两局棋能教给我吗?”
老人慢条斯理地清理棋枰:“棋如排兵布阵,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势不同,时不同,则法不同,行不同,拘泥成法,必败无疑!”
诸葛亮恍惚明白了什么,又恍惚迷离了什么,他恳求道:“我能再和你下一局吗?”
老人收着棋子,淡淡地说:“过犹不及,今天到此为止。”
诸葛亮还愣着不走,那老人又道:“雨停了,你不回家么?”
诸葛亮猛然惊醒,抬头看天,果然是雨收云散,而天色向晚,眼见时辰不早,他不得不归家,可又舍不得离开,往前踏了一步,又回头恋恋不舍地说:“明天你在这里么?”
老人不答,只抚着棋盘盯住他,诸葛亮忽觉得老人的眼睛莹然生动,仿佛一盏璀璨的明灯,一直亮到了心底。
他便不再追问,行了一礼,急匆匆跑回了家。
才进了家门,方知自己在祠堂外待过了时辰,一屋人都在寻他,顾氏心急火燎地唤了他过去,因心里着急,口气不由得生硬了:“你这一日跑去哪里了?”
诸葛亮垂了头,小声地说:“雨大,我避雨呢。”
“雨已停了多时,便是避雨也不该避到此时!”
诸葛亮也知自己做错,诚恳道:“下次不会了。”
瞧得孩子认错,顾氏心软了,她拉过诸葛亮,柔声道:“以后别让家里人担心,你年纪还小,现在外边不安宁,坏人多。”
“嗯,知道了。”诸葛亮听话地说,他悄悄看了一眼继母,才一年多,继母似乎苍老多了,面颐染了黑霜,抹也抹不去,挽着自己的胳膊没有肉,瘦巴巴的硌手。他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可他没说出来。
顾氏又叮咛了一番,才放了诸葛亮出去,他跑出门时,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娘,你保重身体。”
顾氏一震,孩子的话像小锤轻轻敲开她闭合的胸膛,一股热流没有预兆地涌出来,许多日子冰寒的孤寂被这一句话暖化了。她本想拉住孩子,孩子却跑远了,蹦跳的小身影从屋前的长廊匆匆掠过。
这一夜,诸葛亮很晚都没有睡,他翻来覆去辗转不眠,脑子里全是那两局棋,实在躺不住,便起身去院子里枯坐。
正是星河烂漫的夜晚,头顶上空万星竞辉,仿佛棋枰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他久久地凝望,仿佛以天空作枰,以星辰作棋,在广袤无垠的银河间捭阖挥洒,和造物主做一次智力角逐。
他便坐到了天明,待到东方发白,鸡鸣日头,竟是困意全无,也不打算回屋补觉,匆匆洗了一把脸,撒腿就往祠堂跑去,一路上还担忧若是那老人不在,他又该去哪里寻人。
这么紧赶慢赶地跑到祠堂,他跳纵着奔至里边,却没见到老人,只有昨日的残雨留在废砖上,正失望间,听得背后有人咳嗽,他猛一回头,那老人早悄无声息地到了,也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自己多久。
“老先生,我想了一夜。”诸葛亮着急地说。
老人一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却走进祠堂里,摸出昨日的棋盘,两只装棋子的破碗,诸葛亮忙和他对面而坐,恭谨道:“请先生执白。”
老人拈起白子,慢吞吞地落下去,这次他择的是星角,最寻常的落子处。诸葛亮细细一琢磨,干脆下在老人的对角,他这是效仿老人昨日的对局。老人也不疑问,只管落自己的子,诸葛亮也模仿着落下去,势必要逼得老人无处落子。可方才几手,诸葛亮便觉大事不妙,饶是他机关算尽,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似乎渐渐落在老人的布局里,每一子的模仿反而是为对方提供了便利,最后竟然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终盘下来,诸葛亮依旧是惨败。
诸葛亮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恳切道:“请老先生赐教!”
“你怎么看变与不变?”老人重复了昨日的疑难。
诸葛亮细细琢磨着:“譬如人有生老病死,是为变,可生老病死是常态,是为不变,所以变与不变是世间常则。”
老人不评议,又问道:“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做君子。”
“为什么要做君子?”
诸葛亮回想起叔父曾经教导过的话,一字一顿道:“君子能处变而不变,天下会变,世事会变,可君子永远不变,危难、清贫、颠沛、不名,皆不能改纤毫之志。”
“那就是说,君子不变咯?”
诸葛亮有些犹豫:“是,是吧。”
老人不屑地说:“如此君子,迂人也。”
“那您是说,唯有知变方是君子?”诸葛亮小心讨教。
老人一枚枚捡起棋子,声音也缓缓的:“真正的君子,能持守不变,也当知权变,信念不变,谋略可变;正道不变,形势可变;目的不变,处断可变。变者为外,不变者为内。以棋局论,布局、做势、行子为外,求胜、谋功、成事为内。不变为变之权,变为不变之本,二者不可偏执,亦不可相杀相承,所谓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昨日对弈之局和今日对弈之局已然不同,倘还用昨日之法应付今日之变,便是刻舟求剑的蠢人!”
老人的许多话诸葛亮暂时消化不了,他剀切道:“小子愿和先生再对弈一局。”
老人不言,只默默收着棋盘棋子,诸葛亮又恳求了一声,老人才慢慢道:“一日之内,你想要学多少?当真要做贪饕,囫囵下肚么?”
诸葛亮恍然,再次请求道:“那,我以后能常来这里找你吗?”
老人仍不答,神情间意味深长,诸葛亮似乎知道了,他对老人毕恭毕敬行了一礼,也不敢多作逗留,亦步亦趋地退出了祠堂。
此时阳光正好,暖和的光线晒在脸上,诸葛亮心情忽然明亮起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沿着阳都的笔直街道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