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隆中卧龙,待时而起

天还很早,阳光尚酣睡在青色的云团里,空气中有腥臊的气息,仿佛是被雾水浸润的土壤滋味儿。

诸葛亮起得很早,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很多年,天一放亮便醒来,从不拖沓。诸葛均笑话他是报时的更鼓,此时诸葛均还在说梦话,他没有打扰弟弟,静悄悄地走进书房,翻开了昨天没有看完的书。

草庐外有人叫门。

太早了,徐庶一定还赖在床上,大姐二姐即便回草庐探亲,也不会来这么早,诸葛亮觉得有些新奇,他穿出院落开了门。

“先生早!”来人虔敬地鞠了躬。

诸葛亮回了礼:“请问你是……”

那人友好地笑道:“先生毋须奇怪,我是黄公家的家童,有封信带给先生。”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戳了封泥的信。

诸葛亮迷糊地接过信:“有劳。”

那人点头:“我家主人吩咐,先生收了信,希细细研读,切勿有所遗漏!”

诸葛亮一愣,他想从那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却只是意味深长的微笑,越发让他如坠云雾里。

“先生收好,我且回去了!”那人又是一躬。

诸葛亮在门口目送那人走远了,托了信慢慢地踱进了屋。

他刮掉封泥,解开扎信的细绳,翻开盖信的检,捧起了四指宽的竹信简。

竹简上有数行字,隽秀超拔,想来是黄承彦的字,他一字字认真地看下去:“吾有薄礼奉上,一为万卷书册,古书名籍,能增君才;二为吾家丑女,黄头黑面,才堪配之!二者只择其一,三日内静候君音!”

信简从诸葛亮的手中掉落,青竹碰地的声音让他一惊,他才意识到自己丢了信,慌忙捡起来再看一遍,没有错,字字墨黑,不潦草不涂鸦,笔画飘逸飞腾,写信的人仿佛被欢乐满满地拥抱了。

他压根就没有在想第一个选择,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第二个上面。

黄承彦要把女儿嫁给他,这仿佛是酣畅淋漓的一阵风雷,他心里有震惊,有怀疑,也有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喜悦。

真像一场梦,也许就是梦呢,他把自己的两只手合着信摁作一处,狠狠地用了些力气,竹简硌着掌心,疼痛缓缓滋生,如同他惶惑情绪。

他挪开了手,两只手的掌心都被竹简压住了印子,印子久久没有消退,他想原来这不是梦,可这一切仍然显得很假,他像是被太美好的笑话戏耍了,如果这不是笑话而是真的,那该……那该,很好吧。

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诸葛亮,大早上发呆!”

诸葛亮还没反应过来,信已被人抢去了,听得乐哈哈的声音说:“这是什么?”

“黄公要把女儿嫁给你!”徐庶像被刺猬蛰了,号叫起来。

诸葛亮把信重新夺回:“别吵!咦,你今天来这么早?”

徐庶耸耸鼻子:“我睡不着,知道你起得早,来寻你闲话。”他被那信勾走了心思,揣着揶揄的笑,“你娶不娶?”

诸葛亮恼恨地瞪他:“还有要不要书,你却问我娶不娶!”

徐庶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若是我,要书不要人!”

“为什么?”

“人太丑,书嘛,拿了便拿了,存家里还可以看,”徐庶斟酌着,“若是人很美,我便要人,书可以慢慢攒,美人儿错过便没了。”

诸葛亮大笑:“若是书也要人也要呢?”

徐庶“啧啧”地摇头:“太贪心,人家可说了,二者择其一。”他搡了搡诸葛亮,“你不会真想娶黄家女儿吧?”

诸葛亮半晌不语,他把信和检合起来,缓缓地放在书案上,转身的时候,他平静却不迟疑地说:“我若说想呢?”

徐庶愕然,他惊诧得不知如何作答:“你……”

诸葛亮淡然一笑:“我知道,我若答应了这门婚事,旁人又会说诸葛亮先把两个姐姐卖出去,而今又不惜把自己卖给黄家,趋炎附势,谄媚事好。”

“不!”徐庶断然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诸葛亮含笑的眸中仿若被星光点燃:“元直知我,他人未必知道。可我若顾忌旁人非议指摘,便会失去一位我愿与之共度终生的奇女子。”

徐庶叹息:“我明白了,”他郑重起来,认真地说,“你若是真心愿意娶黄家女儿,他人非议皆若飞尘。”

诸葛亮仰起脸,明亮的微笑穿透了他的声音:“真心。”

※※※

诸葛亮来到黄家之时,刚好是约定的三天后。

黄承彦很高兴:“你果然守时,很好!”

诸葛亮静静地说:“黄公信中约定三日,我或早或迟皆为失礼,受长者邀,守时为大礼。”

黄承彦呵呵一笑:“不错……这么说,你作出决定了?”

“是!”诸葛亮的声音不高。

“是什么?”黄承彦竟自一下子从坐席上立起来。

诸葛亮微微地仰起头,银质般的光漾在眸子中,他一字一顿地说:“承蒙老先生厚礼,亮几日来思虑妥当,当选万卷书册。”

“什么?”黄承彦像没听清,瞪大眼睛又问了一遍。

“万卷书册!”诸葛亮稍稍提了声音。

黄承彦呆了呆,他干干地笑了笑:“你决定了?”

“决定了!”诸葛亮的回答毫不滞涩。

黄承彦想了半晌,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诸葛亮认真地说:“亮虽不才,雅爱坟典,平生无他愿,只愿读尽诗书,鉴圣贤明训,识古今得失,亦为此生至乐!”

“那你……”黄承彦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选第二种?”

“作为赠礼,书更合适……”

黄承彦脸色微微变了:“难道我女儿这个大活人竟比不上那些死书?”

诸葛亮轻轻摇头:“不是!”

“那你为何不选我女儿?!”突然间,黄承彦口气大变,竟活似赤裸裸的逼婚。他心想诸葛亮大约也是听说黄家女儿丑陋,生出了以貌取人的嫌弃心,可惜这么个俊朗清逸的伟男子原来也是个见不到真金的大俗人。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黄公,书确然为死物,令女明慧聪达,蕙质兰心,岂能以书相埒,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黄承彦糊涂了:“怎讲?”

“黄公以二选相赠,一为书,一为小姐,可亮以为小姐为人,非是可赠予之物品,若是亮选小姐,岂非以小姐比死物,以活人当牺牲,我心不安!”

黄承彦惊呆了,他怔忡地看住诸葛亮,许久,才蹦跶出几个字眼儿:“你,你好……”

诸葛亮沉默着,他安静起来,总像幽深的秋潭,水面无风,无人知其深浅。

黄承彦仔细地打量着他,观察着他:“在你心中,以我女儿为何?”

诸葛亮字字用心地说:“若为友,直谅多闻,可交一生;若为妻,淑慎修仁,君其何福!”

黄承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个年轻人总是带给人难以想象的震撼,每当你失望沮丧时,他便在那无望中点起璀璨的火光。许久,黄承彦站了起来,他从心里抽出真心话:“你果然不同凡响,英儿没有看错人!”

他低低地叹息着,声调缓缓地扬起了半个音:“罢了,我索性成全你吧,书我送给你,女儿,我也,”不能宣扬的伤感在心底澎湃,他默默地咽下了山呼海啸的不舍得,“我也把她嫁给你!”

诸葛亮低了头没动,好像没听见黄承彦略带激动的话。

“难道你不愿意?”黄承彦奇道。

诸葛亮声若蚊蚋,低得只在口腔里盘桓:“不……”他稍微扬起声音,一字字说得迟缓沉重,“我愿意……”

黄承彦放心地点点头,不胜感叹地说:“我平生有两宝,一是我女儿,一是我的藏书,如今我皆送给你,希望你好好珍惜!”

诸葛亮深深地拜下去:“多谢黄公成全!”

黄承彦笑眯眯地瞅着他:“你叫我什么?”

诸葛亮犹豫着,他吞咽了一下:“岳,岳丈……”声音很低,脸却红了。

黄承彦大笑:“好,好女婿!”他亲热地拉起诸葛亮,轻轻地抚着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不知不觉竟觉得眼睑发热。

※※※

半个月后,隆中的诸葛亮草庐变成了喜庆的暖巢。

黄承彦将女儿嫁给诸葛亮,这件事比诸葛亮请动庞德公做媒还轰动,整个襄阳都沸腾了,关于这桩婚姻的议论在荆襄持续了小半年。

有人说,诸葛亮太不简单,卖了姐姐卖自己,那黄家什么地位,荆州牧的连襟,何等身份何等门第。他诸葛亮一个隆中的村夫凭什么可以攀上黄家这门亲,也不知耍了什么龌龊手段,蒙了黄公的心,可怜堂堂千年老狐被一只刚摸着门道的小狐骗了。

有人说,黄家女儿丑如夜叉,品貌低劣,多年寻不得婆家,不得已寻上了诸葛亮。诸葛亮便是收破烂的可怜虫,这辈子天天对着一张腐烂的五官,只怕会少活几年。

各种版本的谣传络绎不绝,隆中的闲汉腆了肚子无事忙,还编出了谚乐:“莫做孔明择妇,只得阿承丑女”,到处传唱,惹得荆襄一带人人皆知,闲了便唱一唱,笑一笑。

黄家送女儿的出嫁队伍浩浩荡荡,从黄府出发,沿着伏龙山委蛇前行,甚是壮观。跟随在小姐的华贵轓车后的是十多口硕大的竹笥,路上看热闹的都道黄承彦大手笔,嫁女儿舍得破财,瞧那嫁妆重若千钧,累得挑夫汗流浃背,莫非都是金银宝器,丝帛锦缎。如此看来,诸葛亮便是娶只母猪,也赚了个钵满盆满。

夜晚迟缓地降落人间,月亮悠闲地升空,在流云间露出柔情的笑脸,闪烁的花烛摇曳如人含羞的眼睛,红如女儿脸蛋的“喜”字高高地张贴墙上,在灯光下显得如此暧昧,如此雍容。

诸葛亮拿着一杆七星秤站在新妇面前,后面的昭苏推了他一把:“小二,傻愣着干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去,铁秤下悬挂的钩子挑起了新妇红色面巾的一个角,而后,他轻轻扬起手,面巾掀起了一个角,仿佛渐渐绽放的鲜花,把一个春天的温暖释放出来。

新妇仰起脸,仿佛白玉般的月亮升了起来,一抹青云穿过月亮,宛若雾余水畔,红杏在林。烛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的微笑被光芒调成了粉红色。

诸葛亮笑了起来,他听见捧着共牢食的妇人们在悄悄议论:“新妇真好看。”他多么想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他们用一双筷子共牢而食,饮过甘美的合卺酒,他们握住彼此的手,温暖如阳光,柔软如流水。那么一握便再也放不开,从此不离不弃,不舍不放。

门轻轻关上了,好奇的妇人们还不忘记隔着门缝打量新妇,而后叹息:“没想到呢。”

烛火温柔地流淌着光芒,两人刹那无声,暖暖的情绪在彼此的胸中酝酿,二分忐忑却有八分惬意,仿佛认识了很久的知己,只因阴差阳错,才拖至今日相见。

诸葛亮忽地笑着说:“黄贤弟可好?”

黄月英扑哧一笑,她蓦然严肃了神色,拱手道:“诸葛兄,小弟有礼了!”

诸葛亮缓缓坐在她身边:“我可是被你算计了几遭。”

黄月英假装不知:“是么?我怎么不知道我算计你。”

诸葛亮咳嗽了一声,“第一遭,女扮男装,哄得我不辨雌雄;第二遭,请入你家中,又解谜局又选礼;第三遭,抛出选书选人的难题……”

话没说完,黄月英笑倒下去:“你原来都知道……啊呀,不好玩了……”

诸葛亮笑道:“我原来不知,只是后来岳丈给出选书选人的难题,我才慢慢品出来。”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是不知羞的女儿,如今既已与你成了夫妻,我便实话相告,自在隆中一见你,我便念念不忘,总以为自己终身必要托付于你,这才设下重重难题,既为考较你,也为验证自己的眼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那日我还真怕你要书不要人呢……”

诸葛亮默默地说:“若是诸葛亮要人不要书,月英却会对诸葛亮另外看待了!”

黄月英低了头,羞涩的红晕在脸颊上蔓延开来:“孔明甘愿娶我,我很快慰……”

“我也很快慰……”诸葛亮柔声道。

黄月英偏过脸去微笑,她看见壁上悬挂着的那架古琴,琴弦闪着微笑般的光,惊喜道:“爹爹送你的琴。”她便去摘了下来,轻放在床头的书案上。

“请君奏一曲,以为今夜之乐!”她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诸葛亮笑吟吟地按琴而坐:“奏什么?”

“君所擅者为何?”

诸葛亮摇头:“我之所擅不合于今日奏,不吉利。”

黄月英好奇地问:“是什么?”

“《梁甫吟》。”

“《梁甫吟》是什么?”

“是我家乡的挽歌。”

黄月英目光莹莹:“孔明信鬼神谶纬之说么?”

诸葛亮静默地凝视着妻子,轻轻地摇着头:“我不信。”

黄月英挨着他坐下,她细心地调了调琴徽:“我知孔明非俗人,倘若唱挽歌会不吉利,那世人最好时时不可唱。”

诸葛亮轻轻一笑,抬起手,琴弦在指间飞速地颤抖起来,片片音符如涌动的水,一脉一脉飞出琴弦,飞向被光影包围的房梁屋顶。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他轻轻地吟唱,歌声深沉而低缓,琴声清越而刚劲,那哀婉的挽歌此刻像是烈士长剑挥出去的凌厉剑光,是高天上飘下来的神灵铠甲鳞片,是金声玉振的历史叹息,是绕梁不落的宗庙韶乐。

黄月英听得出神了,她不经意地抚上琴弦,他于是握住她的手,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微笑,彼此用指间弹出的音符读出对方的心。

音乐如逐渐高涨的风,将整个新房扩满了充盈了,新房再也承载不了这么深厚的柔情,从门窗缝隙溢了出去。

院落里宾客盈盈,襄阳学舍的同学们正在饮酒欢畅,曲声幽幽地飘往他们中间,在他们发红的脸膛驻足。

徐庶诧异:“怎么在此夜吟此一曲?”

“好曲!”不明白此曲为何的同学高声赞美道。

徐庶摇头一叹:“诸葛亮就是诸葛亮,总是不同寻常!”他跟着那旋律,一手合着节拍敲打,朗声续念,“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屋里的曲声和屋外的朗诵彼此呼应,最后的余音贴着窗棂深情款款地淌下来,而后,屋里的灯光仿佛困倦了,缓缓熄灭了。

徐庶高举酒爵,忽然琅琅大笑。

※※※

三日之后,诸葛亮带黄月英回娘家,两人乘着一辆乡村常用的牛车。诸葛亮在前面赶车,黄月英坐在后车板上,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常常在路边停住,黄月英跳下车去摘一朵花一蓬草,一路上始终在编花草,最后编成一顶花冠,她把花冠戴在发髻上:“好看么?”

诸葛亮回头:“好看。”

黄月英往前蹭了一点,她倚在他背上,柔软的呼吸吐入他的耳际:“是我好看还是它好看?”

诸葛亮笑道:“都好看!”

黄月英敲了他一下:“滑头!”她伸出两只手,在天空追逐着满天云影,轻声欢呼道:“黄家丑女儿回家咯!”

他们在黄府前停下,附近的农人都凑来看热闹,瞧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牵着一个秀气的女子走入了黄家大门,都在纷纷猜测:“这是谁家新女婿,俊得扎心窝子!”

黄承彦和庞德公正坐在屋里等他们,诸葛亮没想到庞德公也在,他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庞德公一见诸葛亮便笑开了颜,他对黄承彦挤对道:“你这千年老狐寻了多少年女婿,到底被这小狐把你女儿叼走了!还是你下手快,我若有女儿,哪轮得到你!”

黄承彦得意洋洋地笑道:“老东西,给我女婿取个雅号吧。”

庞德公捋捋胡须:“老朽却之不恭!”他眯着眼睛注视着诸葛亮,“荆襄有一凤,还缺一龙,”他拍了拍巴掌,“卧龙!”

诸葛亮呆住,他还没反应过来,黄承彦已在旁边频繁使眼色,他慌忙拜下去:“诸葛亮何德何能,怎当得起‘卧龙’之称!”

庞德公爽声笑道:“当得起当得起,我并非是瞧着黄公的面子才予你雅号,你之才干有目共睹,何须我区区所赠一号,龙潜于渊,待时而动,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多谢庞公美意!”诸葛亮朗声道。

诸葛亮从此拥有了“卧龙”的雅号,这像一种美好的预示,是蓬勃在天际的一点绚烂的火星,它在酝酿,在等待,它不会把自己埋入地底,不会熄灭,不会暗淡,它总有一天会燃起燎原烈火,照亮整片天空!

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呢?曙光已穿窗而入,温暖的光明即将到来了。

卷尾

荆州牧府的宴会大堂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正是热闹欢乐之时。

荆州牧刘表坐倚主座,一面招呼宾客畅饮,一面接受来宾的祝酒,一面用试探的目光观察着在席诸人的作态言行。

数年以来,北方屡罹战火,国土含血,人民吞剑,大量北方士子负笈南下,有一多半进入他刘表掌控的荆州。当关中、中原一带白骨露野,兵戈错毂时,也幸得他刘表在荆州励精图治,养民于休息,养士于无为,养兵于守土,开辟出一片富庶膏腴地,若不是他经纬策谋,何以有今日这荆襄盛会。

刘表想至此,得意的情绪在胸膈里荡漾成海,微醉的双眸在荆襄名士身上一一停留。

文学富赡的王粲、博学多识的邯郸淳、桢干严整的裴潜、孝悌忠谅的司马芝、清约顺和的和洽……

他们都是我刘表的彀中之人,不管会不会重用,有没有真才干,他们都不约而同聚集在荆州,麾下的名望之士越多,越是彰显出主人的得民心,天下英豪皆会望风归附。

这些年,刘表杀过很多人,也招揽了很多人,为主者有八柄:爵以驭其贵,禄以驭其富,予以驭其幸,置以驭其行,生以驭其福,夺以驭其贫,废以驭其罪,诛以驭其过。恩赏和刑法应齐头并进,臣下的甜头得给,也不能把他们惯坏了,不然登鼻子上脸,拿不稳自己的身份。

宾客喝得兴起,撺掇着王粲作诗,邯郸淳手书。王粲才思敏捷,刚一出题,便自琅琅出口,那边邯郸淳听一句,便在偌长的白帛上落字,两下里珠联璧合,诗是一绝,字是一绝,赢得一片掌声呼声。

刘表看得津津有味,文士们的即席欢乐很有趣,不碍正事,多一些恣意妄为的书生气其实是他的福气,他缓缓地挪动目光,最后却看见刘备。在喧腾纵情的人群中,他像被抛入繁华茂林间的一截灰暗的枯木,显得落落寡欢。

“玄德有所不乐乎?”刘表富有意味地说。

刘备没提防刘表忽然向他发话,慌忙欠身道:“今日是为盛会,怎敢不乐!”

刘表举着一爵酒,悠闲地荡了荡:“我从君面上已见端倪,你我兄弟之谊,何必隐讳,倘有难事,尽可相告。”

推脱是说不过去了,刘备艰涩地吞吐道:“适才至厕,因见髀里生肉,有些许惆怅耳。”

刘表一怔,失声笑了出来:“髀里生肉,何谓惆怅?”

刘备凄然地说:“平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至来荆州后,不复骑射,髀里肉生……”声音一点点在变小,“念及老之将至,功业不建,是以微悲……”

刘表手中的酒爵一晃,两滴酒液“啪嗒”掉在膝上,他微微一惊,放下酒爵时,脸上的笑也在渐渐消逝。

侍坐一旁的蔡瑁插进话来道:“玄德公,我荆州乃富庶之地,主公振策有方,四方无事,百姓安堵。玄德公生肉可是福气,何以悲伤?”

刘备顿时警觉过来,他深以为自己失态,忙赔笑道:“是是,刘备无知,空作小儿唏嘘,失笑大家。”

刘表重又握住酒爵:“玄德勿忧,今日乃荆襄盛会,当纵情欢乐才是。”

刘备连忙奉酒祝寿:“不敢,刘备能躬逢盛会,身临膏腴富地,何所之幸,适才空悲,真失礼也!”

两下里都说着虚伪而动听的话,彼此酬唱融融,仿佛刚才那一幕从不曾发生。

又饮了三五爵酒,刘备推脱不胜酒力,退出了宴席。

宴会上的喧闹是花团锦簇的绚烂景致,热热闹闹地开到极致。刘备却以为那番欢乐与自己无关,世间的快乐有很多种,没有一种属于他。

他来荆州有三年了,刘表打发他去新野小城驻守,拿他当抵挡曹操的炮灰,却不委以重任,兵不加一员,财不增一钱。他继续做着寄人檐下的清客,甚至还不如清客,忍受着主人时时刻刻的猜忌,也不知哪一天哪一时会被主人撵出家门。

他是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当年与他同时成名的那些人或者寂灭成飞灰,或者风光成大器,只有他依然原地踏步,潦倒成了一种习惯,一个笑话,连轰轰烈烈的死也奢求不到。

刘备,你还有出路吗?

他仰望着荆州苍茫萧瑟的天空,一只孤雁盘桓无依,双翼被流云的锋利棱角折伤了,一路悲啼一路挣扎着坠入山林尽头,悲伤无情地淹没他已灰暗的英雄心,他抚着自己已渐衰力的双腿,眼泪缓慢地流了下来。